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小曦睡了整整两天。原来,邻居阿姨们的议论都是真的。原来,隔壁王奶奶说“爸爸去幼儿园给狐狸精接孩子去了,不要你了”也是真的。然而,那些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忘记了。连同那个下午的情景,过去的十年里,小曦全部都忘记了。
只是,那以后,她死活都不再留长发。
江彭宇的脸上滑下浑浊的泪,他的哭声很难听,让人窒息。
“曦宝儿,原谅爸爸吧,爸错了,爸不是东西啊……宝儿啊,爸也没几天活头儿了,爸就想你啊,爸就想再看看你,再……咳……咳咳……”江彭宇又开始了昏天黑地的咳嗽。
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甚至掏出手机要照相。安远不断地驱散着人群,却效果甚微。他急了,再这样就只能护着小曦先回家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飞起了百元大钞。一个二十出头的美女,把从银行里刚取的两捆钱不小心弄掉了,钱散落了一地,围观的人全被币子吸引了过去。
安远抿了抿嘴角,向远处的美女挑了挑眉。貌似一个惊异、关切的神情,但安远要说的话其实是:“小筌子,够机灵!我欠你个人情。PS,你小子扮女人还真靓啊!”
而对面的“美女”也在跟帮忙捡钱的人道谢的间隙,隔着好几个壮男,给安远抛了个“媚眼”。
安远憋住笑,走到小曦身边,疼惜地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帮她擦眼泪:“乖,不哭了,先回家好不好?老公带你回家,好不?爸现在找到了,以后有的是时间好好聊,今天先回家,行吗?”
江彭宇几乎是一边咳嗽一边定定地看向安远。兰君只说小曦一切都好,却没告诉他小曦已经结婚了,更没告诉他今天可以见到小曦的男人,他的女婿。
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谨慎而迟钝地打量着安远,咳居然也轻了很多。
安远沉稳地回视了一下江彭宇,而后扶起兰素曦,又转头对兰君说:“小姨,麻烦你先把我爸送回去吧?我也先带小曦回家。今天的事儿太突然了,小曦需要时间,咱们改天再约?”
兰君这时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她跟安远点点头,安远拉着兰素曦去拦出租车。
“我要去医院,带他去医院!不能让他这么死!他没权利这么死!他得跟我妈赎罪!不能这么便宜他!他不能死!”兰素曦身体微微颤抖着,说出的话虽然急促,但十分清晰。
安远轻叹了口气,在兰素曦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揉着她的短发点了点头:“今天太晚了,明天好不?明天我再请一天假,给爸做个全面检查。”
兰素曦很想说,“你不要因为我的事儿耽误了工作。”但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力气拒绝安远能给她的一切了。现在、明天,她都需要他。
下了出租车,安远一路把兰素曦抱回了宿舍,因为,在车上她就已经在安远怀里睡着了。
“你的爸爸什么样儿?”晚上十一点,兰素曦从噩梦中惊醒,她趴在安远胸口,安远正开着台灯在半卧着看书。慢慢从梦魇的惊悸中平静下来,兰素曦问安远。
“好久没见了。最后一次见他,应该是我初一的时候,他喝多了,离了歪斜地跑到学校要带我走。我不走,他就借着酒劲儿骂我妈是……总之很难听,还骂我是野种。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安远放下书,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讲述路人甲的故事。但他低醇的声音、平缓的语速却让兰素曦的心踏实儿平静。
停了很久,兰素曦缓缓地说:“我爸爸,好色。”
安远用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兰素曦的柔软的头发,听她讲完了所有的关于父亲的记忆。
“你知道吗?我多想他从来没对我好过。我就可以彻彻底底地恨他,也替我妈妈恨他。但是,他真的太自私了。他想要我们的时候,给了我们那么多温暖的爱,他想离开我们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感情都彻彻底底地践踏掉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化得那么彻底?既然变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认错?难道我原谅他,他的罪就可以赎干净了吗?我妈妈就能活过来了吗?”兰素曦的问话不再单纯而透明,她像是在问安远,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似乎就在见到江彭宇的一瞬之间,她苏醒了,从十年的自我催眠中,彻彻底底地苏醒了。
还好,在她苏醒的时候,有一个可以倾听她、陪伴她的人。只是,他也是个男人,和爸爸一样,是个男人。
曾经有人说,世界上最无私、最无畏的爱,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那么,如果连父亲都变得那么自私而凉薄了,兰素曦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男人是她可以相信的。
想到这儿,兰素曦的心再一次被刺痛了。
安远笑笑,正要回答她,手机却响了,兰君在电话那头焦急地说:“快,快来医院,小曦的爸爸不行了。”
而好巧不巧的,安远陪着兰素曦刚到医院,就在楼道里见到了Lawrence和于宁这二位瘟神。
第二十章 劫持
去医院的一路上,兰素曦的神情安远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在笑。
她全身不受控地颤抖着,像是在打寒战;眼睛一眨不眨地僵直地睁着,像是在梦游。她不停地跟安远说话,然而,更像是梦呓:
“你说,他这些年去哪儿了?怎么晒得那么黑啊?不会是偷渡去非洲了吧?”她咧着嘴笑问,唇角滴着泪。
“咱甭着急,师傅,您慢点儿开,没事儿。他才五十五,我小时候看过他手相,他那生命线都快到手腕儿了,怎么可能现在就死呢,不可能!”她弯了弯眼角,眼泪不受控地滚落。
司机师傅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他从小镜儿里看了看后座上的小曦,摇着头叹了口气。
安远紧绷着脸,兰素曦的强笑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一手揽着兰素曦、一手抚揉着她湿凉的脸:“别说话了,乖,闭上眼睛,先睡一会儿,什么都别想。”
“我……呕……”兰素曦突然干呕起来。
安远只好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扶着兰素曦下去。兰素曦却只是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安远看着兰素曦弯曲而抖动的脖颈,真想一掌把她劈晕过去,这一招他大学秘训的时候就已经练得很熟了,但此时此刻,手却只能落在她的颈肩上帮她按揉。
如果真的是最后一面,无论有多痛,她都是必须面对的,否则,这将会成为她一生的遗憾。只是,这重逢太过短暂。安远满心的自责,让小曦等着他一起去见父亲,是不是错了?
