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我上午的失态让他还有点不放心,他很爽快地点头。
我让司机把我们带到以前我家小院附近的一条河边,那里无人治理草木疯长,长得最高最盛的是一棵香樟树。
“爸爸,我又来看你啦。”我对着树轻轻说。
郁安承迷惑地看着那棵树,又看看我的脸色。
我拿着掌上电脑端端正正地写:“我爸爸在世的时候说,人死了,就为他种一棵树,把自己对他的感情一起种到土里,等树慢慢地长大,它会懂你,还会守护着你。”
郁安承似乎惊觉到什么,但只是一闪而过。
我心里忐忑,表面还微笑着:“这棵树是我爸爸过世后我种的,我经常来给它浇水培土,没事就在心里和它说说话,它一定真的都懂,而且,还能传递给我爸爸,这么多年,我和妈妈能好好地活下来,一定是爸爸知道了我们的境遇以后,在天上保佑我们呢……”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写,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滞重。
我观察着他的脸色,硬着头皮往下写:“我总是觉得,爸爸不过就是去了另一个更好的地方,你看这棵树长得多好,它一定是在告诉我,其实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过得一样的好。”
他的嘴唇抿得越来越紧,整个人似乎都在绷紧,眼光却突然变得通透澄明。
他拿出掌上电脑,重重写了四个字:“自我欺骗。”
我一下子懵掉,一路上冥思苦想酝酿好的抒情全被打回肚子里。
他写得很清楚:“人死了,就是彻底消失,肉体、灵魂,烟消云散,只有生者念念不忘。”
我慌了阵脚,接下来还怎么劝慰他?
那些话好像一直就存在他的意识里,他写得很流畅:“美化死亡不过就是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悲伤和恐惧,其实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我们一出生就在面对,他人的,自己的,这是每个人都要到达的终点。”
我张着嘴不由自主地点头,差点忘了自己承担的艰巨任务。
我和他从没做过深入的交流,第一次,竟然就是围绕着死亡这个话题,更想不到的是,他对于死亡居然看得那么透彻超脱,让我刚才的煽情全部变成隔靴搔痒不着重点的废话。
他似乎很多感悟:“对于死者而言,死亡就是所有痛苦的终结,是彻底的安息,对于活着的人,念念不忘只是自我折磨。”
我承认有道理,可是更加深有感触的是,要忘记,太难做到,就像我妈,尽管神智已经混沌一片,最清晰的还是关于我爸爸的所有记忆。
但是郁安承很肯定:“活着的人,对死者唯一的纪念,不是任何的仪式,而是好好地活下去。”
我几乎要拍掌赞同,但还是踟蹰,我不能确定那是他一贯的想法,还是只是潜意识的一种自我安慰,只能硬着头皮再试探:
“如果,你最爱的人永远离开你了,你能做到吗?”
他的眼神蓦地暗了下去,就像夜幕突然笼罩的深林,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更加苍白暗淡,却还是站得笔直:“我会努力。”
可我分明觉得,他的身体已经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就像绷得太紧的弦,再拨弄一下就会戛然绷断。
他应该已经猜到了一切。
从来没有这么窘迫和为难,我的心要跳出来似的,只恨自己这么多年只知道逞口舌之勇,到关键时刻却笨嘴拙舌不知该怎么给他安慰。
而他竟然还能平静地发出指令:“走吧,去看奶奶。”
郁广庭也知道以郁安承和惠如茵的祖孙之情,这一步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所以我电话汇报后也并没有阻拦,但是我们到达医院后,已经有医护人员在一边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不光是郁家人,我的心也一直提着没有放下来,从郁安承走进病房我就靠得他很近很近,生怕他会支撑不住就会倒下来。
估计是为了等郁安承,惠如茵的遗体还留在病房,已经擦洗干净,面容看上去安详宁静。
马上要走到惠如茵身边的时候,郁安承脚步顿了一下,仿佛下意识地,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掌心牵出身体深处的颤抖,我不由得也握紧了他。
他和我一起走到他奶奶的面前,一只手在老人褪尽生气的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住我。
我生出一个错觉,似乎这一刻,我和他的奶奶,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一个,他要好好地送走,而另一个,则要用尽全力紧抓不放。
