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里斯摸着脸愣了一会儿,等回过神后,立即追了下去。下面的人还等着看好戏,见她一个人逃了下来,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幸好库里斯跟在后头,见她被人围堵着,泪痕满面,一脸恨意,那样子着实狼狈。他皱起眉头,沉下声音,道,“让她走。”
唐颐看也没再看他一眼,捂着嘴,跑了。
明德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一同望向那遁入黑暗中的身影,问,“怎么,搞不定?”
库里斯冷着脸,道,“我自己会解决。”
明德没再说什么,含笑着拍了拍肩膀,道,“后头还有歌舞伺候,别让一个女人扫了兴。”
***
玛利亚的病情刚有好转,缇娜就从夏令营回来了,春风满面地哼着小曲儿一脚踏进了面包房。看见唐颐在那里揉面团,便皱了皱她两道秀气的眉头,用高人一等的语气问道,“生意怎么样?”
“挺好。”
“我妈呢?”
“生病了,在楼上躺着。”
缇娜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刚想上楼,这时,门外的风铃响了。本来房东家的这个小姐是怎么也不会帮忙接待客人的,但眼珠子一转,她眼尖地看到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穿着党卫军制服的军官,军衔还不低。大眼顿时一亮,放下手头的事,兴高采烈地迎了过去。
和缇娜的心情不同,自上次在集中营里遇到库里斯,唐颐就没有安心过。和党卫军签署的合同上有面包房的详细记录,只要库里斯想,随时都能找到自己。可,好不容易和父亲取得联系,她又不肯轻易放弃,不得不硬着头皮过一天是一天。每当她看到街上有纳粹路过,一颗心都高高悬起,那种感觉就像是半只脚踏在了悬崖外头。
缇娜虽然不认识那位中尉,但还是热情洋溢地将他迎了进来,说着几句自来熟的话。
他面带笑容地敷衍了几句,便将目光转到了唐颐身上,走到她面前,隔着柜台叫了声,“唐颐小姐。”
听见对方能准确无误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她的心剧烈一颤,忐忑不安地抬起了脸,道,“是我。”
中尉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她,“这里有一封信,是我的头让我转交给您。”
这人看着有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到过,自从来了魏玛,和党卫军就没了任何牵扯。而现在,竟会有人捎信给自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唐颐百思不得其解,很是惊讶,却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中尉完成传递的任务后,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双手复在背后四处走了一圈,然后转头看向缇娜,问,“你们这个面包房有多大?”
缇娜见对方的目光望向自己,心里窃喜,暗忖,平时勾搭来勾搭去都是军士长这样的小官,现在终于来了个高级的。
等不到她的回答,中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扬了下眉头,又将问题重复一遍。
缇娜忙回神,道,“加上后头厨房,大概80个平方。”
“有地窖吗?”
她点头,殷勤地道,“您要检查吗?”
他摇摇手,“哦,不。我只是问问。”
缇娜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这人长得还挺帅,稳重成熟是她喜欢的那类。这里很少有中尉这样的大官光临,平时也遇不上,终于有机会接触到了,可得要好好把握。
心里想着,嘴里便道,“您要不要坐一会儿,喝杯咖啡?或者来一份糕点,我们店里的linz蛋糕可是非常不错的。”
“linz蛋糕?”他尾音向上调高了一点,表现出他的惊讶,“你们这有?”
见他提起了点兴趣,缇娜顿时来劲了,接嘴道,“是的,这是西里西亚的特产,只有我们一家供应。您是西里西亚人吗?”
他摇摇头,道,“不是。”
她的脸上顿时闪过失望。
中尉笑道,“那就给我来一块,帮我装好点。”
缇娜平时懒得出奇,今天却分外轻快,用屁股挤开唐颐,主动揽过这活儿。她一边装着蛋糕,一边试探性地问,“是送给您太太?”
“不是,是上司。”
说了几句,中尉便闭了嘴。
沉默了一会儿,等缇娜包装好,他一把接过,将账单结清。走了几步,快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停了下来,在那里问,“对了,刚才的话说了一半。这个面包房,如果我想买下,你们要价多少。”
不光是缇娜,就连唐颐听了也暗自吃了一惊,一个党卫军军官要这破陋的面包房做什么?
缇娜怔了怔,随即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们不卖。”
闻言,他突然转过身,目光扫过缇娜,道,“这事可能你做不了主,麻烦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店主,商定个价格,我下次过来的时候告诉我。”
见他语气冷硬,缇娜不敢提出异议,只得嗯了一声。但想到下次还能见到他,又满心欢喜。
他四周看了看,然后双腿一并拢,向着唐颐行了个军礼,表达敬意后,转身走了出去。
缇娜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回不了神,转身看向唐颐,问,“你认识他?”
