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泊原不动声色的将她的神色掠在眼底,目光从她身上那件简单到毫无特色的白色T恤上移开,浅浅问道:“唐小姐是艺术系的吧?”
“不——”这一次,唐思晨隔了许久才回答,“我是历史院的学生。”
徐泊原有些微的惊讶。而这个问题似是触到了什么阴冷而难以言说的禁忌,唐思晨一下子沉默下来,转头望向窗外,再不说话了。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思晨掏出来看了看,是当日的新闻彩信。随便拉了几页,直到科技讯息那里,顿了顿:DAB最新的一款音乐播放器上市,粉丝疯狂抢购限量版。经济版的第二则新闻,却是关于DAB与国外某知名软件公司的战略合作协议签订,还配了一张图片。
图片上的人,就坐在自己身边,沉默而专注的开车。
唐思晨不禁挑起眉,打量这个说要对她的伤势负责的人。隔了许久,才开口说:“徐先生,手机报上有你,很有名的样子。”
徐泊原一愕,随即舒展了眉微笑:“这要看你怎么定义名气。”
这句话说得异常轻松,仿佛名气于自己,并不是一件必需品,也不需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这份豁达,倒让思晨微微一怔。
车子开至停车场,徐泊原扶着唐思晨下车,轻托她的右臂,十分巧妙的使着力,尽力让她轻松一些,却又技巧性的保持着彼此的距离,不会让年轻女生觉得尴尬。
“你介意我称呼你思晨吗?”徐泊原微笑着说,“在我们公司,为了拉近彼此的距离,我们要求同事间称呼都省去姓。”
“哦,当然不介意。”
“所以思晨,你好像有点紧张。”徐泊原笑了笑,急诊大厅的灯光落下来,让他的侧脸看上去有几分瘦削,“拍片又不会痛,不用怕。”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气息拂过唐思晨的耳边,带起一阵阵痒意。思晨情不自禁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却是浅浅一涩,似是有些勉强的说:“我当然不是在怕。”
“那就好。”徐泊原摁下电梯的上行键,微笑着说,“很快就好了。”
思晨后来才颇为迟钝的想到,徐泊原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否则一切就不会这么顺利,这么迅捷。
她拍完片子,从骨科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徐泊原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一下又一下,沉稳而宁静。
尽管印象单薄得几乎只剩下模糊的光影了,可记忆中有一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他不像徐泊原,假若徐泊原如同百年发酵后的名酒,醇厚甘冽,那么那个人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热烈青葱,灼烧得盛夏的太阳。
只是此时此刻,唐思晨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即便是等人,这位徐先生也永远是风度最为优雅的那一个。
倚在门边顿了顿,徐泊原便已经敏锐的抬起头,微笑着站起来说:“好了?”
思晨点点头。
“实在对不起,公司里有一些亟需处理的事,我必须得回去。”徐泊原仔细的观察她的神色,“我的助理和你们学校一位老师正在赶过来,马上就到了。”
“你有事就先走吧。我没事的。”唐思晨连忙说,摆了摆手,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事。”
徐泊原颔首,略略沉吟一会儿:“抱歉,没有带名片出来。思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方便留下你的手机号码吗?”
唐思晨报了一串长长的号码,道了别,看着这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渐渐离开自己的视线,这才慢慢坐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应付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男人,她觉得难以抗拒,所以愈发的吃力。
微微仰头靠着木椅后边的墙面,却又出人意料的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什么东西失而复得。
思晨睁开眼睛。
徐泊原并没有走,就在自己的身边,俯□,皱着眉打量自己,并没有掩饰起担心:“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你的脸色很不好。”
唐思晨伸手抚抚自己的脸颊,她猜自己的脸色一定白得太可怕了。她重重呼吸了一口:“我不喜欢医院。”
走廊上的白色灯光倾泻在她毫无生机的两颊上,她的气息……似乎微弱得难以察觉。徐泊原很深的凝视她,良久,在她身边坐下,却伸手过去,握了握她已经放回膝盖上的手。
唐思晨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她……并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可是眼前的徐泊原,似乎又是一个例外。
他的掌心十分温暖,摩挲过女孩的手背,微微有些粗糙。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很快的放开,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只是鼓励而已——而这一握的含义,又远胜于一句“别紧张”。
脸颊上红晕如轻雨般拂过,思晨笑了笑,轻声说:“谢谢你。”
坐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
费祎平小跑着过来,一把抓住思晨的手,喘着气说:“你没事吧?”
