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嵁,也许因为他含而不露的气场,也许因为,她一出口就得罪了他。
辛妍艳自带的细软都是些普通单调甚至过时的衣物。她平时穿衣就不怎么讲究,轮到外出的时候就格外怕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审美眼光,颜辛一打开后备箱,就忙不迭自己拎出来,用余光瞥着检查看不看得到里面的东西,像在极力掩饰一块丑陋的伤疤。
颜辛倒没注意这些,又回到车里,开了窗对她说,“外面有点冷,你先到里面等我一会,我停好车就过去。”
辛妍艳会意点头,看着车尾灯转向左边,闪了两下后滑下坡,才走了进去。刚才看到门口正规设卡的安保室她就知道这必然是很高档的公寓。后来才发现这里远比她想象得要高端得多。她漫无目的地在一楼踱了几圈,正好楼上的住户从电梯里出来,就好奇地进去瞄了两眼,发现竟然非得刷卡才能运作,只好默默退出去。
颜辛赶过来教她用哪面插卡,又把备用的留给她,到了家门口当着她的面输了密码让她记住,然后拉开门,在鞋柜里抽了双拖鞋摆到她面前,才脱鞋脱外衣的管自己。
即便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辛妍艳看到里面还是不免惊讶——仅客厅就有她家的两倍大。复式楼、隔断,一样看过去都找不到各房间的门。
她慢悠悠的晃进书房。里面两面大书柜做成了精致的玻璃橱窗,其中嵌了搁板的堆满了证书奖杯,另一面则全是与医学界大咖的合照。其中不乏洋气的外国佬,年轻年长的都包含在内,简直是一场小型的群英荟萃。
这让她想起大学报道的第一天,自己认识了一个煤老板家的千金小姐——正宗的白富美,鼻梁上架着Channel的黑框眼镜, Dior、Prada、Burberry随身可见,极尽奢华。这样带着高冷气质的大小姐却诚挚地邀请她共乘豪车。可当她头不小心撞到车框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了对方轻蔑不屑的神情。
人与人之间的揣测和隔膜很多,从前她以为优秀得不被嫉妒的最好方式就是分享,可当她看过无数趾高气昂的施舍后,才恍然明白——在这些目中无人的人眼中,最大的骄傲莫过于——我把我拥有的分给你,你也一定没我好。
她不嫉妒颜辛今天的成就,不是因为被分享,也不是因为见证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仅在于,颜辛不会为了俯视她的难堪而炫耀,颜辛对她无所求。
***
第二天天色大亮,颜辛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听到开门的声音,辛妍艳一下弹起来,离得不远,就用平常的音量问:“你去哪?”
颜辛停住脚,看她醒了就告诉她,“早餐放在餐桌上,我一会就回来。”
没有具体解释,可辛妍艳瞬间就了然了,“哦”了一声,开始穿衣起床。
沈嵁的来电十分准时,公寓的地理情况了如指掌,分明在这里生活这么多年的人是自己,这种调停自若、有条不紊的风范却让颜辛觉得自己深居简出,他才是资深土著居民。
颜辛握着手机像握着指南针,到了地方四周望遍了也没见着人。沈嵁倒没有嫌她眼力差,说了句“我已经看到你了”就收了线。
发短腿长的英俊男人就从建筑物的背后逆光出现,明朗清越的“早上好”远远滑进耳里,颜辛静静看着越来越近意气风发的男人,十年来,头一回有人对她说了早安。
颜辛以为他是提前打探好地形才对自己住的地方这么熟悉,后来才知道他的落脚点就在附近。几声犬吠由远及近传过来,一团黑影扑面而来,高大威猛的德国黑背伸着舌头扒在沈嵁腿上直喘气。沈嵁笑意盎然地俯下身拍了拍它的头,说了声“调皮”。
后面紧赶慢赶跟上来的小姑娘满脸写着不高兴,皱着眉去抓还套在狗脖子上的绳子,气愤地说,“我真是太讨厌你了!每次你一来哈尼就围着你转!”
登场的年轻女孩面孔精致,皱着眉也看得出是漂亮姑娘,束在脑后的马尾发散出一股精神气,穿着显气质的白衬衫,细黑皮带圈着牛仔裤,蹬着运动鞋出来遛狗。
德牧的耳朵立起来,炯炯有神地望着颜辛,颜辛蹲下身把手探进它乱蓬蓬的毛发里,轻柔地抚摸,忽然问:“她是母狗吗?”
刚才还慷慨激愤的小姑娘一瞬间就换了脸色,妍妍笑着说,“我特地让我哥给我挑的母狗,这样不怕它偷看我洗澡。”
颜辛微微一笑,收回了手,评价道,“她蹦起来很可爱。”
养狗的女孩子真诚又直率,诚实地说:“不是的!它是拉屎拉不出来!”接着她看看颜辛又看看沈嵁,用风水轮流转的眼神看着沈嵁,笑吟吟地戏谑,“终于有人能收服你了,啊?”
沈嵁似有似无地含着笑,气质凛然,看了眼表,只问她,“你哥人呢?”
小姑娘拍了拍狗头,幸灾乐祸地说,“他去开车了!”
