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铭毓一言不发,乔茵茵听不到他的声音更是气恼。有心把手里的苹果扔开,却又觉得那么做反而真是过分了。
姑姑继续在中间劝解,“铭毓,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茵茵是手术前心里紧张,跟高考前的焦虑综合症一样。”
裴铭毓抬眼注视她半天,可惜乔茵茵感受不到,她独自攥着那个苹果,一张小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裴铭毓说:“我今天下午的航班回燕都。本来市里要求我昨天报到,我申请推迟了一天。今天跟医生沟通完。实在不能不走了。”
乔茵茵不说话,只是反复捏着手里的苹果,仿佛捏紧了某个人的喉咙让他停嘴。
倒是姑姑搭腔,“你放心回去吧,这有我呢。”
裴铭毓继续说:“茵茵,我不能给你承诺。因为现实摆在这儿。你生气我也理解。”
这回姑姑没有接话,因为她听不懂裴铭毓这话的意思。
裴铭毓又凝神看了她片刻。多少劝慰的话也无法改变现实。与其让她在父亲和自己之间做选择,裴铭毓宁肯采取搁置。最起码,搁置预示着仍有各种可能。而选择是一锤定音。他可以冷静地对现状作出分析,但亲耳听她抉择,裴铭毓心有畏惧。再看时间已经不多,他得尽快去机场了。
“我们保持电话联系吧。茵茵。”
毫无意外,她愤然扭过脸,理也不理他。等他的步伐声消失在楼道深处,乔茵茵颓然垂低了头。她说不出的难过,宛如被抛弃一样无助而无措。
姑姑送了裴铭毓回来,揽着侄女肩膀问:“你们为什么事吵嘴?”
乔茵茵摇头,她一句话也不想说。数天来欢快的心情陡然跌至谷底。她终于把那个攥得发热的苹果扔到地上,自己闷头躺回枕头上。
姑姑唠叨了几句,见侄女始终不吭气也就作罢。
十月十二日的手术如期进行。乔茵茵的情绪已然恢复正常。推进手术室之前,她笑着对姑姑说等回头她的麻药散了,千万记得第一时间举个镜子到她眼前。她要最先看到自己,还想看自己头顶亮光光的小尼姑形象。大概没有哪个女人有机会尝试这个造型呢。
姑姑谨记了这话,术后乔茵茵一睁眼,她马上送了镜子过去,乔茵茵一眨不眨地盯看半天,方才迷糊地唔哝一句,“丑死了。”
姑姑心道老天啊,可算不瞎不哑了。
十数天后,乔茵茵出院。收拾行李时,姑姑拿过手机问侄女,“铭毓打了好多电话问你,你说难受不接。这现在没事了还不给人家回过去?说什么也该谢谢人家的。”
“你不是都谢了。”乔茵茵神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我谢那是我的话,你不该谢?”
“你代表我一样。”
“什么一样?”姑姑有几分不满,“闹别扭不要紧,礼节上的事不能落下。多亏铭毓你才能恢复得这么好。还有你爸的事,减刑报告也下来了,明年五月份他就能回家了。这不都要念铭毓的好?”
乔茵茵眼中重现了水灵灵的光泽,“姑姑,你已经在电话里跟他道了无数次的谢。让我说也是那些话,我说不出再动人的了。”
姑姑皱眉,“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回一个电话说声谢谢总是应当应分吧?”
“算了。”乔茵茵拿过手机来,“他不是告诉你已经赴任了吗?新工作肯定也很忙,干嘛打扰他呢。”对着上面的号码她怔神许久,最终一狠心全部删除。
回到燕都,乔茵茵没有直接回家,她让出租司机将车开到了陵园。沿着记忆中的台阶拾级而上,乔茵茵找到了简阳的墓碑。她伸出指头,一笔一划勾勒着上面的字。
姑姑跟上来,她在门口买了些祭奠的物品,逐一铺在墓碑前。
乔茵茵无声地看着姑姑忙碌。姑姑又燃了几支香递到侄女手上。
香烟袅袅,好似温柔的抚慰萦绕在她四周。乔茵茵哽噎一声后,说:“简阳,我回来了。”说完,她潸然泪下。
60第六十章
晚上六点;乔茵茵应约与郑医生吃饭。见面地点是间情调优雅的西餐厅。两人点菜时,乔茵茵笑意盈盈嗔怪他,“为什么不早说今天是你生日?我空着两手就来了,连生日礼物都没准备。”
郑医生说:“你能答应我的邀请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乔茵茵歪头看他一眼。
郑医生顿时不好意思了,好象被戳穿心中所想,他掩饰地扫一下鼻子;“今天喝点红酒怎么样?”
