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可,是自然基金会亚洲项目的负责人。”她半蹲到乔茵茵面前自我介绍,“你们家属有什么要求,我们一定全力满足。”
乔茵茵打摆子一样的抖,“我要听搜救方案。”
“可以。”安可拿来地图,铺到地上详细述说前天开始的救援。讲到一半,她听到乔茵茵牙齿打颤的‘格格’声,她惊呼一声,“天啊,你这样可不行。”
安可马上搀她到一间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拉开头顶那盏惨淡无光的灯泡后,她说:“这是简阳休息的地方。你快把湿衣服换下来,这里缺医少药,千万不能病倒。”她又去找来厚厚的军大衣,外加一杯姜糖水。趁乔茵茵喝水的功夫,她搬了炭火盆进来,将她的湿衣服挂到上面。
换了干爽衣服的乔茵茵蜷缩在大衣里,素白的小脸被厚厚的大衣领反衬得愈加精巧。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四壁漏风的小房间,墙上有年代感久远的画报。她所坐的单人床象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稍微一动‘吱扭’作响。
“简阳就住这儿?”乔茵茵鼻子发酸。
“算是临时驻地。”安可的对讲机又传来报告声。她听后,对乔茵茵说:“你稍等片刻,有一队人刚刚回来,我需要跟他们确认些情况。”安可从兜里掏出一大块巧克力,“补充点热量,我马上回来。”
从早晨到现在,乔茵茵水米未进,这巧克力来得太及时了,她差点连包装纸也吞进肚子里。
这时,乔茵茵看到自己所在的床前放置了古老的角柜。大概被简阳用来当工作台,有个剪开的矿泉水瓶子里插了一丛小野花,密密匝匝很是蓬勃,它让冰冷破败的房间里添了些生机。角柜侧面的土墙上订了一些便签纸,提示着拍摄计划。便签纸上面有副彩色照片。
乔茵茵凑近了看,原来是十三岁那年她和简阳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江边,她穿着新买的海魂衫,梳着齐耳短发。十三岁的乔茵茵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小美女,巧笑嫣然的她青涩稚嫩却又明媚动人。坐在她旁边的简阳同样青涩,青春飞扬的眼睛里溢满笑意。他们一人左手一人右手,双双托着下巴,那份小儿女间的亲密默契扑面而来。
乔茵茵托着照片,眼泪慢慢弥漫至眼底。这张照片一直搁在她的写字台上,这么些年从未移动过。直到结婚前夕,它不翼而飞。与它一起消失的是简阳。实际上,乔茵茵知道这半年来他在哪,做些什么。但除了知道,她不能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她翻转照片,看到后面空白处两个简单的单词:my girl。她捂住嘴,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倏地,有些变形的房门推开,安可抱着一个暖被子的陶制罐子进来,“我让人找了这个,你搂着它感觉会好点。”看到乔茵茵捧着照片泪眼婆娑,她一怔,“要不……我回避一下?”
乔茵茵摇头,狠狠抽了几下鼻子。
安可将罐子送到她怀里,低声说:“哭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乔茵茵小心地摆好照片,说:“我不会哭,多难受也不会哭。我妈死那天,姑姑拉着我去医院看她。我很害怕,好象预感到她要死了,就一路哭个不停。姑姑打了我一记耳光,她说人还没死你哭什么?打那会儿,我就记住了,哭是因为有人死了。所以,只有我妈死那年我哭了,直到现在我也没掉过眼泪。”说罢,她又用力眨了几下眼,泪光转瞬消逝不见了。
安可坐到她脚前,替她拢紧了大衣角,说:“刚才最后一支搜救队收队。天气条件不好,山里都是雾气,能见度非常低。昨天和今天我们都受困于此,进展不大。”
“今天就不再找了吗?”
“天一黑基本寸步难行了。我们雇佣当地人当向导,他们对周围情况熟悉,能发挥最大作用。可是,”安可有点为难,“天气恶劣,他们不愿意冒险,我们也不能逼迫他们。”
透过玻璃窗,乔茵茵望一眼外面的天色,似乎这里傍晚那个时间段延续很久。她刚刚到穆家寨时以为天马上要黑,可现在还跟刚才一样,不亮也不暗。
“你能不能带我出去看看?”