“不认识。”唐颐实话实说。
“不认识?为什么他只对你敬礼,却看都不看我一眼?”
唐颐抿着嘴,没理她。
缇娜越想越气,自己长着一副标准的雅利安人模样,金发蓝眼,却被这个黑发黑眼的东方人抢了风头,没天理啊!
她气呼呼地走过去,呼的一伸手,将中尉给唐颐的信抢了过来。
唐颐一时间来不及反应,被她抢了个正着,不想和房东的女儿撕破脸,她硬是忍下怒气,道,“还给我!”
缇娜哪里肯,用胳膊挡住她,三两下地拆开了信封。她转了个身,背对着唐颐,将信的内容大声地念了出来,“8月14抵达魏玛,任何事,愿尽犬马之劳。科萨韦尔。”
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唐颐争夺信件的动作登时一滞,心湖中荡开了一阵涟漪。
他来了!在消声灭迹了近两年之后。现在才5月底,距离8月14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缇娜没发现她神色有异,将信纸翻过来正反看了看,就这么不清不楚的几个字,看得她莫名其妙,忍不住心里的好奇,追问,“科萨韦尔是谁?”
“不管你的事。”
“切,你拽什么拽。也不想想,是谁收留你在这里。”她伸手挥了挥信纸,威胁道,“快点说,不然我就不把信还给你。”
“你要就收着吧。”唐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也不和她争执,走到桌子前,继续揉她的面粉团。
缇娜跺了跺脚,三两下将信撕了个粉碎,放声扬言道,“瞧你这贱模样。总有一天,我会收拾你。”
唐颐波澜不惊,连头都没抬一下,“那就等这一天来了再说。”
缇娜为之气结。
第五十二章 集中营
五光十足的午后,现在已是四月底了,树木萌芽,春天悄然来临。白昼一天天地在变长,没几天就是复活节。唐颐悄悄地从面包房溜了出来,坐上有轨电车,绕过总火车站,去了埃特斯山脚下,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林叫布痕瓦尔德。
不是第一次来,而每一次踏上一片土地,她的心都会砰砰直跳。她在冒险,她在玩命,可是,她挡不住自己的脚步,因为她唯一的亲人被关押在这里。
在边缘地区下了车,站在林子口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跨步走了进去。林荫道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车辙,那湿湿软软的痕迹显示,不久前还有车经过。
道路边有一块指示牌,上头写着集中营5公里,慎行入内。她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否有岗哨,弃了相对平坦的车道,一脚高一脚低地在旁边茂盛的灌木丛中跋涉。上一次她有证件,名正言顺地开车走大道,这一次什么也没有,冒着性命危险偷偷摸摸地来。
据库里斯所言,党卫军要从这里造一条去萨克森豪森的铁路,超过两百公里。这一带的树林广袤无垠,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百年古树,密密麻麻,连阳光都无法侵入。而现在,纳粹异想天开,不但砍掉它们,还要建造成公路,这其中的工作量叫人无法想象。
在树林里越走越深,也幸亏唐颐来过一次,加上这条车道,知道大致方向,才不至于迷路。阴冷的树林偶然传来几声鸟叫,尖锐而凄厉,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上去。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树叶,只剩下无数光点,透过缝隙洒下来,就像一张错综复杂的渔网线,让她想起了格林童话中的黑森林。
向前行进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于走到尽头,一大片空地突兀地出现在她眼前。很多穿着横条衫的人,男男女女,在那里辛苦劳作。没想到才一个多星期,采石场的外围就扩大了数倍,唐颐没有心理准备,不由吓一跳,心急慌忙地向后退了几步,委身躲在灌木丛里。
她所在的地势比采石场高出了一截,这居高临下的视野让所见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再望远一点,就是集中营的入口,透过那两扇地狱般的铁门,可以看见淡绿色的房顶。那里头,是另一番天地。
在菜采石场工作的这些人,一个个就像流水线上的机器,机械麻木地重复着手上的工作,没有停顿,也没有迟疑,动作看起来倒是出奇的一致。
唐颐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下面的囚犯,试图寻找着父亲的身影,可转了一圈,都没有瞧见。现在是四月份,刚换了夏令时,比平时提早了一个小时。她没留心,来得很不凑巧,撞上他们还没收工。这里到处都是看守,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则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口里充斥着一股苦涩的味道,看不到父亲,此刻心情复杂,那种暂时松了口气,又同时忐忑不安的感觉叫人崩溃。
采石场是暂时的工作点,因为地界太广,所以周围并没有拉起铁丝网,却有哨兵,而且还不少。每隔十多米,就有一个,他们手中扛着枪,就像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门神。
唐颐正转动着脑子,思考着下一步计划,这时,从集中营的方向开来了一辆车。车轮子一滚,眨眼便到了这里,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个军官。他们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热烈地交谈着,领子上的骷髅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个标志是他们傲慢的根源。
虽是大白天,但这两个家伙却已经呈现出了醉酒的迹象,一边大声相互攀比权势,一边将装着烈酒的容器传来递去。
其中打了个饱嗝,道,“那家伙真奇怪,不是说来参观的,也不下车,这让我们怎么上演好戏?”
