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的标准是?”
“比食堂的菜或者我自己煮的面好吃一点。”他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顺便说一句,我基本不挑食。”
朝露听了却不知为何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标准不算高。”
8、静水
“这下放心了。”
他含蓄地笑着,在轮椅里调整了一下坐姿,右手轻轻捶了捶腿,麻痹的左臂也略微伸展了一下。朝露看得出来,他有些疲态,遂劝道:“这里马上要起油锅,油烟大得很,你进房里等吧,饭好了我叫你。”
褚云衡说:“好,那这里交给你了。”说着将轮椅调了个头。
“你,一个人可以过去吗?”朝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我的意思是,你一只手可以推轮椅吗?”
褚云衡灵巧地将轮椅转向她,脸上不见任何反感的情绪。他低头拨了两下轮圈:“看出来没有?我这轮椅是特制的,有双层的手圈。外面那个大圈对应的是右手,里层那个小的对应的是我左侧的轮子,中间有传动杆,所以,我用起来很得心应手。”
难怪他用一只手便可操控自如——朝露这才恍然。“抱歉是我多事了。”
“怎么会?一般人当然搞不清楚这些设备。”他很无所谓地挑了一下眉,朝露发现,他有很好看的一对眉毛,很黑,很浓,有弧度坚毅的眉峰。
他再度驱动轮椅转身离开。轮椅的后背很矮,露出他挺直的脊背和饱满的后脑勺。丢开了手杖的褚云衡,虽是坐在了轮椅上,却因没有了蹒跚步履的妨碍,显得比平常俊逸洒脱。
听贺蕊兰说过,楮云衡爱喝汤,因此,来这之前她就特地在菜场买了个花鲢鱼头,进厨房第一件事就是先处理鱼头,用油两面煸过,再加水煲汤,随后才开始淘米、摘菜,最后炒别的菜。忙了一个小时,朝露盛好了饭,端出汤和菜来。
褚云衡不在厅里。朝露刚要进卧室去叫她。不经意低头却看到了围裙上溅上的几滴油渍,她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把围裙脱下,挂回厨房门后的挂钩,又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和脸,这才去叫褚云衡。
门压根没关,但她还是敲了门。
褚云衡半卧着,身后有两个大大的靠枕,腿上盖了条毯子。他在床上支了张小桌,放了一个Pad。
“可以吃了。”她说。
他抬起头:“好,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她顺从地“嗯”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想了想,还是给他带上了门。
他并没有在房里磨蹭很久便重新坐回轮椅来到厅里。直到他坐到餐桌旁,放下手闸,朝露才拉开椅子坐下。
汤和饭已经事先盛在碗里,就放在褚云衡的面前。他先喝了一羹汤,连赞美味,让辛苦了大半天的朝露颇感安慰。
朝露也呷了一口汤,又尝了亲自做的鱼香肉丝和刀豆炒土豆条,心里松了
一口气,虽称不上大厨手艺,总算没有出丑,她可不希望,褚云衡只是出于涵养才夸奖她。而且,从心底说,她很想好好做一顿饭给他吃,不止是因为她今天是来替母亲工作,也因为她能够想象,他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很难吃到一顿好吃的家常菜,更何况,又经过了昨天的一番折腾,身体上也需要营养跟上。她来到他家,是真心想对他有所帮助。
朝露曾大略地问过母亲,每次来褚云衡这里要做些什么家务。到了这儿才发现真正需要她料理的事少得可怜。
房间的装潢很新,收拾得也很干净。卧室和客厅里,偶尔有几本书或者几个靠垫堆放得不甚整齐,却也只是给屋子添了些人居住的痕迹,并没有多么凌乱。连厨房的灶台都没有多少油腻。除了玻璃窗和一些死角,几乎不见灰尘。
朝露心里叹服:这个男人的身体这么不便,房间倒比自己的“闺房”还整洁。平时她下班回到家也往往很累,东西什么的时常乱摆,有空想起来了才收拾一下。不过既然是到别人家里来做工,当然不同于自己家里的随心所欲。因此她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洗完碗筷后,先收拾了刚使用过的厨房。又擦了客厅的地板。她想起母亲嘱咐过,褚云衡每周要换一次床铺用品,便向在阳台那里坐着晒太阳的他说道:“麻烦告诉我干净的床单枕套在哪里拿。”
“在我衣柜下面的第一个抽屉里。”他驱动轮椅跟在她的后面,进了卧室,指了指自己的衣柜,“麻烦你了。”
“不会。”朝露拉开抽屉,里面有好几套床上用品,都是素净的浅色布料,叠放得很整齐。她随手拿了一套出来,放到一旁的书桌上,跟着动手拆床上用着的那床被套。
褚云衡将轮椅驱到窗边,扶着床沿略直起身,转动手柄拉开窗户:“我觉得,换床单被褥时,开窗通风对身体比较好。”
“对不起,我大意了,没有想到。”朝露的本意是看他穿得不多,怕他嫌冷。只是,她不惯向人解释,就干脆承认是自己疏失。
“不,我没有关系,大不了可以出去。但你在里头换这些,很容易吸入灰尘,也许还有尘螨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我这人有些洁癖吧。”
朝露道:“哪里,你说得半点错都没有,谢谢你的提醒。”
褚云衡无声地笑了笑。
