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辉把手搭在我肩上,唱了一首老歌:“‘知音何处诉衷肠,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我是个怀旧的人,立刻说“接着唱”。
他干脆从头唱起:“‘身似行云流水,心如皓月清风’。”唱完这两句拍拍我:“提词儿。”
这首词满篇皆典,我看看他,微笑着干脆念起原诗:“下面的词是,‘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我忽然顿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只是喃喃接下去那个“轻”字。
我立刻甩甩头,想要甩脱旧事:“ 换一首,‘钟陵醉别十余春’,这首正合适,咱们也是分别好多年,如今‘重见云英掌上身’,哦,这首也不好。”
我还在这里思忖着我的诗词,街上众人已经侧目,多半是我这随处洒落的花瓣触动了大家的公德心,我赶紧收手。傅辉低头说:“他们是在嫉妒,所以你要快点想清楚。”我怔了一下:“想清楚什么?”
此时已有人认出了傅辉,陆陆续续投过来目光,他跟我出门不喜欢遮掩,因为他说就要让我看到真真实实的他。我刚污染了环境十分不好意思,急忙拉住他走进平时我常去带外卖的那家江浙菜馆。
我们坐下来,傅辉还在问:“你想清楚没有?”我已经反应过来,微笑答他:“你催我干什么?催多了就变成你不想要的答案了。”其实我心里已经想要答应,所以才会这般肆无忌惮开玩笑。他恶狠狠看着我:“你要是给我不想要的答案,我的脾气你知道,信不信我用铁链子把你锁在床上?你想清楚是做个囚徒还是做人老婆吧。”
我被他说得脸红,在桌子底下伸脚去对面踢他。可是他四肢长大,一把就捞住我的脚,把鞋子剥掉,只看着我笑。我急急蹬他:“公众场合,你放开!”
他却不急不缓去拉我的短袜,边拉边说:“你答应,我就放开,然后退出江湖过咱俩的小日子去。”
温暖的袜子被一点点剥离我身体,我又羞又急。他这样折腾我,我反倒没法儿立刻松口答应了,于是一边蹬脚一边往四处望了一眼,怕被人看到。
我面对的是入口,几个侍应生站在那里,目光平视仿佛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左边是窗子,好在窗帘紧闭;我的右边,走过来一个人,好在只是一个人;我又往后面看过去,脖子拧得我有点不舒服,还没看清楚后面的状况,心里忽然一突,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右边走过来的人。
他走得很慢很慢,看得出花了很大力气。
他脸色憔悴得让我心跳慢了一拍。
傅辉松开我的脚,将我的袜子放进鞋里再一起放在地上。我伸赤脚踏进鞋子里,因为刚进屋,鞋子还冰冷刺骨,冻得我一哆嗦。他即刻不忍,又伸手下去捞起我的赤脚,两手捂住。我使劲一蹬,把脚收回,眼睛往桌子底下瞟去想找鞋子。就在此时,我正身子半侧,眼睛斜视,忙头不顾尾的时候,右边的少年开口了。
“倾倾,”他叫我一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终于只是说了一句,“试了所有办法,一直找不到你。”
我放弃鞋子,抬头看着他。这是一个太凝重的话题,与一件太凝重的事,实在不适合今天的气氛。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于是打算避重就轻:“我的手机一直没换过来,最近又忙,也就没跟大家联系。你们都好吧?自芳好不好?”
他答我:“何姐很好,原来她是真的联系不上你,我还以为她在敷衍我。我求了她很久,她才跟我说到这家店来碰碰运气。”我点头,心里把自芳骂了个十七八遍:连个美男计都抗不住,就这么把我给卖了。可是我也想象得到,假若我当面去怨她,她肯定给我骂回来:我出卖你什么了,你这没心没肺的可什么都没告诉我。
我只能叹口气,说“大家都好就好”,说完又想到他可没说自己也好,只能低下头。他接着问我:“倾倾你呢?你好不好?”
