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祝依依听说侯季昌亦在此,怕又生事端,与老孟随口答了几句话,便拉了凌波欲走。谁知事不凑巧,寄螭斋的老板正送了侯季昌出店门,连连拱手道:〃四少爷慢走。〃
这样顶头遇见,避也避不及了。祝依依落落大方叫了声:〃四哥。〃问:〃今儿又淘到什么好东西。〃侯季昌一眼看见她身侧的凌波,眼睛不由一亮,笑嘻嘻的道:〃也没什么好的,倒没想到能遇见你们,真是缘份。〃
祝依依问过舅父舅母安,就欲和凌波走开,侯季昌道:〃你怎么没坐车出来?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走路,只怕会受了热。你们上哪儿去,我送你们。〃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说:〃四哥费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顾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顾看凌波,见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觉扫兴,面上却不显露出来,说道:〃那我叫老孟送你们回去,我还要在这里逛逛,回头叫老孟再来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听说叫汽车夫送,不觉意动。见凌波并不甚情愿的样子,将她衣袖轻轻一拉,低声道:〃反正只是汽车夫送咱们,他又不会跟着,你就别小家子了。〃她说话声音极轻,暖暖的呼吸嘘在凌波耳下,痒得凌波不觉辗颜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说:〃好啦,咱们上车吧。〃
顾家住的胡同很狭窄,汽车进不去,凌波在胡同口下了车,别过祝依依径直回家去。一推开院门,听到母亲在屋内与人说话,便知道有客人来。她父亲早逝,母亲与外家早就没了来往,家里很少有客人上门。她心中狐疑,屋内母亲已经听到脚步声,问:〃是不是凌波回来了?快看是谁来了?〃
跟着门帘一挑,母亲笑吟吟的立在门首,在她身后,伫立着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装,虽略有风尘之色,但掩不住剑眉星目间的英气逼人。凌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过了半晌方才叫了一声:〃杨大哥。〃心中欢喜到了极处,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杨清邺也是默默含笑,望着她许久,方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口吻分明还是将她当成个小孩子,凌波不觉哑然,转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灿然,笑道:〃几个月音讯不通,原来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邺道:〃只是军衔定下来了,按惯例见习期满都是上尉。〃
他毕业于稷北军官学校,这所声名显赫的军校将星云集,名将倍出。眼下十一个警备司令里头,倒有四个出身稷北,军部之中同门更不少,互相奥援,素来被称为〃北派〃。〃北派〃皆是军中灼手可热的人物,提携起同门后辈来自然不遗余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毕业,往往不过半年即授实衔。
顾母含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凌波陪你杨大哥坐坐,你杨大哥还没吃饭,我去下点面条。〃
坐下来还是有恍惚的感觉,窗外日影迟迟,静得听得见远处胡同里小贩叫卖声,那声音隔着院墙远远传进来,越发像个梦像是夏日午后醒来,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蝉声悠远,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处。
清邺的帽子搁在桌上,她随手拿在手中把玩,将那帽徽拭得光亮无比。清邺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怎么一直不写信来,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清邺道:〃在军中写信不便,这次调防回来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还未到我已经回来了,所以就干脆省了那几页纸,直接回来了。〃
他们两个久别重逢,可是都专拣不相干的话来说,清邺问了她的学业,又讲自己在军中的一些琐事给她听,凌波但笑盈盈不语。过不一会儿顾母已经端上面条来,清邺耸了耸鼻子,夸张的说:〃好香。〃又笑着说:〃可有一年功夫没能吃上伯母做的面条了。〃顾母微笑道:〃喜欢就多吃些。〃
一大碗面条吃下去,不禁额头见汗,凌波去倒了盏茶来,又去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顾母笑咪咪的看着他们两个,说道:〃天气这么好,清邺又难得回来,凌波陪你杨大哥上街走走吧。〃
凌波明知母亲的意思,望了清邺一眼,说:〃妈,咱们一块儿去吧。〃顾母笑道:〃隔壁陈伯母央我帮她抄经,我答应了人家的。你们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里安静写一写经。〃
顾家的家教十分严厉,凌波听到母亲这样说,方才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顾家,清邺问:〃要不要去看电影。〃凌波摇头说:〃不好,一看电影出来就是晚上了。怪没意思的,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话吧。〃清邺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别后近一年,自己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于是想了一想,说:〃倒有一个地方,不过有些远。〃
时值黄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蔼沉沉,天际有一颗极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只眼睛。街灯还没有点燃,偶尔有汽车从身侧呼啸而过,两道车灯雪亮刺目。清邺身子微侧,替她挡住那车子带起的疾风,已经握住她的手。凌波只觉得他手心温暖,就只小熨斗,连心都似乎舒坦开来,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邺说道:〃这次回来,估计也只能呆个十天半月。南边战事吃紧,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凌波说:〃总有机会的,哪怕要三年五载,总能再见面。〃