这间卧室不算很大,大约十二三个平米,似是他的轮椅会妨害她活动不开,褚云衡退至门边,静静地看着她手脚麻利地褪下旧的床单被罩枕套,垒成一堆扔到地板上。
朝露回身拿干净床单的时候,见他还在房里待着,柔声道:“你不用陪着我,就当我是个普通的钟点工就好。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我反而自在些。”
“象平时一样?”褚云衡问道。
“是的。”
他笑了一下,反而向她趋近一步,右手握住她手中床单的一角:“那么,至少我还有一只手可以帮忙。在我两只手都好使的时候,也觉得这换床单尤其是换被罩的时候,简直不够用,乱抖乱扯个半天才能搞好。你不用觉得我对你特别优待什么的,事实上,我把这作为康复运动的一种……唔,贺阿姨来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朝露想到了一个词——“一臂之力”,呵,这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一臂之力”呢!想到这里,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她自己还浑然未知。他的好意,她没有拒绝。
朝露重新铺好床,抱起地上的一堆被罩单子往卫生间走。刚才吃饭前,她解了趟手,因此知道洗衣机在卫生间里。见褚云衡仍跟着自己,好笑道:“你不会是要帮我按洗衣机按钮来的吧?”
“当然不是,”他说,“我只是想上厕所。”
“哦……”朝露大窘。合上洗衣机翻盖后忙退出来。
她已经看过卫生间的设施,地上铺的是防滑砖,台盆和马桶旁边都有扶手,没有浴缸,只有一个淋浴房,里面有一张防滑凳。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听见他转动门把手,才慌慌张张地远离了几步,转进了厨房,随手找了块抹布擦流理台。
“以我这个稍有洁癖的人来看,也已经够干净了。”
褚云衡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她回过头,轻声道:“如果你觉得可以了,我就先回去了。”
“你有急事的话,我不耽搁你;只是你忙活了半天,我很希望你能歇歇再走,我泡壶好茶给你,咱们坐着聊聊天。你瞧,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董朝露。”她说。
“朝露?是‘清晨的露水’那个朝露么?”
“是的。”她低声说,“我就是清晨生的,所以父母才想到了这个名字。挺俗气的吧?”
“不,听上去就觉得有种‘清澈透明’的感觉,嗯,又不生僻,自自然然又容易让人记住。”
“就是意思不大好。”
“你是指‘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朝露心情一时萧索:“还有一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云衡略一低眉:“这意思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倒是人生真谛了。人的
一生本来就很短暂,苦闷无奈的事,细算算或许谁都觉得比快乐顺心的事要多。这大概也是人的本能,痛苦的事总是记得比较牢,而欢乐容易转身即忘。要知道,‘永恒’和人类本就没太多关系,抓住每一个瞬间,才是要紧的事。”
朝露望着他,有些被近乎折服的情绪攀上了她的心头。在她发现褚云衡也带着深邃的目光望向自己时,她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盯着他看未免失态,忙用故作轻松的口吻道:“褚老师,您可真像个老师。”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老师?”
“听我妈妈说的。”朝露的手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就在我来之前,她跟我说了些你的情况。”
“那么她至少也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是不是?”
“嗯。”
他的眼角因为笑容而半眯了起来:“既然如此,就不要叫我‘褚先生’,或者‘褚老师’了。”
她不是擅长与陌生人很快亲近起来的人,可是,他和善自然的态度感染了她,让她觉得,如果她再保持生疏的距离,反而显得很奇怪。于是她走近他,在他的轮椅前站定。“好的,褚……云衡。”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将右手伸了出去,脸上还带着些来不及收拾的局促和不安,“你也可以叫我董朝露,或者……朝露。”
他伸出右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那是一只有着修长手指和匀称骨节的手,朝露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男人的手里最好看的一只。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他那只微微蜷缩地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也觉得它并不丑陋,甚至,另有一种柔弱带来的美感,能让人心口微微作疼。
9、沉香
“你说,你想喝茶?”朝露决定暂时不走了,“茶叶在哪里?”
