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岳其实和梁琦本人有一面之缘,当时他跟着自己的老板厉仲谋前往纽约出差,被合作伙伴邀去参加爱女的20岁生日宴——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爱女,便是梁琦。梁琦这次回香港,是因为在港找了一份实习律师的工作。可孙建岳从自己老板那儿打听到,这女人其实是回来追男人的,而那男人正好就是她即将要实习的律师行的合伙人之一。
美女一旦被扣上了花痴的名号,就一点儿也不美了。孙建岳正这么想着,看见一个黑超遮面、身材高挑的女人踩着高跟鞋,从里头出来。
当然,她还推着放有六个最大号行李箱的手推车。孙建岳赶紧把手里那张写有梁琦中英文名的A4纸高高举起。梁大小姐稍稍把墨镜往下拉了一点,露出一双眼睛环顾一下四周,很快就看见了孙建岳,而下一秒,孙建岳就看见梁琦朝他特别明媚地一笑。真是明眸皓齿啊……孙建岳不由得一呆。很快梁琦就来到了孙建岳身边,她一开口,就把之前那抹微笑带给孙建岳的美好幻想给浇灭了:“你是Eric的助理吧?”她这样直呼自己老板的英文名,多少有点颐指气使的口吻,孙建岳顿了顿,才点点头。她随即又说:“帮我把这些行李送去酒店,我得先去趟律师行。”
说完就踏着她那高傲得足有12厘米的红底鞋,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孙建岳和六个超大号行李箱。
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孙建岳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她刚才第一眼见到他时候的那个微笑,应该是因为艰苦地推着六个行李箱走了那么一长串路之后,突然发现了他这么一个现成的推车工吧……至于她说的那句“我得先去趟律师行”,听起来多么像是恪尽职守的好员工,一回国就直奔工作而去,可实际上,她应该是去找她梦中情人了吧……孙建岳不无鄙夷地想。
梁琦到了律师行,并没能找到向佐——向律师尚在休假中。
其实梁琦这次回国的目的很明确:两个月的暑期实习中,拿下向佐。
她还记得自己回国前,把这番豪言壮语说给好友听时,好友一点也不相信她能两个月搞定一个大律师,当时,梁琦回答得十分理所当然:“他喜欢的女人要结婚了,他现在肯定感情上很受伤,很脆弱。”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要把握住。
可直到12小时后的晚上9点,梁琦在酒吧里找到买醉的向佐时,才明白,或许……两个月,远远不够她搞定这个男人。
因为她从这个男人身上,读出了漫天的伤怀——因为那个要结婚的女人吧。
向佐面前的矮几上,放满了空酒瓶,手里的这瓶也快要空了,他招手示意侍者过来。来到他面前的,却不是侍者。向佐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女孩。青春洋溢的面孔未施粉黛,薄薄的干净的皮肤,随意扎起的马尾,T恤露着左边肩头,牛仔短裤下是笔直的纤细的长腿。
这个女孩,千里迢迢从纽约来到这里,向佐早前就被她或直白或拐弯抹角地表白过几次,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
回头算算,他之前已拒绝过她六次,只是仿佛她越挫越勇了。向佐兀自笑了一下,仰头又灌进一口酒。呛人的酒气在口腔中回旋,最后直抵心脏,都说酒越喝越暖,向佐却是越饮越寒。梁琦拿走他的酒瓶:“走吧。”喉管烧灼,他觉得自己有点醉了。否则,他绝对不会顺从她的意思。
如果他还清醒,又或者,如果他不是因为那婚讯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望,他绝对会像前六次那样,将对他动手动脚的梁琦安全无虞地送回酒店,然后自行离开。
可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在梁琦的套房继续喝。酒是好酒,却总喝不到醉死过去,向佐微眯起眼,看向一旁的梁琦。麻痹的方式有很多种,遗忘的方式应该也有很多种,他却,迟迟寻不到。梁琦一点一点吻他的耳垂,细细密密、丝丝麻麻地贴着他的耳根,然后俯过身来吻他的嘴,说:“别再喝了。”月光斑驳。深蓝色的夜。酒店套房。铜柱大床,有浪漫的帷幔,有极致的刺激感官的视野。向佐眯着眼睛仰躺在那儿,而他身上的梁琦,正在帮他解衬衫纽扣。她脱去他的上衣,然后是自己的。她在他的身上摸索,动作生涩,隐约急切,向佐的胸膛感受着她的喘息,觉得身体在蠢蠢欲动。他听见体内的血液向下腹流淌的声音,身体里,潮汐翻涌。可就在这个一切都失去控制,一切都丧失理智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另一张脸。向佐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想起那个女人了。他这么想起那张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脸时,不由得睁开了眼。
