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看许承聿这么兴奋的样子,展颜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他真的很喜欢小孩子,要是他知道她那么粗心大意,连自己怀孕了都没察觉出来,让孩子没了的话,会怎么样……
展颜眨了几下眼睛,又用吞咽的动作润了润喉,才开口打断许承聿语无伦次的话:“孩子已经没了。”
展颜声音不大,但威力实在不小。
就像是一颗炸弹在耳边炸开了一样,许承聿本来正在翻来覆去地拿着那几个问题问东问西,听见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之后,不论是因为兴奋而有些混乱的思维还是语言,都一个急刹车打住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停顿了好久,才问:“没了?”
展颜抿了抿唇,点头道:“没了。”
许承聿便想到那时展颜执拗着要买事后药,说是不太相*的两个人最好是不要孩子,心里一紧,问:“怎么会没了?”
展颜扭头看了看许承聿,而他也正好蹙眉看着她,眼神里似乎有那种叫做痛心疾首的情绪。
她便觉得心里更沉重了几分,别过头去盯着前面拆掉电视机之后露出来的电线和光缆,说:“我本来……不知道怀孕了,那次淋了雨过后就吃了药。后来体检照B超,才知道有孩子了。但是医生说致畸的几率很大,留不住所以就流掉了……就这么没了。”
展颜越说越觉得自己今天难逃一死,说完了就坐在那儿。她以为自己特别平静,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两手掐着身侧的裙褶,布料的经纬都被她抓得走了形。
许承聿盯着展颜看了一会儿,也扭头直愣愣盯着前面,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展颜答:“五月份,初雨那回,刚好带团,没留神就被淋了,折腾了半天回来就发了烧。”
许承聿觉得跟展颜对话就像是挤牙膏似的,挤一下出来一点儿,她自己就不知道主动一点说出来。他想起那时候他似乎是在知道A市下了一场大雨之后就给她打了电话,然而她在你那次通话里,对生病的事情竟是只字未提。
许承聿叹了口气,又问:“都发烧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拿出来说一次的话,我怕你会觉得烦。”展颜说完,低了低头,瞅着茶几抽屉上的精致木刻。
“你在怕什么?”许承聿忽然笑了,比哭还难看,“展颜你还是拿我当外人。”
许承聿说完,扭头盯着展颜,想要从她的脸上、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但她垂着头,以至于他只能看见她眼睑处翘起的睫毛,因为空调偶尔送过来的风而微微颤动。
“我没有……”展颜嗫嚅着,刚说出三个字,就被许承聿打断。
“那你什么都瞒着我自作主张?好,就算生病发烧这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流掉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是自己一声不吭就去做了手术。看这样子你是谁都没告诉,要不是我今天……我手贱去翻了衣柜,你还准备一直瞒下去是吧?原来你把这玩意儿搁那犄角旮旯就是防着被我看见。你说你没把我当外人?”他终于再也淡定不了了,霍的站起来,用几乎是喝问的口气问了展颜,连太阳穴都开始突突突地跳起来。
展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许承聿。印象中那个他就是一个对谁都客客气气,永远脸上都隐隐约约有笑容的傻大个,就算是他有时候也会黑着脸训人,那也不过是吓唬人而已。
但是今天他终于发火了。展颜知道,他发火是因为他在乎。就算是许承聿再怎么能体谅别人,在这件事情上,他也没法体谅。
虽说解释对正在气头上的许承聿可能没什么用处,但展颜想了想,仍然开口解释道:“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失望难过。这个孩子注定没法要,告诉了你也于事无补。我以为你要是不知道的话,就不用白白难过一次。”
这话果然只是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许承聿听了过后似乎更加生气了:“你以为……展颜,你知不知道从我们在一起到现在快一年的时间,你跟我说过多少次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以为是?就算是孩子不能要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自己做得了主?要没我你能有孩子?要打掉孩子你凭什么不让我知道?这日子你还想不想跟我过了?”