“不用茶叶,我请你喝些别的。”说着,褚云衡转动轮椅往客厅去了,再回来时,腿上搁了一个方形的锡罐,也不知里头装的什么。“这个我来弄,好了我再叫你帮忙端出去。”
朝露一个人坐在客厅,也不知厨房里头褚云衡在搞些什么名堂。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忙走进去。他让她找了两个小茶杯,用托盘盛着,连同一个紫砂壶端出厨房。
褚云衡说:“还得稍微等一等。
茶壶的盖子虽还盖着,朝露已然闻见一股极其雅致特别的香气溢出来,散在房间里,轻轻嗅一口气都是芬芳的。
又过了一会儿,褚云衡说了句:“我想可以了。”
朝露忙抢在他前头端起水壶,往两个杯里注水。只见细白瓷杯里盛着淡金色的“茶汤”,朝露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是什么茶。
云衡大约是看出她的茫然和好奇,终于揭晓这“茶”的谜底:“我的胃不大好,因此不爱喝绿茶,这是沉香,据说能养胃,呵,也不知真假。我只是偶尔喝喝,觉得这香气好,口感也温润,就喜欢上了。不过最近挺忙,也不大有心思考究吃喝,正好你来了,就想和你分享一下。也不知道你喝得惯喝不惯。”
朝露顿觉自己孤陋寡闻,和面前的这个人比起来,她简直是个乡野村姑。沉香她当然听过,沉香茶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别提品尝了。她的鼻尖被这股香气萦绕,勾得她更想亲尝滋味。她低头抿了一口,只觉齿颊留香,不禁赞道:“真好。” 她也想不出更妙的词汇来形容,只能由衷地叹了句好。
“也有喝不惯的,幸好你喜欢。”褚云衡看上去也很高兴。
饮茶的气氛虽然融洽,两人毕竟不熟,适合聊的话题有限。刚好云衡问起朝露的本职工作,她照实说了之后,决定顺着这个不涉及过多隐私的安全话题聊下去:
“我听说你曾在德国留学,那么,现在是在大学教德语么?”
“不是,我在德国念的是哲学系,现在也是在哲学系任教。”
朝露有些意外。哲学,当然不是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但说对此多么熟悉可不见得。朝露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那是些“虚无缥缈”的存在。她也因为他的这个回答更添了一份好奇:“你教什么呢?”
“主要是西方现代哲学,还有形上学和辩证逻辑。”
那是些什么?形而上、逻辑……这些名词也很耳熟,只是对于眼下的朝露过于遥远。当然,她更不清楚辩证逻辑和其他逻辑学有什么区别或者关系。人对于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常常感到神秘,朝露忽然觉得眼前的人简直莫测高深,眼神也不自觉地迷离起来。
“嘿,你不会觉得学哲学教哲学的都是怪胎吧?”褚云衡绷着脸,带着故作严肃的夸张表情,问道。
“啊?哦不是,我是觉得……我是说,我知道这绝对是种错觉,但是,就是会觉得,哲学系教授之类的,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头,至少也是个中年人……”
褚云衡没忍住笑:“第一,我还不是教授,第二,我的确是中年人啊;第三……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老头,也许那个时侯,我就是你口中标准的哲学系教授的形象了。”
朝露本想接口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对讲机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看向褚云衡,指指自己,眼里的意思是问他是否由她来应门,见他点了头,她起身走向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
对方显然是被陌生的声音弄得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反问道:“门铃出故障了么?这里不是702?”
“不……不是,”朝露再一想,恐怕自己的这句“不”会有歧义,忙接着道“哦,我是说,你没按错门铃,这里是702褚家。”
“朝露,麻烦你按下开门。”褚云衡道,“她是我朋友。”
房门打开的一刻,门外的人显然怔了一下。朝露见到她,倒没多大意外,因她正是那个在“猫与森林”里,与褚云衡一起的女子。今天的她依旧长发披肩,穿着一件枣红色连衣的洋装裙,精巧的剪裁勾勒出玲珑的曲线,一双美目让整张脸神采飞扬。近看之下,她比朝露记忆中的形象更为出众迷人。朝露看着她,竟然一时忘了招呼。于是两个人都傻愣在门口。
“书俏,”褚云衡驱动轮椅来到门边,仰起脸招呼道,“你怎么没打个招呼就来了,要是万一我不在家,你不是白跑一趟了。”
“哈,”那个叫“书俏”的女子醒过神来,往前踏了一步,进到房内,“你要是在昨天走完了50公立之后还能有力气出去转悠,我倒也服了你,白跑我也认了。”
朝露听得出来,这声责备里含着亲昵与关切。再一想,她本就是褚云衡的朋友,而自己今天则是来做母亲的替工的,此时还傻愣在门口,实在不是待客之道,于是忙朝门的一侧退了一步,让书俏可以更方便地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