时间一天天过去,心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
始终没忍住,给老张打电话。那边很久才接,老张语气惨淡无力,只开口应一声“苏小姐”便不再说话。苏沫想到那孩子的模样,不觉哽咽道“张师傅、张师傅……”却无论如何问不下去。
老张听出来,只说:“小家伙没了,老板每天只待在屋里,有什么事,请同事们帮他打点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
苏沫这才道:“孩子怎么就没了呢?”
老张叹气,不愿多说,“这种事他爸不肯对外人讲明,我也不好做主乱说……”
苏沫忍着泪:“我那天不该和他爸谈。”
老张哪会知她曾经说过什么,这会子忙安慰:“和你没关系,天意,都是天意,老天爷要收人,拦不住的,”他言语悲切,“我现在去买些纸钱,再给孩子多烧些,他从小就娇惯,我怕他在下面过不好,他爸,一次也没去坟上。”
苏沫听见这话,到底没忍住,眼泪悄悄地流出来。
问不出事实到底如何,也不敢告诉钟声,担心小姑娘背上心理包袱。
一晃又是几周,秋天已过,王居安不出现,公司里人事照旧,王亚男的脸色却一天差似一天。只要是不涉及饭碗的事,苏沫也懒得再打探,工作上的斗志渐渐不如往常,回忆这两年的遭遇,偶尔会想,不如离开是非地,从此再也见不着这些人。
她害怕见到王居安。
王亚男偏生派她去做事。股东会议上有几份提要仍需王居安签字,又有几样决策需向人转达,苏沫翻阅那几样文件,没一样是能让他瞧起来舒心的,不觉提醒:“王总最近心情肯定不好,是不是……”
王亚男沉吟,瞧向她,反问:“你的意思,他看了这些东西心情会更糟糕?你很了解他?”
苏沫略微低头,没做声。
“有时候,我还是很欣赏你的,觉得你还算个人才,”王亚男表情平静,“公司的事,工作上的事,时间、项目、效益,都不等人。”
不得已,苏沫又给老张打电话。
老张说:“老板有时候会出门办事,夜里到家就在游泳池边坐着,有时候我早上过去,就见他衣服也不脱,睡在旁边的瓷砖上,跟前一打空酒瓶,这都一个月了,我怕他身体熬不住,你直接去家里找他,正好也能劝劝。”
苏沫想,只怕他看见我更痛苦,就问:“张师傅,他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扰,你能不能帮我送几份文件?”
老张说:“我今天在外地,帮他办点事,可能后天才回。”
苏沫无法,收拾好东西,硬着头皮过去,到了半山临海那住所跟前,又踌躇良久,夕阳无力散尽,那房子里没有灯光,被郁郁葱葱的树林围绕,一片死寂。
大门虚掩。
苏沫穿过客厅,瞧见他的背影,他独自坐在泳池边上,池里的水早已被抽干,她在身后站立良久,王居安才问:“谁?”
他回头,望见她。
苏沫无法躲避。
暗淡的阳光落在他身上、肩上、发上和脸颊边,他看上去一如往常,却又有无法言明的变化,她下意识地仔细打量,依旧说不上来。
王居安向她伸出手:“拿过来。”
苏沫走近,文件夹递上去,猛然间心里哽住,仍是怀疑,低头再看。
他已两鬓染霜。
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的难受,抬头看向天边晚照,原以为是光线投落,现在才看清那浓密发丝里夹杂根根白发。
眼前却只剩空旷的泳池。
她捂住嘴,眼泪仍不受控制地落下,忍不住呜咽出声。
王居安抬头看她,竟然笑:“你哭什么?”
苏沫已泣不成声,勉强开口:“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接着问:“抱歉什么?”
苏沫把脸侧开,伸手抹泪,仍然无法自已,过了好一会,才说:“我也有孩子……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
他没理,拿酒瓶喝酒,一边继续看文件。
苏沫也知,如今说什么都为时已晚,然而内疚却一天一天啃噬内心。
王居安起身,将文件夹摊开放在一旁的桌上,拿笔,沉默着,一页一页在项目交接上署下名字,翻到最后一页,顿住,问:“还有什么事?”
苏沫擦干泪,尽量委婉地说:“汽车产业园的事,其他的股东也觉得,不是很可行,还需再商议。”
他低笑,迅速签下最后一个署名,说:“回去别忘了和你主子汇报,你们这些人,休想在这个时候扳倒我,”他拿起文件夹点着她,“休想。总有一天,我挨个找你们算账。”
他眼神阴鸷,苏沫不敢作声。
文件夹被人随手扔过来,纸张半明半暗的夜空里纷纷散落,文件夹的硬角砸在苏沫的额角,她没防着,踉跄退开,鞋跟踩歪,她崴了脚,差点摔进池里。
王居安转身回屋,吐出一个字:“滚!”