面前这个女人的脸十分年轻,几乎介于女人与女孩之间,那种稚气未脱、性感未成的女子。向佐看着她,看了许久,一动不动,突然之间,身体里的潮汐迅速而残忍地冲刷掉满涨的情欲。向佐推开了她,不准她再动。梁琦不肯相信在这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冷静,不,他哪里是冷静,她明明感受到他的坚硬。“身体不撒谎的,不是吗?Mark,你别骗自己了!”梁琦的拳头抵住他的肩,要吻他,重新贴紧他。可向佐一只手就阻止了她所有的动作:“Gigi,对不起……”梁琦狠狠地咬他:“为什么不可以?你告诉我为什么?”“……”“……”“因为你不是她。”她虽喜欢他,可同时她也是倔强又高傲的女孩,这番话落在她耳里到底会有多刺耳,向佐已无从分辨,他只知道这次她眼眶通红地跑了出去,直到凌晨,都没再回来。
这回,换梁琦在酒吧买醉了。
第七次对大律师欲行不轨未果,被大律师以合法、合情、合理的理由“请”出门的夜晚,当然也是个十分适合借酒消愁的夜晚。
这女人喝懵了,没有钱付酒账,孙建岳被她急call来,就见她在舞池中独自跳得十分起劲。
但孙建岳还是不太敢认这个女人。早上从航站楼里出来的她,还是个高傲的小孔雀;此刻舞池里的她,更像是柔弱无骨的小白蛇,白色T恤,白色热裤,再寻常无奇的打扮了,可……那腰扭得,不知要销掉多少人的魂。
孙建岳之前可不知道她舞跳得这么好,不禁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瞥见某个好色的醉鬼借着酒劲蹭到梁琦身后,看样子像是欲行不轨,孙建岳这才冲进舞池把梁琦弄出来。
梁琦被他扣在怀里,一抬头,看着他就笑了:“你来啦?”
这个女人,为了向佐,短短时间里国语进步极快,笑吟吟地盯着一脸菜色的孙建岳:“我们去喝酒!”
“我送你回酒店吧。”
“不回去!”
梁琦赖着不走,酒量十分好,嘴巴又刁,专挑贵的喝,一瓶黑方见了底,吐完回来,没事人一样,继续喝。
孙建岳想,黎明未至而黑暗未退的时刻,人是不是多少都会有些犯罪的欲望?比如说现在,凌晨三点,酒吧快要打烊,他看着小口嘬着酒杯的梁琦,忽然间,想要吻这个女人。
在他把邪念付诸行动之前,梁琦突然“啪”的一声丢了酒杯,抄起空酒瓶指着他:“我到底哪里不好?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她终于醉了。
孙建岳见她偃旗息鼓,赶紧想办法把她弄下吧台带走,却不料下一刻就被她抓住手。孙建岳反应不及,手心下一秒感触到非比寻常的温香软玉。梁琦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上,那绵软的、线条起伏的软雪,就在他手心的满握之下。看着瘦,原来是深藏不露。孙建岳一时间如遭电击,他发誓自己那一刻是窒息的,梁琦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颓丧,甩开他的手,趴回吧台上。“我差点忘记了,你是gay……你怎么懂得,哪个女人好……”孙建岳一怔。梁琦枕着她自己的手臂:“国语怎么说的?哦……玻璃。”孙建岳好不容易弄明白过来,即刻哭笑不得:“你胡说什么呀?”“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Eric。”Eric?他的老板……这女人以为他喜欢他的老板?喜欢一个拥有八块腹肌的男人?孙建岳气得忍不住去揪她的耳朵:“你胡说什么?”
梁琦耳朵疼,报复性地咬孙建岳的手,待孙建岳终于听明白她这乱七八糟的国语到底是在说些什么时,只剩无限唏嘘。
她说:“是你自己说的,说……说你跟在Eric身边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过女人,放心,放心,我不歧视gay。”
真是个强悍又执拗的女孩子,无论人或事,只要她认定了,就绝不更改。包括向佐,包括爱情,包括,她矢志不渝地相信孙建岳爱着他那拥有八块腹肌的老板……孙建岳无奈地噤了声。再看向她时,只见年轻女人又给她自己倒了一杯,此刻正品着酒,垂眉低首,醉眼蒙胧,若有似无的酒气,若有似无的伤感。
她的侧脸落在孙建岳眼里,是一个精致却落寞的剪影。
梁琦花了一整个夜晚,外加一整个凌晨,终于成功把自己灌醉,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个坚定而温暖的怀抱,她被轻柔地呵护在那个怀抱中,听见低沉的声音在对她说:“傻瓜……”
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实在是不真实。而又因为是梦,所以才敢理直气壮地倚进那一双臂弯中,低低地吟:“Mark……”
孙建岳觉得自己成了垃圾桶,这个叫梁琦的女人,什么不愉快的事,都往他这里倒。
“你知道吗?我要亲他,他竟然捂住我的嘴……”“你知道吗?我竟然在他的抽屉里翻到她的照片!”