思晨反过来扣住了费祎平的手腕,轻轻晃了晃,小声说:“没事。”
费祎平的脸色不比唐思晨好,眼神里全是小心翼翼,似是触到了什么不堪的往事,端详了她足足有十秒时间,才舒了口气。
片刻之后,小费老师将目光移到了思晨旁边的男子身上,嘴巴十分技巧的张成一个小小的圆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完全说不出来。
假如唐思晨是天外来物,对这个人一无所知的话,那么费祎平绝不是的。
她亲眼见识了海大学子的热情——这种热情实在是过了头,竟然有人下午三四点就溜进大礼堂占座,这也导致了一部分有票的学生进不去,最后差点酿成践踏事故。而素来以理智著称的海大学生们,并不是对谁都抱有这样高的热情的。
“徐先生?”费祎平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红了脸,“您……还在这里啊?”
“你好。”徐泊原和善的笑了笑,低低对助理说了几句话,便对唐思晨说,“看起来我也不用陪在这里了。”
“当然,您请便吧。”
“小叶,有了结果告诉我一声。”徐泊原和两个女孩子一一道别,这才妥帖礼貌的离开。
思晨看着费祎平想问却又强忍着的痛苦表情,微微笑着转开脸,却看见医生探了头出来,招呼了一声:“唐思晨?”
用力抿住了唇,手指掐在了费祎平的手臂上却毫不自知,唐思晨深呼吸一口,尽量平静的说:“是我。”
“过来吧。”
费祎平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扶着她站起来。
白色的走廊,阴冷的过堂风,古怪的气味,影像层层重叠,思晨强忍住轻微的晕眩感,抬步走向那件办公室。
“我就说结果没事的嘛。”一道走出急诊大厅的时候,已近深夜,费祎平笑嘻嘻的说,“谢天谢地。”
“我也说了没事。可是就是有人不信啊。”思晨半开玩笑的望向小叶,“谢谢你了。如果见到徐先生,也请一并代我谢谢他。”
车子开至海大的学生宿舍,费祎平扶着思晨上楼,一边悄声问她:“怎么回事?徐泊原亲自送你去医院的?”
唐思晨有些茫然的搔搔头说:“是啊。”
费祎平露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加重语气感叹说:“徐泊原哎!”
唐思晨忍不住沉思:“他应该没什么可能看上我吧?”
“狗屎运能走两次吗?”费祎平轻嗤了一声,不屑一顾。
思晨低头找钥匙,手轻轻一抖,串着玩偶的链子便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思晨……”
正当小费老师发现自己又一次说错话的时候,有些忐忑的扯了扯好友的袖子。
她还是在摸索着那个仿佛忽然隐性不见的钥匙孔,直到“咔”的一声,扭开了门锁。
顺手摁下开关,唐思晨侧头向不安的好友的露齿一笑。日光灯跳亮的那个瞬间,忽明忽暗的光影转换,无声的落在思晨长长的睫梢末端,眸色灵动又狡黠——这让费祎平有些恍惚,像是看到了本科时那个喜欢捉弄自己、又爱笑爱闹的糖糖。
“糖糖……”
听到这个名字,唐思晨下意识的怔了怔,很快的掩饰起了表情:“你要不要和我挤一晚上?今天挺晚了。”
“好啊。”费祎平连忙掩饰起适才的表情,笑着说,“你看,报到晚了还有这好处,能住到博士生的单人宿舍,还说你运气不好吗?”
她大咧咧的在书桌边坐下,目光便扫向了那一排足有砖头厚的书上。大多数是敦煌卷子的影印版本,甚至书卷的旁边还放着一个放大镜。费祎平回头望着在倒水的唐思晨,眼神倏然间便黯然下来……她认识的唐思晨,难道不是那个整日泡在画室、在色彩与线条间毫不吝啬的泼洒自己天分的艺术系女生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却只能埋首在故纸堆里,终日检校史籍了呢?
“哎,你小心哦。”唐思晨一把拍掉费祎平抚着书页的手,“这些书原本不让带出资料室的。弄坏了我可没钱赔。”
讪讪笑了笑,费祎平小心的打量着思晨的神色,开口说:“思晨……那个时侯……”
仿佛预料到了她会说什么,唐思晨若无其事的转过身:“睡觉了,小费老师。明天我还要早起呢。”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是每周一、三、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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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周一。费祎平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起床的声响,摸索出手表看了看:“你怎么这么早起床?”
“习惯了。”唐思晨扎起马尾,看了看时间,“你再睡一会儿吧,还早呢。”
到底还是爬起来了。费祎平一边打着哈欠穿衣服,一边问:“改作息啦?以前你不是最爱熬夜睡懒觉的吗?”
“在敦煌的时候没办法,早晨是光线最好的时候,很早就要进窟龛了。”思晨喝了口水,一边查看着资料,一边说,“而且那边天亮得也早。”
“那边……真的有这么好吗?”费祎平洗脸的动作滞了滞,“思晨,你对我说实话,不要赌气。”
“赌气?”唐思晨失笑,伸手托了下颌,慢慢的说,“我和谁赌气去?”