他上楼,经过儿子的房间,起了风,吹着里间的窗户不断开合,砰然撞击。
他在门外呆立半晌,推门进去,王翦的衣衫仍是随意散落,抽屉半开半合,笔记本的电源灯仍然闪烁,足球明星的海报,签过名的队服覆在墙上,所有一切铺天盖地,仿佛那人随时都会回来。
王居安弯腰收拾衣物书本,手里塞满,却一时不知该放在哪里,毫无头绪。
他缓缓坐到床边,低头看向手中物品,这些东西已经不会再有人使用,已经失去意义,他的过往一如它们,失去意义,至于将来,他已没有将来。
他使劲咬合着牙关,跪在地上,重新把衣物散落回去,试图和先时一模一样。做完这些,才想起要去关窗,楼下,那个女人一瘸一拐走出大门,消失在暮色里。
他合上窗户,放下卷帘,带上房门。
第二天,王居安又去找冯瑜。
早先,他已开车去过戒毒所,里面的人说冯瑜已被家人接走。
王居安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就算出来了,不是有监控管制吗?”
工作人员道:“你说的是戒毒所,我们这里是康复中心,她情况不严重,所以被警察送到这里,在康复中心,病人和病人的家属都能随意进出,我们这里的特点就是为病人提供心灵上的自由……”
他赶往那姑娘以前的住所,邻居说,自那天被抓,她再也没回来。
这天,他再次扑了空,汽车驶出巷子,路边有家卖香烛纸钱的商店,他停下,直到后面有车按响喇叭,这才拨动方向盘,慢慢靠边。进了商店,店主问是不是烧给老人,他不答,买了一大包,又问:“有笔记本电脑吗?”
对方摇头。
王居安把东西放进后备箱,想去上坟,到了山脚,却又停车,无论如何也迈不出那一步。
他拿了瓶白酒从车里出来,就地洒在路边,说:“王翦,我一直觉得你还会回来,所以我就不上去了,以前不让你喝酒,你还不高兴,现在让你喝高兴了,我原说给你买台车哄你高兴些,车子提回去,没人开,样子和颜色只适合你们这个年纪……再有两个月又要过年了,你说,你说说看,”他仰头喝酒,“究竟是我无能,还是你自私?”
他吞下最后一口,摔掉酒瓶,“是你太自私!”
王居安坐回车里,正要调头回家,才刚起步,后面上来一辆出租,一晃眼,后座那人看起来特别眼熟,他想了想,立时超上去,连按喇叭,司机不解,怕出事,慢慢停下,冯瑜瞧见他却大惊失色。
王居安上前,直接把人拉下来,又扔给司机两张钞票,“你直接开走。”
那司机愣愣瞧着他俩,不放心,欲言又止。
王居安说:“记住我的车牌号,有事你报警。”他把冯瑜拉到路边,问:“王翦身上的白粉是你给的?”
冯瑜的胳膊快被他拧折了,疼得直嚷:“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那些天他天天和你在一起。”
冯瑜哭起来:“他死了我也很难过,我真心喜欢他,所以今天来看他,我要是真想害他,不会跑来看他。”
“闭嘴,”他怒,“我问你,那东西是不是你的?”
冯瑜抽噎好一会,才道:“我一个小姐妹是尚淳的二奶,有一次我们出去玩,他们起哄,说要是我能钓上安盛的小开……就是王翦,尚总会给我很多钱,我那会子特别上瘾,就答应了,可是,可是你儿子好酷的,上次他们打架,我才得手,可是,我是真喜欢上他了,”她呜呜痛哭。
停了一会,又说:“后来我和他在一起,我想,反正他也不肯回家,不如我们多凑点钱去别的地方租个大一点的房子,这事,你儿子也同意的,我就想起尚淳说的话,想去找他要点钱。我知道王翦恨尚淳,就没敢跟他说。我偷偷去找尚淳,对了,当时你弟也在的,尚淳说,给钱你还不是买那玩意,不如直接给你货,他真的大方,给了我好几包。我拿回去,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里痒,瘾又上来了,王翦看见,说要把东西冲进厕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自己拿着。”
王居安胸膛起伏,半天才道:“尚淳知道你吸毒,让你勾引我儿子,然后他知道你俩在一起,特意给你们一堆白粉?”
那女孩又哭:“早知这样,我就不该听他们的,我恨死那个姓尚的……”
王居安一把将她推开,掏出一根烟点起来抽了。
冯瑜蹲在地上哭了半天,又道:“我听我小姐妹说,尚淳也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呢?他玩我,人玩他。”
王居安问:“什么把柄?”
“听说他有个二奶跳楼了,人家死前给他电话,说有什么证据,他接电话的时候,正好我姐妹也在边上,说他脸都白了。”
王居安问:“然后呢?”