安远舒了口气,拉着兰素曦的手轻声说:“来,握我的手,用你最大的力气,用力,用力!”
兰素曦迷茫地看着安远,在他的命令下用尽全力双手齐握,安远用和她相应的力度回握。
手掌间力量交结的时候,兰素曦感受到了一种坚定的力量。这力量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回护着她所有的流失。这力量稳稳地把她从无底的沼泽中拉起来,她渐渐呼吸到了夜色中的氧气。她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聚焦在安远清澈的眸中,那里深邃而温暖。
“还能走吗?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有我在,别怕。”安远收回手,抱着兰素曦柔声安慰着。
兰素曦在安远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
“呦,休病假的人医院跑得挺勤啊,这回是探病还是给自己看病啊?”在医院的一层大厅等电梯的时候,于宁的声音突然从两米外飘了过来,安远嫌恶地朝她看了一眼。Lawrence也在,正用研究性的眼神打量着他和兰素曦。
“Lawrence先生,这么巧,又见面了。哪里不舒服吗?”安远没搭理于宁,礼貌地和Lawrence打了个招呼。
“哦,突然头很疼,来检查一下。远,你呢?怎么这么晚来医院?” Lawrence脸上一团和气,好像之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家里人生病了,过来看看。”安远随意地笑笑,眼睛却在Lawrence的左手臂弯处的水痕上漫不经心地扫过。
Lawrence像多数欧美国家的人一样,有着很重的体毛。他小臂上的汗毛在穿着短袖T恤的时候尤其显眼。然而,他的汗毛却只有左手手肘的一圈是湿的,这说明他刚才单手浸入到了齐肘深的水中,且已经粗略地擦过。
Lawrence是左撇子,上次吃饭安远已经注意到了。左撇子Lawrence刚才做了什么?安远在他微微隆起的左侧裤兜里似乎看到了答案。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希望你的家人早日恢复健康。” Lawrence居然没有纠缠的意思,想要离开。
“谢谢。”安远笑着致谢,几乎已经断定了自己的想法。
“Lawrence,你的裤兜有点儿湿了,是不是里面的钥匙沾上水了?”安远笑着指了指Lawrence的裤袋儿,确实有一些水痕。
Lawrence几乎条件反射地拍了一下裤袋,旁边的于宁也紧张地朝Lawrence的裤袋看过去。
“没,没有,刚才去卫生间不小心沾上了水。” Lawrence急忙解释。
“不好意思,”安远突然觉得喉咙不适,扭头单手遮着嘴咳了起来:“咳,咳咳,咳。”
保姆车里耔阳推了推梁筌:“通知楼里的弟兄, Lawrence左侧裤兜里的东西,让他们蹭一下。”
梁筌摆了个OK的手势,低头发讯息。
凌晨的医院,等候电梯的人却不少。在安远前边,应该是一个家庭的五六口人,有年纪大的妇女在低声哭,应该也是亲属病危来探望的。
电梯到了二楼,安远边揽着兰素曦往电梯口靠近,边和Lawrence道别,完全把于宁当成了空气。
兰素曦却一直怔怔地抬着头,看着于宁复杂的眼神。因为心里对父亲病情的焦虑,此时的兰素曦反倒消化了于宁眼中的敌意,呈献出了一种淡定。这让于宁更加地不安。
就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突然有个口罩男从电梯里冲出来。前面的一家人惊恐地后退,有一个年轻人在慌乱中被绊倒,正倒向安远和小曦。安远连忙放开小曦,伸手接前面要倒地的人。
就在安远扶人的一瞬,他看清了口罩男手里的东西,一只安了消音器的手枪。
安远的脑子“嗡”地一声,再回身时,口罩男的枪已经架在了兰素曦的头上。
“Lawrence,我CAO你大爷!”安远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他转头的瞬间已经看见Lawrence和口罩男的眼神交流了。是Lawrence指挥口罩男去劫持兰素曦的。
“放开她!”安远几乎条件反射地想要冲上去。手臂却被Lawrence牢牢抓住。
“远,危险!” Lawrence用的力道不小,全神贯注地盯着安远的反应。
“退后!”口罩男抵着墙,对着电梯口的人群低吼。
也就是口罩男劫持住兰素曦的同时,楼道和相邻的电梯里又冲出五六个人。他们都在人群中停住了脚步。
安远一下子冷静下来,他懈了紧绷的身体,转身用力地跟Lawrence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她!放开我啊,你没看见他有枪吗!放开我……”
一边挣扎,安远一边观察着刚下来的几个人。此时,他还不太能确定这几个人是自己人还是接应对方的人。
于是,他只能在心里默念:“耔阳,想办法,快帮我想办法!小曦要是出事儿,我今天就他么拼了!”