费祎平张口结舌了一阵,却始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闷闷的洗完脸,说:“我去吃早饭,你去不去?”
“一起去吧。”思晨站起来,略略收拾了一下,“我要去博物馆。”
走出海大的校门的时候还很早,甚至没到工薪族们上班的时间。
踩在舒脆金黄的梧桐树叶上,唐思晨步行前去文岛市的博物馆。
空落落的大街上还披着淡淡一层薄雾,像是尚未拉下轻纱的少女,若隐若现间,这个城市尚未露出狰狞、且弱肉强食的一面。等红灯的时候,唐思晨若有所思的望向那幢风格凝重的青灰色建筑,拢了拢肩膀,发现秋日的凉意,已经渐渐的渗进了这个城市的风声中。
敦煌艺术大展会将于下星期在文岛市举行。而唐思晨的导师,国内外赫赫有名的敦煌学专家钱之焕先生,作为展览方特邀的顾问,也投注了不少心力。于是每日赶去博物馆,与工作人员商讨布展事宜,也成了唐思晨这段时间最重要的工作。
今天将会检查最后一个洞窟的电子导游录音。思晨一边听,一边记录要点以便比对:
“仿248窟,北魏时期。中心塔柱式,西向……佛陀袈裟边缘的石青色,与整体的红色对比十分强烈。这个洞窟是莫高窟早期洞窟中的代表……”
差不多快结束时,手机响了。号码是陌生的,可是声音非常的熟悉,一句“徐先生”便脱口而出。
“是我,思晨。”那个人随意省略了唐思晨的姓,遵守昨晚的约定,并没有将她称为“唐小姐”。
“我的脚没事,多谢你的关心。”思晨主动说,“也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徐泊原只是笑了笑,掠过了这个话题:“你在学校吗?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唐思晨握着听筒,朝着电梯方向走了几步,又倏然止住:“为什么?”
电话那边默了一瞬,徐泊原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十分平静:“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和你很投缘。”
思晨想了想:“好啊,有机会的话。不过最近我都不在学校。”
“我希望,这个电话……和之前的要求并没有太唐突你。”挂电话前,徐泊原到底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十分诚恳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与你做个朋友。”
这个年轻男人,轻而易举的,就会有一种让人信赖他的力量。
唐思晨相信他的话,毫无道理的,觉得假若自己一味排斥,倒会显得不够大方。
“当然不会。徐先生,我最近都在博物馆筹备一个敦煌大展,有兴趣你可以来看看。”
“好,一言为定。”
这个电话之后,唐思晨没有接到徐泊原的任何消息。事实上,她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位朋友,因为在紧张而细致的筹备之后,敦煌艺术大展如期开幕。
因是敦煌艺术,此次展出包括了壁画、雕塑、经卷乃至于窟龛。文岛市博物馆一层的全部展区,经过数月的准备,精心仿制了十二个极具典型性的精品洞窟,对参观者开放。
而此次大展在文岛市的受欢迎程度,也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期。
博物馆原有的开馆时间是每日早上九点,因为人流量的暴增,不得不提前到了八点半,而闭馆时间,也顺延了半小时。即便是这样,每天早上便有人提早两个多小时来排队等候入场。到了高峰期,队伍能在广场上绕上好几圈。至于团体预约,也是源源不断。
敦煌这个词,就像是奥运会,或者世博会,在这个城市,随处可闻。而工作人员们,除了满负荷的运作外,也由衷的觉得欣慰。
每日惯常的整点检查,唐思晨踏进展室,仪器还在测试着文物的各种指数,包括参观者带来的二氧化碳、潮湿度对壁画的损害等等。
很不合时宜的,有参观者正不满的抱怨:“为什么仿制的洞窟都只能打手电筒观看?而且还不能拍照?”
年轻的志愿者讲解员一急,说话就磕磕绊绊起来,思晨在旁边瞥了数眼,不得不上前,对着气势汹汹的参观者解释。
“实际上,这一系列的仿制窟龛中的壁画、雕塑均是名家所制。经过敦煌研究院数十年的精心仿制,本身便是了不起的文物。”她顿了顿,“众所周知的,敦煌壁画的色彩线条因为种种不可抗的原因在退化、消失,即便有现在的科技保护,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将这种退化延后数十年。如果有一日,这个人类文明史上的瑰宝真正的消失了,那么我们能看到的,便只有这些后人复制的壁画以及相关影音资料了。所以为什么不能拍照,您能理解了吗?”
永远都会有只将自己摆在第一位的人存在。这不是件叫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