“好啊。”
此时,距乔茵茵去北京手术已过去了将近一年。乔家的生活总算并入正轨。五月份时;父亲乔国松出狱。石菁华在疗养院住了半年后也回到家中。乔茵茵继续在出版社工作。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平静无澜。
要说起来;生活中唯一的大事应该是乔茵茵的个人问题。乔国松希望女儿重新组建家庭。家里的亲戚朋友也都发动起来帮忙。于是每个月总有几场相亲活动等着她。说不上抵触还是心不在焉,走马灯似的见了不少人,却迟迟遇不上中意的。
眼前这郑医生是石菁华在疗养院的主治大夫。乔茵茵每周前去探望,一来二去就混熟了。郑医生不算相亲对象;也没流露出追求的意思来,两人不温不火象朋友似的见面吃饭。郑医生彬彬有礼且又懂得分寸,让乔茵茵觉得很轻松。有心情了可以应酬一下,不愿敷衍呢,开口拒绝也很坦然。
“今天我来埋单,权当替你庆祝生日。”乔茵茵顺手拿过酒水单来,一边挑选上面的红酒,一边笑语晏晏的说:“你嘴下留情,不要让我太破费。”
郑医生亦是跟着笑,“你是偷懒不想花时间选礼物吧?”
“对啊,我怕这个礼物送不到你心坎里。”
郑医生扬起脸,笑得异常灿烂。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妥帖周正的五官,礼貌和气的举止,跟他在一起似乎总如微风拂面般恬淡。
这家西餐馆以牛排见长,两人各自点了一份。吃的过程中,郑医生讲起在日本留学时遇到的奇闻异事。他很会聊天,避开话题中不适宜佐餐的部分,令乔茵茵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惊讶地皱一下眉。
“我要是明天把这些讲给我同事听,她们一定得说是我编造出来的。”
“那你可以让她们找我核实。”郑医生一本正经。
乔茵茵抿起嘴来笑,“我那些同事呀最喜欢做媒,见到适龄男人都眼冒绿光,恨不得据为已有。恐怕没空跟你核实真伪。”
“这样啊?那算了吧。”轻轻碰杯后,郑医生又说:“过几天我父母要来燕都看我。我也不知道该带他们去哪里玩,你有推荐吗?”
乔茵茵想一下,“燕都玩的地方不多。唯一能说得上的大概要算慈云寺。现在天气正好,爬爬山,吃一顿斋饭估计老人家喜欢吧?”
“我对这真的不熟。来燕都一年多很少出去玩。你有空吗?能不能拜托你当个向导?”
乔茵茵觉得不妥,他们仅仅是普通朋友,见人家父母总感觉怪怪的。正要开口拒绝呢,郑医生接着说:“我太冒昧了吧?应付老人很烦的。”
他这么说,乔茵茵倒不好顺着他话讲,于是一笑,“看时间吧,现在秋高气爽是登高的好时候。等我回去问问我爸,他要是想运动我也带他去。人多热闹一些。”
郑医生很是满意,“一言为定。”
吃过饭,两人走出西餐馆。因为喝了酒,他们将车留在停车场。郑医生扬手拦了出租车。到乔茵茵家小区门口,她道别,不想郑医生也随她下了车。“天黑了,我送你到楼下吧。”
乔茵茵没拒绝,两人并肩而行,边走边闲聊几句。到了楼下,乔茵茵收住步子,“你回去吧,路上小心。”
郑医生一改往日矜持,颇有些欢快地挥手,“做个好梦。”
乔茵茵目送他而去,也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却被牢牢钉在原地。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右前方的位置,车门另一侧的暗影里,裴铭毓赫然伫立。
乔茵茵登时有点发懵,这人出现得太突然,她一点防备也没有。
裴铭毓默默注视着她,目光相碰中,他神色安然地走出路灯阴影。一步步向着乔茵茵过来。
情不自禁的,乔茵茵屏住了呼吸。将近一年未见,眼前的人变得有些许陌生。原来的裴铭毓年轻挺拔,意气风发,浑身上下有那么点精致的小资做派。现在的他无疑更往硬朗沉稳上靠近。头发剪得很短,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上。即使暮色深重,也能感受到那种不容小觑的压迫感。
“出去玩了?”他到了近前。
乔茵茵不动声色点头,她喉咙间仿佛堵了一团异物,逼得她拼命吞咽口水。
“那人是……”
乔茵茵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脸、脖子,每一寸肌肤都热气腾腾,好象干涸许久的河床,快要裂开一般。
裴铭毓语声沉沉,“我回来看你。茵茵。”
乔茵茵咬咬下唇,强迫自己发出声音来,“谢谢。”
裴铭毓又上前半步,路灯投射下的阴影已经将他们重叠成一人。
乔茵茵仍旧敛低了头,故意不看他。她心里的愤慨尚未消融。在北京他留下一句‘搁置’,然后没事人一样忙他自己的去了。虽然隔三差五发过来一大篇短信,但绝口不提他们的事。最初的时候,乔茵茵生气归生气,心里仍残存了一丝期待。以为他安定下来,到那时才有闲暇说他们的事。她暗暗等着。可一个月、三个月、五个月过去,裴铭毓说了气候、说了环境,把所有的情况都说了,唯独没有他们的事。后来,父亲出狱,开始催着她结婚的事。乔茵茵半真半假地把这讲给来找她玩的邢乐丹听。本以为裴铭毓那里会有何反应,不想他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反馈,继续谈天谈地,事无巨细地讲述杂事。
既然这样,既然不在意,干嘛今天又说什么‘回来看你’?乔茵茵也是犟脾气,把她刺激大了,她才不会让人安生呢。
她陡然换了态度,笑出一个迷人的眼波,“你回来的真巧,是不是听丹丹说了好消息?下月我要结婚了。”
“跟刚才那个?”