“快,问问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带枪的?!”车里的耔阳急急地问梁筌。
“等,等等。”梁筌意识到情况的危急,手忙脚乱地发信息。因为他的信息都需要加密,所以程序上比正常发信要复杂得多。
“把内线给我。”耔阳干脆抢过梁筌腰间的内线手机,自己打电话。此刻他最担心的其实倒不是小曦的安危,他担心的恰恰是安远会冲动。
“找你们队长欧阳谷!”电话接通,耔阳声音低沉急促。因为是内线,对方知道情况的紧急,丝毫没有耽搁。
“友好医院,快!歹徒有手枪,劫持人质。必须把人质救下来……还有,尽量别吓着人质。”耔阳叮嘱。
特警队解救人质的方法有很多种,耔阳在挂断电话之前,突然希望一枪爆头是最后的选择。
从来没这么婆妈过,但是,那个人质不是别人,是小曦。不想让她一晚上经历那么多死亡,怕她会受不了。只因为,她是“幽”“养”大的孩子。
“呦,难得啊,你也有着急的时候。”欧阳谷放下怀里的爱猫“虎子”,朝身后做了个“五”的手势,三步两步跨上了蓝剑(注释1)的警用悍马。
“死信箱!Lawrence用了死信箱(详见注释2),又找人杀人灭口。”梁筌收回了信息,急切地等待耔阳的命令。
“你别出去了,等我吧。”耔阳迅速给自己乔装,一瘸一拐地出了保姆车。
“小兔子,别,别怕,别怕!大哥,我求你,放了我媳妇儿吧!要不,我跟她换!”安远惊慌地跪在地上,不敢靠近,一边安慰小曦一边苦苦哀求着。
Lawrence见安远并没有特工人员的反应能力,早就放心地放开了安远,此刻正拉着要冲过去保护安远的于宁吹胡子瞪眼。
小曦被口罩男拖拽得像个布娃娃一样,茫然地看着安远。
安远在心里默默地数秒,五分钟,耔阳,我给你拖五分钟,五分钟以后如果还没救下小兔子,别怪我玩儿命。
安远开始给歹徒磕头,一边磕一边哭喊:“大哥,我求求你!放了我媳妇儿啊!我们俩才刚结婚啊,日子还没过几天呢,我求你了!要抓你抓我啊……”
一分二十秒,医院的保安已经围上来;三分十五秒,派出所的民警包围了口罩男,迅速在医院内部和门前拉上了警戒线。
口罩男疯狂了,示意要开枪,民警们只好撤退。
歹徒背靠着墙小心地向医院门口移动,把小曦推来摆去护住自己。小曦惨白着脸,被吓得什么反应都没有。
四分整,歹徒已经带着小曦移动到了挂号窗口。挂号室里的医生已经被民警疏散,歹徒小心地猫着腰左躲右闪。安远都觉得他这样做很多余了。现在这样的角度,是狙击枪的死角,歹徒几乎不用做任何掩护动作了。除非……
安远的汗不停地往地面上滴,他的哭喊已经没办法吸引歹徒的注意力了。他几乎绝望地想要一跃而起,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歹徒,他至少有把握在瞬间的腾跃过后把歹徒手里的枪扳向他自己而救下小曦。
四分四十五秒,安远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他紧绷着身体为爆发蓄积着力量,就在这时,门口的警戒线被人突然扑到,“哎……哎呦!”那人跌倒时叫声极大,在警察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时还在向医院大厅里张望。安远看到耔阳的一刹真是哭的心都有了。
因为耔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