安可很痛快,“行。”
考虑到山路的状况,安可找来一双绿色胶鞋,她歉意地解释,“好歹比你的靴子方便点,凑合穿吧。”
裹着军大衣,穿着土里土气的绿胶鞋,乔茵茵跟安可走上了平日里简阳走的路。泥泞不堪的山间小路被人走得坑坑洼洼。安可走在前面,遇到危险的地方会提示一声或是等下托乔茵茵一把。安可个子不高,爬山却很灵活,一看就是平日里勤于锻炼。相比之下,乔茵茵差多了,不时打滑的胶鞋和厚大衣让她的行走越发笨拙迟缓,她有点难为情,“给你添麻烦了。”
“别那么客气。”安可替她拨开挡路的树枝。
走了大约十分钟,她们到了一处缓坡上。这里视野开阔可以望至天边,雨水凝结成的浓雾象云海一样磅礴壮丽,连绵群山统统隐藏于云海之下。只有几座特别巍峨高耸的山钻出头来,宛若汪洋中的小小孤岛。
“不能再走了,前面属于原始森林了。”安可说。
乔茵茵望着眼前,“怎么这么多山峰,简阳一定不喜欢。他喜欢广阔无垠的地方,一眼可以看到地平线。他说看那样的景色,人的胸怀也会变得开阔,胸襟坦荡,天地无私。”
安可也是眺望远处,不过,她很快背转身,将注意力调回到乔茵茵身上,“简阳很有才华,而且心地善良。”
“对,他是个好人,真心地对待每个人。很多人做好事是想得到赞美和夸奖。可简阳不是,他做什么都是发自内心的,他心里没有一丁点的恶。有时候我希望他自私一点,坏一点,不要那么好。我总说你这样别人会欺负你,可他无所谓,他就象……就象……”乔茵茵梗住了,说不下去。
安可了然地点头,“我懂。”
“你们在哪认识的?”乔茵茵问。
“北京。”
“是去年秋天?”
“对。”
去年秋天是乔茵茵结婚的时间,简阳没参加她婚礼。她猜到他去了北京。
安可介绍起他们相识的过程。去年,自然基金会在世纪坛举办摄影展。在那次影展中,她见到了同是燕都老乡的简阳。当时,基金会有意向为中国项目制作一本画册,涵盖数年来在国内发起救助的濒危动植物。跟简阳聊了十几分钟后,安可盛情邀请他参与这个项目。
“简阳给你看了他的作品吗?他是个很棒的摄影师。”乔茵茵说。
安可摇头,“看他作品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当时只是对他这个人印象很深。”
“哦?”
安可谨慎地瞧她一下,说:“他很不快乐,很忧伤。”
乔茵茵别过脸,深深吸一口气,潮湿沉重的冷气灌满了她整个胸腔。她颤声道:“这一夜他怎么过?天气这么冷。”
安可亦是语气沉重,“过了这一夜就是96小时了。”
野外生存的人不单要跟饥饿和野兽斗争,还有特殊恶劣的天气。安可深知三天的极限过后,等待他们的最坏状况是什么。搜救队里已经有人提出下撤。又是许久沉默后,安可选择了直面困难,“简阳不是纯粹的志愿者,他算是我们项目中邀请的专家。基金会为他买了高额保险。我查过了,乔茵茵是你吧?”
“简阳不会有事!”乔茵茵平静了一整天的情绪豁然爆发,“你看我哭了吗?我不哭就说明他没死!你不要对我提什么身后事,他没死!我告诉你他没死!你们一个人都不许撤!再去找更多的人来,去找简阳!”她从未大声叫嚷过,此刻的样子癫狂吓人。她对着厚厚云海大叫:“简阳,你爬也要爬回来,否则我一辈子不理你!一辈子!”
“OK,放松,放松。”安可试图安抚她,轻轻揉着她肩膀。
巍巍云海上激荡着‘一辈子’、‘一辈子’的回音,仿佛水波荡开,余音袅袅。
乔茵茵突然眼睛一亮,她掉头往穆家寨的方向狂奔。安可不知所以,紧追着她,“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裹着军大衣的乔茵茵脚底一滑,象只蹒跚的小熊,叽里咕噜打着滚消失在草丛里。可她很快冒出头来,顶着泥兮兮的小脸对安可叫:“我背包里有哨子。快、快拿来。”
“哨子?”
“对,简阳也有。他要是带着……”
“等着别动。”安可反应迅速,跳跃着往寨子里奔去。很快,她带了一小队人回来。雨已经停歇,众人举了火把,蜿蜒在山间小道上象一条火龙。
安可与乔茵茵并排立在缓坡上,静静等待消息。天色逐渐暗下来,恍若黑色大幕落下,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
仿佛一个世纪的时间过去后,安可的对讲机里突然传来刺刺拉拉的报告声,“听到求救声了,我们在追着哨子声找过去。”
“太棒了!”安可大叫。
乔茵茵更是狂喜不已,说的话颠三倒四,“我就说他没死,他有哨子,是我给他的。You jump I jump。他一直带在身上。”
安可大笑,“Titanic?你太有才了。”
乔茵茵的思绪瞬息万变,早想到了下一步,“医生呢?他一定受伤了,失血过多怎么办?”