清邺说:〃也不用三年五载,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携眷了。〃
凌波禁不住脸上微微一红,清邺道:〃这次回来也没给伯母带什么东西,依你看,给她老人家买点什么好呢?〃凌波说道:〃妈不在乎这个。〃清邺一笑,说:〃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礼数啊。〃
他几乎已经要将话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不再搭腔。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照见地下一双影子。凌波微低着头,她脚步轻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这样孩子气的样子,倒叫清邺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紧些,她的手小巧温软,柔若无骨,但就这样握着,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声如沸红尘喧嚣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脚。清邺不由问:〃怎么了?〃凌波道:〃你不是说要买些东西,不如上新明去买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货公司,清邺心里高兴,不觉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么?〃一语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几样贵重得体的礼品包了起来,从百货公司出来,正是乌池夜色最热闹的时候。凌波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吃晚饭。清邺说:〃不要紧,我要带你去的正是吃饭的地方。〃
那是一间叫〃比弗利〃的西餐馆子,经营所谓的意大利菜,是眼下乌池最时髦的一间餐厅。前一日初回乌池,清邺的几位学长替他们洗尘接风,设宴此处,他觉得这里环境幽谧,所以今日又带了凌波来。
凌波见店内装饰清雅,布置十分舒适。一色的西洋家俱,都是乳白色的雕花,餐厅里四处皆是插花,居中还有小小一座圆台,四面围满了一捧捧的鲜花,有个白俄女孩子专心致意在弹着钢琴,店中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凌波坐定之后才埋怨他:〃何必挑这么贵的一个地方。〃
清邺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当然得纪念一下,花一点钱也是应该的。〃又问:〃西菜你吃的惯吗?〃
凌波点了点头,接过侍应递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随意点了几样。清邺说:〃这里谈话很好。〃凌波说:〃已经说了一路的话,还没说够吗?〃清邺笑起来,眉目舒畅显得极是俊朗,只道:〃哪里能说够一辈子也不够。〃
凌波心中一荡,水晶吊灯光明璀璨,映在他一双黑曜石似的眸中,仿佛有星芒飞溅,滚烫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欢喜无限,忽然起身:〃我弹琴给你听吧。〃走到台上去,对那白俄女子说得明白,请她暂让,于是在钢琴前坐下。静默片刻举起手来,十指灵动,便有行云流水般的乐声,从指下淌出。
清邺于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见她弹得十分流畅,满店的客人纷纷侧目,她偶然抬起头来,望见他只是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终,便有几位外国客人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满厅掌声哗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来鞠躬为礼,方走下台来。清邺笑道:〃真没想到你会弹这个,认识你这么久,竟一直没露出半点来。〃凌波说:〃小时候学过一点,这么多年没弹,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时高兴,在场又没行家,不然非嘘我下台不可。〃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十分尽兴,喝着咖啡又坐了一会儿,才付账出门。那〃比弗利〃的大门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转门,清邺与凌波刚待推门出去,不想身后突然有人用力将门扇一推,清邺身手极敏捷,情急之下横臂一挡,只听一声闷响,门扇重重击在他的手臂上。〃咚〃一声弹了回去,推门那人猝不防及,被门撞得〃哼〃了一声。凌波被清邺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过去。
清邺回头一看,见是四五个人簇拥着一名贵介公子模样的人,几个人皆是面红耳赤,显然是喝过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着!打完人不赔礼道歉,还想往哪里走?〃言语之间,极是倨傲无礼。
清邺再好的脾气,亦有了一分火气,说道:〃是你们用力推门,差点伤到我们,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难道还是你有理了?〃
清邺正待要说话,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头不卑不亢对那人道:〃事情虽然小,还请四少爷自重,别让人觉得失了身分。〃
原来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与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饭。那些人皆知他苦苦追求凌波不得,今日又见凌波与一年轻军官前来吃饭,两人神色十分亲昵。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自然对侯季昌出言戏谐。侯季昌脸面上下不来,此时借机大大的发作出来。