他手心的温度由微凉而变得滚烫,而且抓得越来越紧,我的指骨从发痛一直到发麻,只觉得他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了那只手上,好像只要一松开,有些东西就会整个的倾覆崩塌。
他用力微笑着,最后在他奶奶的额上长长地吻了一吻,就牵着我的手,没有回头地走出病房。
那一晚郁安承顺从郁广庭的安排,住在了医院里。
医生给他做完检查后,有些感叹,也不无担忧:“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这样的状态,他真的是很坚强,不过比起强烈的情绪波动,刻意的压制对身体的伤害同样不小,今晚不要掉以轻心。”
尽管疲倦已极,但郁安承还是很配合地吃了点东西,而且主动要求服用帮助睡眠的药物,估计是在为第二天的葬礼储蓄能量。
我一夜都守在他床边不敢离开。
直到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他的手还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怕他睡得不舒服,用最慢最轻的动作想把手悄悄抽回来。
可刚一动就惊醒了他,他眼皮没有完全掀开,涣散茫然的目光移到手的方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迅速地放开。
他把手缩到胸前,像受冷似的抱住自己,又紧紧闭上了眼睛。
我的手掌又麻又胀,在发红的手背上,留着一个陷下去的苍白手印。血液似乎就在那里停止了流动,他的每一个指节,都还清清楚楚地嵌在上面,周围的皮肤因为被他握得太久而微微的肿起,而他指骨按过的地方,皮肤和筋骨血脉紧紧地贴着,失血发白,麻木里又隐隐透着痛楚。
我一直注视着那片印记慢慢地淡化褪去,皮肤一点一点地恢复了弹性,恢复了血色,可是越来越清晰的痛楚,却像是渗到了刚刚疏通的血脉里,缓缓地,流到胸口跳动的地方。
忽然觉得后悔,这么难熬的夜,真不应该,放手让他一个人空落落地躺在那里。
第二天的丧礼隆重而肃穆,郁家人严格按照辈分亲疏站好队列,都保持着克制的悲痛,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包括惠恬儿,也只是站在后排低声啜泣。
郁安承仍是紧抿双唇笔直地站着,直到他的奶奶最后被推向那扇通往焚化炉的门,他才不能自抑的向前倾了过去。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用我最大的力气,紧紧地包裹住他微凉嶙峋的指骨。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把全身的力量全部传输给他。
他的眼睛盯着他奶奶消失的方向,晃了两下,还是让自己站住了。
丧礼结束他步伐虚浮,我更不敢放开手。
回到车上我赶紧让司机给他端水吃药。他靠在座位上,捂着胸口深深地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长呼出一口气,抬起被我握着的手捂住眼睛,肩膀开始急促地耸动。
滚热的液体透过他的手,又从我的指缝里流了出来。
我侧过身去,很自然地揽住他,让他靠在我的怀里。
就仿佛我们从来就是这样,可以互相依靠,毫无芥蒂。
VIP最新章节 18(十八)
一路上都没有再放开他的手;直到车子开到郁家大宅。
惠恬儿冲过来打开车门,她眼睛已经哭到发肿,悲痛中又掺杂着焦急和担忧。
刚刚碍于公众场合;她守着规矩没有靠近郁安承;现仪式完毕,她已经再也控制不住了。
司机过来打开门;郁安承似乎忘了他的手还被握着;径自往车下走。
惠恬儿立刻紧紧搀扶住他,紧张地观察他的气色。
他浅浅笑了一下,用温和笃定的目光让她放心。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需要。
瞬间的犹疑之后,不甘地;却又决然地,把手松开。
郁安承只僵了一下,就任由着惠恬儿埋进他的怀里,像找到依靠一样放声大哭。
的手兀自蜷曲着,还保持着紧握的姿势,但是,手里和心里,都只剩一片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荒凉。
们结婚后,惠恬儿还是第一次踏入们的小楼,走入大门之前她和郁安承都有些明显的踟蹰。
没有做任何刁难和阻挡,只欠欠身像局外一样先走了进去。
郁安承明确说过,他会放走,而且,这个期限不言而喻就是他奶奶过世之后,或许他现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顾及这件事,但不过早晚,再去争斗什么计较什么,都已经是多此一举。
惠恬儿倒反而有些局促和不自,等郁安承早早睡下后就悄悄离开了。
也是,他们来日方长,也不乎少这一天两天。
而和郁安承的共处,还剩多少有限的时间,一个月?半个月?几天?