我想了一想,说:“挺好。”
他盯了我一瞬:“你瘦了很多。”
我急忙摇手:“哪里哪里,多谢恭维。”
傅辉忽然插了一句:“你最近确实瘦了很多。”我笑了一笑,朝他抱拳致意,表示感谢,也缓和一下气氛。
转回头来,身侧的少年面上全无一丝笑意,他望向我身上,声音中无限怜惜:“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饭没吃好?”他痴痴说着,手往我腰上探过来,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我怔住。我记得他的手,那样温热有力,那样重地握住我的腰,隔着我的Armani羊绒衫让我眩晕。
其实,我刚刚念诗的时候就已经想起了。可是,那些都过去了。
我正想往后躲,眼角余光里傅辉猛地站起身来。再也不及细想,我一把抱住欧阳昕,赤着一只脚站起来,把他往后推了一步紧紧护在怀里。而后我回头去看,傅辉站在原地,并不像要做什么的样子。他看着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想回去了。”
我松开怀抱中的少年,万分狼狈地找出桌子底下的鞋子穿上,跟着傅辉往外走。欧阳昕的声音里带了鼻音:“倾倾,告诉我你的电话好不好?”他满脸哀求的神色。
我皱了一下眉,家里是有电话的,可是我从没注意过号码。于是我问傅辉:“号码是多少?”
傅辉连头都没转,只是扬声回答:“打我手机就可以了。”
说完又补上一句:“是个人都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就不用去麻烦自芳了,让小欢帮你找吧。”
我不忍再去看欧阳昕的脸色,低头出了门。
回到家里傅辉开始冷着脸,陷进沙发里一言不发。我心里也不舒服,但还是过去劝他:“你别这样,我这不是跟着你的嘛。”他问我:“你有没有犹豫?”我赶紧摇头:“没有。”他再问:“我们俩要是打架你帮谁?”我知道这是个不能想的问题,就跟女人问男人她胖不胖你连看都不能看就得答“很瘦”一样,所以我立刻回答:“你。”
然后傅辉抬头看我:“那你护着他干什么?”
我在思考五秒之后,无耻地决定卖友求荣,于是我坐在傅辉旁边,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腻歪歪地说:“这不是知道你厉害嘛,怕打不过你再弄出事来。”傅辉脸色好看了些,他扯住我的领口将我按倒在沙发上,我急忙滚下地板,利落地起身进了自己屋。我已经卖友,不能再卖身。
傅辉却跟了进来,他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为什么你肯跟他做,却不肯跟我?”
我开始痛苦地抓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良久之后,我说:“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傅辉点点头,走近我身侧:“倾倾,以前的事情是以前的,可是,以后,我绝对不允许你心里再有其他人。”
我愣愣看着他:“在心底深处,默默想一下子都不行吗?”
傅辉坚决地摇头。我身上有点冷,走出去把暖气开高了一点。
第十九章
莫道因缘无有分,万事只怕有心人。——《彩楼配》。
我到家的时候,傅辉窝在沙发里喝酒,显然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
我一进门先看时钟,三点五十五,路上用掉了二十五分钟,我有十分钟可以在家消耗。我先跟他解释:“他生病了,又没亲没故的,我在照顾他,没别的。你千万不要多想,过两天他好了我就回来。”说完我拿出两个月的房租交给他。
他不接。于是我放到桌上,转身想出门。
傅辉走过来,把门按住。
我心虚了一下,可是想到我这十分钟里还牵着个孩子的病弱身体,只能咬牙迎视他的目光。
傅辉却没多说,一如他往日风格。他盯着我眼睛,尽力让声音稳定平静,可是他的双眼已经燃出火来:“你跟我还是跟他?”