“也不知道他那些照片哪里来的……你知道吗?他这几天宁愿睡办公室,都不愿回家……你知道吗?我应征去他的律师楼实习……他说要约我吃饭!”
“穿什么好?这件?那件?”
“你知道吗?他竟然对我说,如果他有妹妹,他希望是我……我,再不去那间餐厅吃饭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孙建岳想说:够了!可其实说出口的却是:“不要紧,没事,他会懂你。”更多的时候,这女人不那么期期艾艾,真是像极了孩子——六月的天气,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可恢复一贯没心没肺本质的她,却更加难缠。加上她又是合作伙伴的千金,孙建岳只能被迫成了梁大小姐的男佣,煮饭、买菜、煲汤,他累,某小姐还恬不知耻:“你下次汤别煲的这么好,他都怀疑是不是我亲手做的了。”
孙建岳正在切菜,闻言愣了几秒——刀一丢,就开始解围裙。他转眼出了厨房,动作太快,梁琦没拦住,她追出来:“你做什么?”“临时有事,要出去一趟。”“那我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气焰一挫,噤了声。孙建岳在一室安静中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他已是西装笔挺,她还呆立原地——又是那副受伤小白兔的样子。
孙建岳暗自咬牙,他知道的,明明白白知道的,那个在她心灵深处扎了根的男人,占据着她的一切,包括最珍贵的……爱情。
可还是败下阵来——孙建岳没了脾气,走过去轻声细语:“我要去津巴布韦一趟,一个多月。这段时间帮不了你了。”梁琦被他说得越发紧张,可转念一想,又笃定他在开玩笑,不觉没心没肺地笑开。
她俨然把这儿当自己家,对孙建岳的话不太上心,慢条斯理地踱到客厅,准备玩游戏,顺嘴问了一句:“你不是才从那里回来吗?”
孙建岳不置可否,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这段时间可以找楼下茶餐厅的厨师帮你,价格很公道。”茶餐厅?厨师?梁琦不干:“那怎么一样?”“怎么不一样?我在你眼里不就是个厨……”孙建岳说不下去,换言道,“你也可以找Jerry帮你,如果你不嫌弃他的厨艺的话。”Jerry是他的合租室友,但显然梁琦不这么认为,她总认为Jerry是他的恋人——有时真想到她脑袋里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到底是怎样一个强悍又执拗的脑子。有没有一点温婉,有没有半点……他的身影。
孙建岳走了,津巴布韦。临行前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心里没有你的人,不要妄想某天他会被你打动,虽然这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要适可而止,偶尔也要想想自己。”
之后几日,梁琦满脑子都是他这句话。于是难得在晚餐时间单独面对向佐,便有意试探:“我爸爸要我回美国。”对面的向佐执着刀叉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是该回去一趟。”真是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我走了谁给你煲汤?”
“不喝也可以。”她十分执拗,盘中的意大利面被她无意识搅得稀碎:“你手头这个遗产case这么棘手,营养跟不上你会垮的……”他只是摇头,笑笑,不言,不语。梁琦终于坐不住,拎了包,起身就走,慌不择路,撞到了侍应生也不知道。向佐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见她脚步一晃,差点摔倒,他下意识的,几乎要冲过来扶她。只是“几乎”……在起身的那一刻,向佐生生一顿,重又坐回去。她险险稳住重心,第一件事就是回头看他。向佐在前一秒已低下头去。她只看到这个男人,事不关己般,正低头切他的牛排。他的刀哪是在切牛排?明明一刀一刀,全割在她心口。向佐再抬起头来,梁琦早已飞奔向门口。狼狈不堪,再美的小黑裙,也无法让她光彩照人了。这世上没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会放下——她那么聪明,他信她懂。味同嚼蜡,向佐吃完自行回家。前些日子夜夜归家,公寓里都是灯火通明——这个女人在等他。向佐今晚进玄关,面对一室黑暗,心里竟有一丝凉意。
习惯还真是可怕的东西,她鲸吞蚕食般介入他的生活,如今终于肯离开,怎么反倒是自己一时无法适应?苦笑着脱鞋进屋,开了灯。再度熬夜工作,有些撑不住,向佐进厨房泡咖啡。黑咖啡,不加糖——他的习惯。可咖啡机上,花灿灿的一张便利贴令他顿住动作。梁琦的花体签,潦草到除了他没人再看得懂:I boughtCoffee—mate,in these condfloor of the cabi。 Don’t drink black coffee anymore。
摘下那张便利贴,反覆地看,只能苦笑。他的习惯被她打乱得彻底,咖啡加糖,不调闹钟,亦或是,不再只买暗色调的家具物什……向佐几乎要抬手开橱柜了。
只是“几乎”……她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向佐转念就把便利贴扔进了垃圾篓。
再度工作到凌晨,他看了眼电脑右下角,2:27,这才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