这几个数字好像纠成一条绳子缠心上,密密实实越箍越紧,到了深夜还辗转反侧。
突然而至的一声炸雷更是把的睡意彻底摧毁,不仅睡不着,而且,恐惧和猛敲窗上的暴雨一样排山倒海而来,不能自制地开始猛烈地颤抖。
使劲把薄薄的一层毯子蒙住头,团起身子紧贴着沙发椅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母亲羊水里还没出世的胎儿。
不知熬了多久,风雨雷声没有停,书房门却居然开了。
愈演愈烈的雷声里,感到有个影子向身上压过来,已经吓得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只知道把已经僵硬的拳头塞进牙关拼命地啃咬。
他的手搭到的肩膀是终于弹起来,抱住头发疯一样叫了出来。
感觉到灯亮了,可是不敢睁开眼睛。
手背一凉,的手被握住了,条件反射的甩开,用尽全力向着沙发角落里后退。
仿佛又堕入污浊龌龊的空间之中,无法抵御的恐惧几乎让忘记了身何处,直到手上一阵刺痛,才一个激灵愣过神来。
这次郁安承没有被甩开,他正低头给的手背上药。
居然把自己的手背咬破了,伤口渗出血来。
但是眼里晃动的却只有虎口那个伤疤,肮脏丑陋,似乎随时会窜出诡异的猩红火星。
闭眼、低头,深呼吸,才敢对着他:“谢谢。”
他不是第一次看这样,眼里有疑惑,却没有多问,只是做了个“还好吧?”的手势。
刚连忙回复他“还好”,却突然发现他一点也不好,棉签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他捂住了胸口,撑着沙发紊乱地呼吸。
又是一个重锤落地似的惊雷,但已经顾不得害怕。
急急地扳着他的身体让他靠沙发椅背,试探地伸出另一只手,他胸口轻轻地按摩。
手法是跟着网上学的,可是跟手语一样,一直没有用过,动作僵硬得自己都觉得不安。
但是他却没有拒绝,反而,很受用地闭上了眼睛,配合着的按摩调整着呼吸,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他本来就瘦,这两天更是脸色发青,连眼窝都有点陷了下去。觉得心尖上像是狠狠掐了一把,整个胸腔的血管都收缩,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有没有缓和。
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投注到脸上,迷蒙的痛楚里,有一点微微浮动的幽光,就好像,缠绵的雨季里,终于穿透水雾渗进密林的一点阳光。
像是被那片密林包围,唯一的出路,只有他眼里的哪一点幽光。
那一点光芒越来越近,灿灿的,似乎扩大成一个绮彩的光圈。
当觉得那个炫目的光圈马上就要笼住的时候,眼前忽然黯淡下去,一切光亮似乎不过虚幻。
郁安承已经坐直了身子,把的手从胸口轻轻拿了下来,非常礼貌地做了个“谢谢”的手势。
心狂跳,脸也像是发烧一样,但绝对不能让他看出来,尽力装成若无其事地打手语:“来书房有事?”
他愣了一下才回复:“想找点东西。”
这样的回答让不甘心:“找到了?要帮找吗?”
他避开的眼睛站起来,摇摇手,做了个“明天再找”的手势,又周到地指指沙发,示意继续睡。
涌出一种牢牢抓住他的强烈冲动,这如同噩梦一样让恐惧又不能启齿的长夜,他曾是第一个身边陪度过的,想要抓住这样安心的陪伴!
但是看着他温淡而又疏离的神色,马上就放弃了。
“好好休息。”泄气地把他送出房门。
再也睡不着,心里全是荒唐古怪却难以摆脱的想法,那些心中如藤蔓一样疯长的贪念,比外面的雷声更让惶惶不安。
但第二天一早,才发现郁安承的确是到书房去找东西的。
客厅门口放着一个大箱子,里面都是一些照片书籍之类的东西,郁安承又从书房里将一副画像搬了出来。
那是他奶奶的一副画像,应该是他亲手画的,画上的惠如茵气度雍容,微笑慈祥。
明白了,这些,都是与他奶奶有关的东西。
帮他把画搬到箱子里,忍不住问他:“要放到哪儿去?”
他很简单地打个手势:“看不到的地方。”
没有再问。
他说过,念念不忘只是自折磨。
对于注定已经失去的东西,他不愿意留下任何痕迹来不断缅怀触物伤情,而是选择,尽最大的努力去忘记。
不经意一瞥,看到箱子的一角,一枚金光闪闪的小饰品,眼睛立刻像被刺痛。
是那把锁,惠如茵郑重地交代去打开的,那把锁。
他以前一直贴身挂着,但是,随着他奶奶的失去,那把锁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鬼使神差的,趁着他不注意,飞快拈起那把锁,紧紧握掌心。
陆陆续续还有些亲戚到大宅里来,郁广庭的妻子让和她一起招呼,而惠恬儿照例带着梵高陪着郁安承。
抽个空回到书房,从盒子底里找出惠如茵给的那把钥匙,上面果然也有两个字,几乎微不可见,却刻凿地极深:“偕老。”
的钥匙配着他的锁,是一句话:执手,偕老。
把钥匙伸进锁里,轻轻一转,锁轻易地就弹开了。
可是,郁安承心里又装着一把怎样的锁,怎么才能打开?
反正,是没有机会了。
开始通过网络和以前的旧识,重新接一些翻译的工作,也开始嘱咐范建帮留心一些服装或者发型的走秀活动。
不确定还能不能回到以前干瘪平静的生活中去,但是,和郁安承的分开,肯定是迟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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