那些人见凌波出言厉害,于是起哄笑话:〃季昌,听见没有,人家顾小姐还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见凌波出言维护,满腔妒火更盛,听到相交笑话,更觉脸面尽失。回头狠狠瞪了清邺一眼,清邺亦猜了三分,他不欲与这些纨绔公子多说,携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见他二人相携而去,妒火中烧,另一位刘师长的儿子刘寄元,素来与他有些心病,此时将他肩膀一拍,不无兴灾乐祸的说:〃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兴叹。这口气再难咽下去,也只能咽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声,说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刘寄元挑起大拇指,说:〃有志气,咱们拭目以待。〃
本来他们还要去跳舞,结果经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没了兴致,于是就此和他们别过,自己坐了汽车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园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旧宅花园,数年前侯鉴诚就任卫戍警备司令,于是将这片废园买了下来,大肆经营,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门汀浇的车道,从大门一直通到花园里头的洋楼前,极是气派非凡。侯季昌坐的汽车在楼前停下,楼前本来有两盏雪亮的路灯,隔着花坛望见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车,不由随口问迎出来的听差:〃又在这里开会?〃
那听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请客。〃侯季昌问:〃都是哪些客人?〃那听差答:〃有曹军长、鲁师长、孙主任,还有军部的徐参谋、杜参谋。〃
侯季昌听说孙世聆也来了,心中忽的一动,已经有了计较。说:〃都是几位叔伯,我理应去斟杯酒。〃于是进了门,径直往东边餐厅里去。只闻笑语喧哗,父亲与几位客人推杯问盏,正在酒酣耳热之时,见他进来,侯鉴诚果然招呼他:〃季昌,来给几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于是执了酒壶,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孙世聆面前时,特意叫了声:〃孙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孙世聆最是八面玲珑,不动声色接过酒杯,笑道:〃世侄客气了。〃
侯季昌斟过酒后,借机退了出去,在小客厅里静静坐了会,无聊又摸出支烟来抽着,一枝烟还没有抽完,孙世聆果然来了,一见面就笑,说:〃上次那笔款子的事情还没有多谢世侄。〃侯季昌笑道:〃孙伯伯说哪里的话,人家也是卖您的面子,我不过替您跑跑腿罢了。〃孙世聆道:〃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这笔买卖迟早得砸在手里。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孙伯伯的麻烦就是。〃
侯季昌笑道:〃孙伯伯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客气了,眼下正有一桩事情,想要麻烦您帮忙。〃便将凌波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道:〃我倒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顾小姐本来两情相悦,那小子突然横出来插了这么一扛子,实在叫人气忿不过。〃
孙世聆将大腿一拍,说:〃竟然敢挖世侄你的墙角,连我听着就来气。〃对侯季昌道:〃世侄请放心,这个人只要是在军中,我一准能将他找出来,替世侄出这口恶气。〃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劳孙伯伯了。〃
他不问孙世聆打算如何去着手,亦不问他找出此人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孙世聆乃是情报二处的副主任,这个机构独立于军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沣。素来肆无忌惮,行事极为迅疾狠辣。他三言两语请动了孙世聆去和清邺为难,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丢官去职。
旧历初四本来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约了几位女同学替她庆生,于是凌波做东,在小馆子里请吃饭。年轻的女学生们凑在一块儿,自然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堂倌拿了菜牌子来,凌波便让大家点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里,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的说:〃不拘什么菜,拣最快的来做,我们吃了好赶紧走。〃
凌波说:〃做什么要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既然来吃饭,安安稳稳吃一顿难道不好吗?〃
祝依依拿菜牌子挡住半边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瞟着凌波,拖长了声音说:〃当然要赶紧吃完了让你早早回去,这样的良辰美景,怎么可以辜负?〃
凌波这才回过味来,作势就要打,另一个同学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脱,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有机会总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好。〃凌波说:〃还不是两只眼晴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们如果想见一见,有机会一定介绍给你们。〃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来,笑道:〃这样落落大方,才是我认得的顾凌波。〃旁的几位同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