“得了,人家是国防军的上尉,而且是军警,而且和头儿还有合作关系,没准哪天我们还得在他手下求生存。”
“我呸,不就是链狗。和我们看守一样……一样臭名远昭,神气个屁。哈哈哈。”
“嘘,你小声点。我们和他,一个看守,一个军警,井水不犯河水。他来这参观,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走走场子,我们真没必要得罪他。他目中无人,那就让他自己在车子里呆着,过个半小时,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将他送回去,这样和上头也好交代。”
“对,就这样。”
两人交换了意见后,将酒一饮而光。他们百无聊赖地聊了一会儿各种话题,大概是嫌时间过得太慢,便开始伸着脑袋四处找乐子,眼睛一转,最终将目光移向了这群可怜的劳工。
正巧这时,有个劳役挑着石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彼此之间明明还有一段足够的距离,可这军官却突然跳起来发难,把铁质的空酒罐子狠狠地砸了过去,叫道,“你这只犹太狗,不长眼睛吗?”
酒罐子砸在那人头上,立即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他一怔,茫然地放下石头,回答,“长官先生,我并没碰到您啊。”
军官脸上立即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回头看了同伴一眼,不可思议地道,“撞了我,他还敢狡辩。”
另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幸灾乐祸地道,“这说明,你对他们的管教不到位啊,汉斯。”
这笑声听起来特别刺耳,这个叫汉斯的下士立即不乐意了,几步走到离他最近的哨兵面前,取出警棍,一言不发地朝着那人抽了一棍子下去。
“说对不起,你这个蠢蛋。”
“我没做错啊,长官。另外,我也不是蠢蛋,我曾在柏林洪堡大学教哲学。”
汉斯抽打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种滑稽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马努。尔,你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他说他是知识分子,你是农民。”马努。尔哈哈大笑。
这句玩笑无疑是火上浇油,汉斯更怒了,毫不手软地一棍子抽到了他的脸上,教授先生登时鼻血如注。可暴行还没有停止,相反,只是拉开了帷幕。
汉斯喝得有点多,再加上心里憋气不爽,逮到一个机会发泄,自然不会放过。只见他手中的警棍一下紧接一下,稳稳当当的,全都落在那人身上,每一棍下去都发出闷响。
这样的毒打,再强壮的人也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一名体质文弱的教授。囚犯哼了几声,一头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可汉斯还是没有泄气,反而变本加厉。他用警棍挑起他的脸,然后一脚下去,踩住了他的喉咙,就像踩死一只蟑螂似的用力碾了几下。
教授的四肢抽搐了几下,伸手抓住了他的军靴,嗓子里发出垂死的咯咯声,仿佛在求饶。四周安静极了,看不过去的不敢说话,可以阻止的却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原本一条鲜活生动的人命,现在却在死神面前苦苦挣扎。
“贱种!”汉斯哼了声,腿一伸,想一脚踢开教授,没想到他的手却紧紧地扣住了自己的靴子,一时竟然摆脱不了。他不由皱起眉头,冲着同伴嚷道,“还有白兰地没?再给我来一口。”
马努。尔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铁罐,拧开盖子递给他,道,“行了,省的到时候收不了手。”
汉斯接过白兰地灌了口,故意大声嚷道,“怕什么,这不过又是个企图逃跑被我击毙的蠢货。”
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嘟囔,这时,不远处的车门打开了,走来一名军官。不同于看守的黑色制服,他穿着一套墨绿色的军装,不管是装扮还是肩章,都显示出和他们的不同。
他不但级别高出了一大截,就连身形也异常高大魁梧,这一路走来,衣袂摆动,步伐沉稳干练,看起来气势十足。
不多久,汉斯还表示出对这人的不屑,可现在这些表情全都化作了奉承,赶紧伸手递过白兰地,道,“上尉先生,您怎么下车了?”
他伸手推开酒,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在嘴上塞了一根。
见状,汉斯急忙掏出打火机给他点上。
上尉吸了口烟,然后侧过头,朝着唐颐所在的地方喷出烟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