许承聿又叹了一口气,“这么久了,每次要是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会主动联系我一次……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展颜听见许承聿这样说,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眸子里暗沉沉的,眉间那些沟壑也深深浅浅地排在那儿。
上一次那么不凑巧听见许承聿在他爸面前夸她让人省心的话仍犹在耳,展颜便就这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框在这个评价里,生怕自己哪天开始黏上他了就招了他的讨厌,甚至为自己过分的独立自主而沾沾自喜,结果却弄巧成拙。
无法见面时她是这样一个近乎于疏离的态度,即使每一次同居一室的相处都亲昵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也还是让他怀疑她对他的感情,是否真的是发自内心。
展颜又一次觉得自己这就是十足的自作自受。眼眶里有很陌生的液体涌上来,展颜想她似乎又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刚好今天可以放肆地用掉今年的配额。
然后许承聿就看见展颜眼睛的位置有一滴眼泪滴下来,被灯光照得明晃晃的,啪一声打在展颜的裙子上然后迅速洇开,那一处的面料就立刻深了一个色号。
展颜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脸,接着便保持着微微握拳的姿势又把手放在腿上。
“你还好意思哭了?”许承聿眉间的川字又加深几分,刚才充满火药味的语气里也多了一分无奈。他一弯腰,伸手从纸巾盒里抽了几张面纸塞进展颜手里。
展颜听他口气,还以为这一页就这么揭过去了,正觉得不可能有这么轻巧,便又听许承聿说:“我出去跟发小见个面,今晚咱们俩都冷静一下。”
许承聿说完也不等展颜回答,抬脚就往门口走了,换鞋,开门,关门,动作流利的就跟事先排练过好多次一样。
、52五十一、
许承聿从家里出来;就给侯良宴等几人打了电话,问清楚这几个神经病大夏天的在大院外面的店里吃羊蝎子;也顾不上数落他们;便下到负一层准备开车过去。
然而他站在车门边上摸了半天;才想起车钥匙在展颜手里;只能又上到地面上去打车。
一进店里;虽然有空调在旁边开足了马力对着吹;许承聿还是觉得有一股子热气迎头扑上来,冲得他头晕。
“不是说你媳妇怀上了明儿都指不定不来了吗,这会儿怎么又跑出来跟哥几个喝酒了?”瞅见许承聿进来;林健立刻招呼服务员添了份碗筷;“菜单就不拿了吧;从小吃到大的店;闭着眼睛都能点,再来点什么?”
许承聿落了座,顺手就捞了旁边侯良宴的酒瓶子给自己满上,说:“别提什么怀没怀上。那会儿侯爷让我别去找衣服,我没听,这会儿肠子都快悔青了。”
许承聿说完,仰脖喝尽了杯里的啤酒,又把侯良宴的酒往杯里倒。侯良宴一把把酒瓶夺过来,让服务员再上了一打啤酒,说:“你这待会儿大鹏和健哥说我卖酒呢。这是怎么了啊?”
张大鹏是几个人里最小的,说起话来有些不知分寸,听见许承聿这么说,脑子里就想了些乱七八糟的,再联系上陆军军服的大檐帽,便问:“你的帽子,又大又绿?”
许承聿听了,眼睛一瞪,把手里的玻璃杯顿在桌上,骂道:“滚犊子。”
张大鹏被骂了,便也不再乱开玩笑,抄起筷子悻悻地吃了几口菜。
许承聿喝完三杯啤酒,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见过什么事儿都不肯跟自己家爷们儿说的媳妇吗?孩子没了,我媳妇自己去做的手术。从头到尾这事儿我压根一点儿不知道,要不是今天让我看见她藏衣柜里头的体检报告,指不定她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林健听许承聿说了展颜自己去流掉了孩子,觉得这事儿十分惊奇,问:“你媳妇她为了什么啊?不是那些女人不是有了孩子就巴不得生下来,你媳妇这还真是……”
“这个不怪她。一开始她不知道怀了孩子,吃了退烧药,那孩子没法要……”许承聿本来平铺直叙地说着,忽然眉毛一拧,语气里也有了几分忿然,“可是她生病发烧这事儿,我也一点儿都不知道!”
侯良宴想了想,说:“保不齐你媳妇是觉得你在部队里那么忙,这些小事就不拿来让你闹心了。”
“流产算小事儿?”许承聿看着侯良宴,问。
侯良宴便被噎住,半天没想好接下来怎么劝。倒是张大鹏在对面吃了这么久的菜,脑子里又想了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说:“你媳妇心里真的有你一块儿地方么。你们俩结婚这事儿就有问题。说什么大学就在一块儿了,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上大学的时候处的那个妞儿叫汪雨佳不叫展颜。”
许承聿听见他这番话,苦笑了一下,说:“张大鹏,你丫说话不这么欠揍要死啊?”
不过说归说,许承聿还是不得不承认张大鹏他说得对。
那时候他用户口当筹码,把这段婚姻当成是交易。一开始展颜是坚决拒绝的,但后来她还是反悔答应下来。当初他决定找人结婚是被陆之敏逼急了,而展颜那边似乎也是出了什么问题——至于是什么问题,到现在他也不知道。
许承聿便真的以为展颜是为了户口而答应的,可是后来她又三番五次地说喜欢他,说自己不要户口,就连他偶尔提起办户口的事情,她都会生气。
许承聿承认自己当初找上展颜,是看中她似乎很好相处,不会像个小孩儿一样天天要人陪着哄着。他甚至想过结婚之后还是互不干涉、各过各的,他是他,她是她。
偏偏旅部那边要给他们多一些时间互相了解,这一了解下来,许承聿就没法再维持原来的意见跟她互不干涉了。他觉得他喜欢展颜,更何况展颜自己也说喜欢他,既然两情相悦,那为什么要各过各的?