安可也是太开心了,豪气满怀的,“瞧我的。”
、第三章
不知安可动用了什么关系,简阳被人抬回穆家寨不多久,一架直升机飞临寨子上空。在飞机上,简阳的手牢牢握着乔茵茵。他们两人,一人泪流不止,一人默默垂首。从望到彼此那刻起,他们就是沉默,谁也没有说过话。
就如安可所说,简阳是她请来的专家,她会尽一切力量抢救他。人未到急诊中心,已经有一队医生待命,且是分秒必争上了手术台。
乔茵茵由衷地说:“真的谢谢你,安可。”
安可也是实话实说,“我得谢你。找回简阳,让基金会能有机会挽回影响,双赢的事。”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将简阳冲至山涧下,所幸他水性不错,随着河道飘到了下游。因为肩上背包被水冲走,他迷失方向,在大山深处兜转了几天。其间,他也曾用随身的哨子求救,但一无所获。直至傍晚万籁俱寂,听到另一段哨音,他积极回应才得以脱困。搜救队找到他时,他躲避在一处岩石夹缝中,身上的伤一处在锁骨,一处是腿骨,虽然严重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随行来的人都等在手术室外面。安可想起大家还没吃晚饭,掏出钱夹请林先生买些食品来。
“我来付钱。”乔茵茵立刻谦让,一低头发现自己的尊荣,她惨呼一声,“妈呀,丑死人了。”她光顾着高兴了,这身绿胶鞋的行头还没换,再一想,背包也留在了穆家寨。
乔茵茵最讲究形象,打小就是这样,哪怕去楼下买一包盐,也得梳洗打扮,更换好衣服才肯出门,断不肯随便敷衍。回到和平之地,刚刚让她缓过半条命的军大衣绝对不会再碰。鞋子无法扔,总不能光脚走路,她缩着两只脚藏到椅子下面。好在上衣和裤子还是她自己的,精致的藕粉色绣花毛衣加白色小高领衫,她看上去仍旧靓丽可人。
她这里躲躲藏藏呢,安可已经交代完林先生。回过头来她安慰乔茵茵,“美女穿什么都是锦上添花的事,别担心了。不过,洗洗脸倒是应该。”
羞得乔茵茵又捂脸,“难道简阳刚才……”她落荒而逃。
简阳能平安回来,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草草吃过饭后,其余人都去酒店休息。乔茵茵不肯走,她要留下等简阳出手术室。安可陪她一起等。
午夜后的走廊里只有她们两个,兼又同是燕都老乡,于是越聊越有话题。安可掏出钱夹给她看女儿的照片。
“真漂亮。”乔茵茵赞叹,“中国人的基因就是强大,怎么串都保持了黑头发黑眼睛。”安可的女儿是个混血儿,继承了父亲的白皮肤和欧化的五官,但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不屈不挠承袭了妈妈。
逗得安可直笑,“串?叫你说得好象杂交作物。”
“我那时跟简阳说,我们要是有了孩子,正正得负,没准很丑。”
“老天爷很公平,好事不能都叫你们家占了。”安可微笑看向突然忧伤的她,暗说,他们连表情都那么相似。安可拍拍她手,安慰道:“简阳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乔茵茵苦笑一下,惆怅地看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简阳怎么还不出来?”
后半夜将近三点钟的时候,简阳出了手术室。因为麻药尚未退尽,他沉沉昏睡。坐了一刻,安可自觉起身告辞。因为乔茵茵那种深情凝视,叫她觉得自己存在于这个空间内,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打扰。
直到第二天早晨,安可才出现。推开门,正见乔茵茵在窗前梳头发。今天难得是个晴天,阳光照进病房暖洋洋的。乔茵茵刚洗过头,拿梳子细致地顺着发丝,那好闻的洗发液味道令冷清的病房里暗香浮动。
安可打量简阳,昨夜的凝视换了位置,他默默望着背身而立的乔茵茵,恍若仰望心爱之物般神往。
安可再次叹气,怎么自己又成了破坏者?她掩饰性的咳了几声,简阳扭过脸,顿时红云密布,“你来了,安可。”
乔茵茵也是转回身,嫣然一笑,“你来了。安可。”
安可想打趣他们这种夫唱妇随,可瞧简阳的羞涩劲,忙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她放下买来的水果,向两人道别。现在是她休假期,是带着老公和女儿回国过春节的。简阳的事一出,她马上来处理。目前来看,剩下的工作可以移交给代表处的同事了。她今天过来做个道别。
简阳说:“我没事,你可以走了。麻烦你跑来真过意不去。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安可点头,“项目周期可以延长,我会跟上司协调,你只管养好伤,别留下后遗症。” 安可从包里拿出IPAD,“走之前给你们看一些图片。是昨天晚上同事传给我的。”
图片是简阳的作品,已经做过处理,帧帧堪称精美绝伦。
安可啧啧称叹,“你真了不起简阳。摄影家的眼睛就是毒,你们能挖掘出常人发现不了的美。我真想请你再做一期非洲题材的,然后我带着它们做全球巡展。”
“你这夸奖……”
“你当之无愧。”站在他身边的乔茵茵截住他的话,“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能力,人先要有一颗善良的心才能发现生活中的美。如果这些动物会说话,它们一定会感谢你。是你给它们留下影像,哪怕有一天它们灭绝了,你也让所有人知道,它们曾经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恰在这一刻,敞开的病房门被‘笃笃’敲响。裴铭毓身姿挺拔地出现在众人眼中。刚才他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