这边话音刚落,身后就稳稳当当停了一辆越野黑车,冯星辰隔着远远的就兴高采烈地扯着嗓子对车里的人喊:“哥他又说你坏话!你快关他禁闭!”
所谓的哥哥推门下车,关上车门,笑着幽幽说,“是你又想念禁闭了吧?”
栽赃未果冯星辰吐吐舌头,朝着迎面走来的人地说,“我和哈尼要继续散步了,你们慢聊哈。”
冯剑豪笑了笑,温声叮嘱妹妹:“昨天刚给它洗过澡,你别带着它往水里走。”
冯星辰满口答应,眉开眼笑地说了句“知道了”,跑远了才敢顶嘴,“水都干得差不多了!”
沈嵁低头看了眼脚边深深浅浅的水渍,微笑之余,对颜辛说:“麻烦你了。天气这么糟还让你专诚跑了一趟。”
颜辛的目光从走远的姑娘身上移回来,微微摇头,只叮嘱他,“自己注意点,别拿脏手揉眼睛。不然还有可能复发。”
沈嵁有许多事要忙,时间宝贵,顾不上更多的客套,临走前看了她一眼就开门登了车。这样的场景就像比谁更洒脱,仿佛天涯海角随时可以再见,所有的重逢都照应着一句后会有期。颜辛默默看着车走远,站了一会就掉头转了身。
颜辛回到家餐桌上的碗筷已经分门别类收进橱柜,辛妍艳窝在书房的一角,捧着又厚又重的医学典籍看得津津有味,看到颜辛回来,指着搁在书柜最左侧的照片问:“照片里的男孩是不是昨天我看到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沈嵁拍着狗头说调皮的样子情有独钟!
、第三章
颜辛顺着辛妍艳指的方向看去,回忆像藤蔓蜿蜒展开,她高中时的同桌米琪信仰“和气生财”,说话大大咧咧,直白又豪爽,各路八卦消息搜的齐全,尽管颜辛沉默寡言也能一字不落的听到所有传闻。
颜辛很少说话,却在无声倾听,耳闻最多的无疑是沈嵁。她一向不理睬闲言碎语,唯独对此格外在意,或许因为对方是沈嵁——她最强大的对手,没有之一。
又是一年学校召集各班精英自主讲评,画图的时候找不到尺子,眉疏目朗的少年俯下身在讲台里找到一块上书“德”字的标语牌。他低着头,额前头发就自然垂下,青春痘不知还没长出还是已经褪去,光就照在脸上,狭小人多的室内闷热异常,晶莹的汗珠缀在鬓角,细腻地粘着毛茸茸的黑发,他抽出牌子随口说了一句“看来我们只能以道德为标尺了。”台下哄然大笑,一个男生趁机嬉皮笑脸地调侃。
那声大喇喇的“沈嵁”就像一道雷劈进颜辛的心里——原来那个人就是那个常期占领年级榜首沈嵁。
回班后颜辛一直心神不宁,老师讲评完的试卷她随手就撕了丢进挂在桌边的塑料袋。米琪在一旁大惊小怪地叫:“差一分满分的卷子你也撕,颜辛你是不是地球人啊!”
颜辛不解却平静地看向她:“不是错的多的卷子才应该留下来吗?”
米琪一拍脑门,指着她大叫:“你是什么材料造的!你你你不要跟我说话了!”
于是颜辛就不说话。
他们说:我们班有个女学霸,你在她旁边再怎么议论她她都不抬头。
他们说:我们班有个女学霸,再难的题交给她,保准没多久就出结果,而且还是对的。
他们说:我们班有个女学霸,在学校不停做卷子,从来没见过她下课写老师布置的作业,第二天却能按时交。
他们从来不知道刚才那个竞赛班里每个人都很优秀。比如,刚才调侃沈嵁的男生对答案之前就全给自己画上了勾,跟同桌欠揍地说“现在我有三个和你不一样的,事实证明你全错”。比如他们一道题就讨论出很多种解法,有两种她没能听懂。
还有,年级第一不是她。是沈嵁。
下半学期外地参加复赛归来。
会天大雨。雨幕中,一辆保时捷稳稳停在她家门口,从车上先下来一个保镖,撑着伞毕恭毕敬靠着车厢站着,伸手护住从里面出来人的头。后者下车后拿过保镖手中的伞,不知道对旁边的人说了什么。他独自留在那,其他的人都撤离。
他缓缓踱了几步,站到楼道口,却又不上去。
颜辛只管自己回家,走到那人面前却被叫住。
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细微的颤抖和嘶哑,他问,“你是不是颜辛?”
颜辛抬头看见他的眉眼,蓦然愣住。
那么熟悉眉型,那么神似的相貌,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身份。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紧抿的唇轻启,冷冷地回答“不是”,然后义无反顾地擦身,却在刹那间被拽住的手,无论怎么挣扎都甩不掉。等她没力气的时候,对方才用低沉的声音深情而笃定地说,“你是。”
泪水夺眶欲出,却被控制住,颜辛转过身看着他,冷静又漠然地问:“我是颜辛你又是谁呢?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父亲,还是陌生男人?”