“我姐妹说,那段时间他特别疑神疑鬼,总是跑去那谁跳楼的地方,不知道找着了没有。”
王居安想了想,道:“跑这么多趟,肯定没找着。”
“可能是吓唬他的吧?”
王居安想起一件事,对冯瑜道:“赶紧滚,不准上去见他。”
他站在路边,望向林子后面,远处的海水波光闪烁,他忽地抬手,使劲捶击身旁的树干,直到手上钻心疼痛,方得以缓解。
第 70 章
从蓉沉默地看着她。
苏沫搁下药油;去浴室洗一把脸;冬天将至;气温降到十度以下;窗外风卷残叶;零星细雨;冷水浸润眼底,才觉得好受些。
有人按响门铃,一声即止。
苏沫出来;从蓉奇道:“这么晚,还会有谁找你?”
苏沫说:“是你儿子吗?醒了没看见你。”
从蓉赶紧跑去开门,等瞧清来人不由一愣,回过神;赶紧将门大开。
王居安手撑门框;带着一身酒气,慢慢踱进来。
从蓉打了声招呼,扭头看了看苏沫,出去,轻轻带上门。
苏沫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王居安坐到沙发上,面色潮红,显然喝了不少,他抬眼瞧过来,随后视线上移,又看向她的额角。
苏沫伸手按了按额上的创可贴,低声道:“我没事。”
他没说话,仰头靠向沙发背,微微阖眼。
苏沫进厨房倒一杯糖水,撒了点盐,再出来时发现他蜷在那里像是要睡着。
她轻轻推他,“缩手缩脚的,等我把沙发床放下来再睡。”
他忽然微睁开眼,问了句:“东西在哪里?”
苏沫听不懂:“什么东西?”
他含糊地答话,却转身面向里侧,用胳膊挡住眼,又睡过去。
苏沫叹气,帮忙脱了鞋和外套,拿出一床被褥搭在他身上,关了灯,她不敢走太远,也不敢离得太近,只在隔壁书房将就一晚,更不敢睡太沉。
他夜里有些有些咳嗽,倒水给他喝,被不耐烦地赶走。
苏沫躺回床上,耳边是街上隐隐地车流声响,落在房檐的沙沙雨声,他轻轻的呼吸却使一切显得安静,仿佛是沉闷的悲伤在逼迫下压抑良久,又冷不防直透胸腔。
苏沫梦见家乡的父母孩子,他们的存在见证她往日的无忧无虑、年少情怀、琐碎的生活和俗世间的伤感。如今想来,这些境遇无一不爱惜着她、保护她、温柔对她,不至于直面如今的痛苦。
在它们渐渐远去的时候,她猛然惊醒,天边泛起白光。
外间安静如常,她走出房间,他仍在沙发上安睡,她去厨房熬粥,去楼下买早点,她洗漱,换上职业套装,犹豫着在哪一段时间才唤醒他,又犹豫地想也许只有现在才是他最为放松的时刻,犹豫着如何面对他,如何开口说话,最后却只将一把备用钥匙悄悄搁在茶几上。
又走近些,发现他的脸色仍是微红,呼吸却比昨晚粗重,她迟疑,伸手摸他的额头,滚烫一片。她放下包,换了床薄被,又拧了块冷湿毛巾给他擦脸,帮忙把衬衣领口解开一些。
他稍微醒过来,有些挣动。
苏沫轻轻道:“你发烧了。”
他不说话,闭着眼,微微皱眉。
王居安的手机十分敬业,从清晨开始,就在外套口袋里不断震动。苏沫拿出来,未接来电数个,最近一个是老张打来的。王居安仍不做声,她把手机搁在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
略想一想,她转身进房,给公司打了个电话,帮自己请了病假,又打电话给老张,直接说:“张师傅,王总在我这里,他病了,有些咳嗽,发烧。”
“急死我了,”老张松一口气,“在你那里就好。他上午要出门办事,让我一早去接,我一去,家里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都没有。”
苏沫又问:“他平时都吃什么退烧药,有没有药物过敏的问题呢?想带他去医院,我劝不动。”
“他平时吃什么药?身体不知道多好,没见过他吃过药,”老张叹息,“可能是这段时间累积的,先让他休息,我一会过来看看,”又问,“苏小姐,你今天上班吗?”
苏沫说:“我请假了。”
“好。”他挂了电话。
她给王居安换了块毛巾,他不耐烦地推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太凉。”
苏沫换上一块温毛巾,“是你的温度太高。”给他体温计,同样不配合,她只好一次次替他擦拭耳后根,颈脖,又稍稍卷起他的袖子,擦拭肘窝。
他这才睁眼,瞧了瞧她。
苏沫试探地问:“起来喝点水,吃点退烧药?”
他不说话,勉强撑起来。
苏沫才喂他喝了些,他便又躺回去。
再问他要不要喝些粥,怎么也不理会了。
老张来得很快,苏沫觉得奇怪,想起来问他:“您知道我住这里?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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