但展颜的心思却又着实让许承聿有些摸不透,说喜欢他的是她,一旦相处起来态度不咸不淡的仍然是她。
这次展颜自行决定去做了流产,许承聿终于爆发了出来。其实他不是气她没留住孩子,只是气她什么事情都不肯告诉他——就算是独立,这也有些太过分了。
过分得让他不得不开始想这样的问题,展颜心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他?
许承聿觉得心情一下掉到谷底,糟糕透了,便又开了啤酒,说:“还是别提这事情了,就当今晚我是单纯来跟你们喝酒的。”
许承聿出门之后,展颜自己在沙发上愣愣地坐了很久。
这之间展颜并没有如她预想那般号啕大哭一场,眼泪滴了几滴就没有继续往外涌。
展颜想她这次大概真的错得太离谱了。
不管是一路考学报志愿,还是终于毕业了要找工作,一切都没有人在旁边帮她参谋,自作主张成了习惯,真的就会忽略别人的意见,甚至漠视别人的感受。这样的人,许承聿大概会觉得她心肠太硬,太以自我为中心。
许承聿说得对,从小到大她一直都那么自以为是,因为没有人会让她去验证一下她以为的是不是就是对的。而且在这件事上,她又一次走了极端。就因为曾经听见许承聿说她不粘人,她就真的一点也不愿意去打扰他,以至于忘记了去进行一些正常的、基本的互动,让许承聿怀疑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可是她明明就那么在乎他。
狗窝里那只今晚闯了祸的狗已经忘记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坦然地睡觉了。属于展颜跟许承聿的家里静悄悄的,于是她手腕上那块不静音的腕表时针跳动的声音就格外响亮。
嗒、嗒、嗒。
展颜无聊到了极致,竟然开始跟着这细微的声音数秒数。一直数到那数字没法以她那种缓慢的语速在一秒之内被说出来,许承聿还是没回来。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展颜才恍然一惊,自己居然一夜没睡却也不觉得困倦。展颜见过无数次黎明时的天空,并且觉得那种渐变的天色很是漂亮,但今天再看见,竟觉得对这天色憎恶极了。
展颜从沙发里把蜷曲的双腿放出来,将将站起来,腿上那股过电似的感觉就传遍了全身,让她有些站不稳。她便又颓然地坐下,终于感到了一丝疲倦,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坐在那儿睡着了。
但坐着睡觉毕竟不够舒适,没睡上多久,展颜便从梦里惊醒。抬手看了看时间,七点一刻。
家里仍然是除了她和腿腿一人一狗之外再没别的生命。不知道许承聿这一晚上冷静得如何,反正她觉得她是浪费了一个晚上。
展颜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去洗漱了。打开冰箱看了看,又觉得情绪不好不想下厨房,就带着狗下楼去散步顺便吃早餐。
她才牵着狗出了电梯,前面的单元门就咔嗒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
昨晚从羊蝎子火锅出来,侯良宴他们又叫了一帮人一块儿去了KTV。许承聿喝了不少酒,但意识还算清醒,这会儿步子也迈得很稳。
展颜看清楚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站在电梯门口愣得跟雕像一样。她手里牵着的狗却没有她那么多顾虑,往前扯着脖子,冲着许承聿就叫了两声。
许承聿也看见了她,连门也没关便走过来,先看了看脚边的狗,然后将目光向上抬了看着展颜,问:“遛狗去?”
展颜不敢直视他逼视她的目光,胡乱点点头,鼻子里“嗯”了一声。
许承聿却忽然笑了,说:“看来你心情不错。遛完狗回来,我们谈谈。”
说完他便伸手摁了电梯,再不管展颜的反应,径自上了楼。
许承聿的笑容让展颜心里彻底慌了,她似乎对他冷静的结果已经猜到了几分。
展颜突然一下就觉得全身的力气似乎被人抽空了,牵着狗链的手也一下松了。待她回过神来,准备直接回去跟许承聿好好谈谈,才终于发觉手里已经空了,而她养了三年多的那条傻狗早已经跑了出去。
展颜追出去,在小区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腿腿的影子。问了几个大门的保卫,也都说没有注意到有狗跑出去。
展颜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因为自己的自以为是,让许承聿对她那么失望,保不齐他们的结局就是他对她这个骗户口的硬心肠女人感到绝望,要跟她分开。而在这个当口上,她养了三年多的狗也不要她了,撇下她就自己跑了。
她果真是自作自受。
展颜从物业值班室一路走回家里,越想越难过,最后终于蹲在电梯里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