身着正装的男人嘴唇蠕动,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
雨水像灌进了心里,将她完完整整浸泡在冰窖里,颜辛看着伞沿轻而缓地说,“你这么想靠近我。可是你看。我们之间,永远都有这么远的距离。”她说完转身欲走,颜远山却突然丢了伞,雨点骤然打在身上,半晌,对她说:“这样可以了吗?”
这样可以了吗?
颜辛反而被他的举动激怒,猛然收了伞,一字一句说得平静而缓慢,“你认为没有对不起我也就没有必要这么说,认为有亏欠,觉得愧疚,也也不能挽回。你可以不打伞,我同样可以,你可以抛弃我妈,可是我永远不会。”她平复了情绪才继续说,“你还没有见过我妈吧。没有你这几年她过的很好。她结婚了,我弟弟初中已经快毕业了。她现在过的很幸福。你不要去打扰她。”
闻言颜远山高大的身躯一晃,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声音喑哑,颤声问她:“叫我一声爸爸,就那么难吗?”
颜辛默了一瞬才淡漠开口,“我有权保持沉默。”
说完掉头离开,没有再回头。
***
她的父亲出生于旁枝侧出的大家族,需要政治婚姻巩固地位。微服游玩的时候家世普通的辛琴,约为婚姻明媒正娶,其乐融融之时被家里人发现,颜家的掌权者勃然大怒。辛琴为了颜远山不受责备,主动提出了离婚。颜远山不敢抗拒,同盟家的千金又爱得死去活来,一对伉俪就这么被拆散。
世间安能得两全?如今只余单飞雁,大难临头他先飞。
她的母亲那时候已经怀孕,不久就生下了她。明明是正统血脉,却永远得不到父爱。初生顾盼,为抵难堪。她在回忆中自省,只望永远不会重蹈覆辙。
颜辛躲在楼道的窗边看着颜远山打电话,不到一分钟就有人来接他。看着他全身湿透赶紧给他打伞,两三下找出一条干净的干毛巾给他擦拭,然后把他请进车里。
她知道那些人不会离的太远。她藏在云端雾里,却早已了然于心:隔在他们间的并不是距离远近,而是这漫长的十七年。
刻意逃避的这段不堪回忆来势汹涌,仿佛天上有人嚎啕大哭化为倾盆雨水浇得她浑身彻骨的凉,而她连低泣都不能。
她目光清亮,心中幽凉。
颜辛把沈嵁伞上的水甩干,走上最后一条台阶。她一步步拾级而上,心里千愁万绪纠结不清。在门口站了两刻钟,才掏出钥匙进了门。
换鞋的时候辛琴跑出来看到她浑身湿的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大惊失色,连忙跑去给她拿毛巾擦。江志铭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了两盘菜出来,笑呵呵地看着她说:“小辛你再等等,还有两盘菜就好。”
颜辛点点头。辛琴跑出来边给她擦边埋怨:“你这是在哪淋的,怎么也不知道躲躲呢?”
“找同学借了伞,是雨下得太大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撒谎。
辛琴神色看起来还是很担心。江百川从沙发那边走过来,“妈,我来给她擦,你给她找衣服去吧。”
辛琴把毛巾留给儿子,进了卧室。
江百川已经有颜辛那么高,边粗暴地胡乱擦着她的头发,边说:“姐你这样蓬头垢面的可真丑!”
颜辛自己接过毛巾,软绵绵地拍在同母异父的弟弟头上,淡淡地说:“我自己来。”
第二天还伞的时候她头晕目眩,难受却不能回头,张了张嘴,说不出任何话。她是不是就快要死了。她不想让人看到她这样,她宁愿流落到谁也找不到的墙角,也不愿让人看着她死亡。
神志不清之际她无意识抓住旁边人的手臂,慢慢滑下去,她不知道在睡梦中究竟胡乱说了些什么,隐约间听见有人清晰地叫她的名字,如天外来音,“我是沈嵁,颜辛。”
……
辛妍艳看她看着照片盯了那么长时间也没说话,转而问,“你吃了早餐没?”
***
入了郊区,驶到地势宽阔平坦的地带,冯剑豪却减了速,沈嵁知道他要问什么,默契的说,“内部网络没有查到结果。可能有内应。”
调查结果全都指向医院,可对方就此销声匿迹。。。。。。这样的结果让他心如乱麻。他们本盘算着毕其功于一役,奈何那厮谨小慎微,如意算盘打得好,撤到了里边境几步之遥的公众场所。明知走投无路,索性明火执仗地耍起无赖。气数将尽者大都妄想着起死回生。
冯剑豪和他共事多年心照不宣,看着他揉着眉心,不由关切地问,“你的眼睛有没有关系?”
“没问题。”他阖上眼,又慢慢睁开。
冯剑豪对比了沈嵁行动中万夫莫开的出色表现和现在一筹莫展的愁容,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你要参加这次行动?”
沈嵁闻言缓过神。
他掉鞅沙场十年早就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铁血心,心理素质可谓强大得惊为天人,应付这点困难绰绰有余,冯剑豪无非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