“他姓郑。你可以叫他郑医生。”
“谎话连篇。我要是再晚半年回来,你是不是还得塞个枕头告诉我已经怀孕了?”
“那你干嘛不拖个半年试试呢?”
裴铭毓闷声一笑,手上终是克制不住,搭上了她腰,“老婆,别闹,我来接你了。”
一会来看,一会来接,乔茵茵暗道:推进得倒快呢。凭什么都得按你说的来?
“谁是你老婆?”她一巴掌拍开他手。
“你,你是我老婆。”他迅速换了一只手,半拉半拽往车子那里移动。及至拉开车门,他嘴里的话已经说出一长串,“乖,茵茵,咱们不斗气,好好讲道理。我不是都给你解释过了吗?条件所限,咱们的事暂时搁置。等我把一切都安顿好了,你瞧,我不是马上就来了?”
坐上后座,裴铭毓欺身搂了个结结实实,又差点叫乔茵茵喊救命。
“你少来这套,”她垮了脸抗议,“谁愿意跟你走,你找谁去。我下月就结婚,骗你是小狗。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他来见你。”
裴铭毓的声音在她头顶,有淡淡的嘲讽,“手都没拉过,一下子蹦到结婚。你同意,姓郑的能老老实实陪你演戏?”
“你、你又……”她就知道,裴铭毓不会干看着,她总是脱不了跳梁小丑的下场。她顿时失了力气,沮丧地甩开头,一脸忧愤。
裴铭毓感觉到她的放弃,立即松开一点,以额抵额地跟她说软话,“我也是被你逼的,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再不找人看着点儿,不是净等着你飞了吗?天地良心,我可没捣乱,一丝一毫的麻烦也没给你添过。”
“那就拜托你走得干净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本该气咻咻的语气,却夹杂了些许无奈与忧伤。
裴铭毓手上一用力,将她整个地抱到怀里,“我走到那儿你都在我心里。”
乔茵茵听到身体里涌出一声巨大的叹息,仿佛无数道伤口转瞬间愈合。她幽幽地调转目光,瞟一下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身上的味道也变了,仿佛带着属于西北的粗糙凛冽气息。唯一不变的是眼中的炽热,乔茵茵几乎不敢承接那里面的渴望和探寻。
“茵茵,跟我走吧。我保证能给你最好的生活,不比燕都这里差。”
她勾起唇角浅笑,“铭毓,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我爸回来了,他是舍不得我离开家的。你要能劝他点头同意,天涯海角我也跟你走。可他要是摇头,我们的问题不是搁置多久,而是根本不可能。明天晚上,我带他跟你见个面。能不能把我带走,看你的了。”
黝黑的环境里,裴铭毓风轻云淡的答:“我几时让你失望过?明天上班跟你们领导打声招呼。你调动的事我都安排好了,让他找人接替你的工作吧。”
乔茵茵终于又看到了原来那个自信霸道的裴铭毓。她嫣然笑道:“现在说调动太早了。”
裴铭毓流连在她颈边,火热的唇轻轻点着她耳垂,“亲一下不早吧?我想死你了。”
乔茵茵偏头一闪,人也灵巧地从他怀里挣脱,“等我爸同意了,我让你亲个够。”
“小坏蛋,你等着。”裴铭毓咬牙切齿,“到时候我咬死你,嚼碎了你。”
61第六十一章
事实证明,裴铭毓的自信在一个誓要将女儿留在眼前的父亲面前不堪一击。任凭他把当地的条件说得多么完善、为乔茵茵准备的生活多么安逸;乔国松只消一句就击败了他;“我家妞妞不能离开我。”
开局即是不利。其实;对此裴铭毓早有预期。乔茵茵与她父亲感情笃深。父亲对娶走女儿的人必是怀着各种考验和审查的心;象他这样给拐带到千里之外;几乎毫无首肯的可能。但裴铭毓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与乔茵茵这一路走来;什么困难他没遇上过?但裴铭毓自始至终认准了一点:这个婚必须得复。
裴铭毓端起茶杯呷一口;润润发干的喉咙。从外在和物质上行不通;接下来他要以情动人。
“伯父,我对茵茵的感情非常深厚。结婚的时候,我发誓……”
裴铭毓自己撞上枪口;一下被乔国松抓住了话里漏洞,“感情深厚你跟我女儿离婚?”
乔国松在单位里曾经也是不大不小的领导。虽然近两年的牢狱生活磨去了他的锐气,但讲话中的气度和条理仍在。
“你们背着我结婚也就罢了,只要你对我女儿好,我会努力接受你。可你怎么做的?我们舍不得碰一下的女儿叫你打得头破血流。诚然,你帮了我们许多,妞妞后来的手术也多亏了你。这些帮助我们铭记在心,但再把女儿交到你手里,我放心不了。”
裴铭毓汗颜,那段历史成了他的污点,无法回避。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