那两点小小光芒,跳动着嘲笑我,已经分不出是怒火还是情意。
我犹豫了两秒钟,然后说:“跟你。”
他点点头:“那你今天就乖乖待在家里。”
我摇头:“不行。”然后把声音放软,“我保证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我就是看不过他一个孤单孩子。你上次受伤,我不也是天天去照顾你吗?”
傅辉脸色已沉下来。我伸手去拉门把手,他一把提起我的手腕到他面前。
事起突然,我惊叫失声
,傅辉毫不停顿,拖着我走回自己房间。
他将我按进椅子里,声音已不似往日平静,带了些怒气出来:“你既然跟着我,今天就出不了门。”
我讶异地看着他,又盯盯自己手腕。他此时才想起松开,我腕上已有了淤血痕迹。我想我应该震怒,可是没有,我心里只是深深怜惜和自责。
他看看我的手腕,伸手过来揉了揉。
他恐怕从没有想过我居然敢违抗他。从我认识他到现在,这是第一次。是不是因为我心里走进了别人的缘故?
然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留下。我起身又向门外走。傅辉握住我的手臂:“你一定要走?”我点头:“以后我会跟你解释道歉,但是现在得走了。”
“你觉得,如果我不让你出门,就凭你这力气能抢得出去?”他并没想再弄痛我,可是手上不自觉地加力,直到我呻吟一声他才恍然惊觉。
厅里的挂钟敲了四下。
我问他:“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
傅辉被我的问题惊住。他没想到我还在盘算着离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而后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把你给我。”
我看了看他眼睛,是我爱的人。
我又想了一下。刚听到时是很生气,可是,也没什么不妥。这次是我的错,没能让他放心,这么心急火燎地赶着去看望别人。只要能让他放心,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于是我说:“好,我答应你。”他不说话,只盯着我,依然是愤怒的神色。我只好又问:“你是说现在?那可有点急。”
他听了我这话眼中怒意更甚,一把推开我转身离去了。
我已没有时间去想,赶紧接着跑出去。
回到诊所时晚了十分钟,在病房外就听到欧阳昕跟人大声争吵的声音。我以为他受了欺负,赶紧跑进去,却看见医生正亲自端着一杯水劝他吃药,他却在呵斥人家,角落里一个小护士正偷偷抹眼泪。我急急问怎么了,旁边的护士告诉我,那个小护士来让病人吃药,结果欧阳昕把药含在嘴里后又偷偷吐掉,被那个小护士发现,于是叫了医生来。后来那个小护士就被病人无理斥责得哭了出来,他还不依不饶,东西砸了满地,屋子里一片狼藉,典型的明星耍大牌现场。
我先去安慰那个小护士,一看正是借给我钱的那个,回头又从医生手里接过药,向他们百般道歉和感谢,让他们把这里交给我。
医生临走前一再交代,药要按时吃,不然有了抗药性很麻烦,病好得不彻底就更麻烦。
欧阳昕坐在床上,委屈地看我。我把药递给他,他转开头去,还是不肯吃。我训斥他:“你多大了?吃药还要别人管着。”他忽然就把我手里的药打落在地:“反正也没人管我,我从小就没什么人理。你也不用假惺惺了。”
我刚要发作,他却连枕头被子全都扔到地下,一个人在床上蜷缩起来,完完全全就是个发脾气的孩子,不停地伤害自己,以此引起别人注意。
可是那些医生护士都只是为工作,谁会真的关心他?他这样发脾气多么滑稽可笑。
所能打动的,也不过就是我一个人罢了。
我捡起被子把他裹住,他挣了两下,被我按住也就不动了。我又拿了一粒药出来,轻声唤他。他回头看看,问我:“是不是我病好了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说:“我就是在路上耽搁了几分钟,你别发这么大脾气。”
他盯着我看:“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是不是我病好了你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说:“不会,你永远是我的朋友。”
“可是,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就是理都不理我,我试了所有办法都联系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多着急?”他还记恨我。
我理亏。可是,药总是要吃的。
我托着药送到他嘴边。
他说:“我不吃了,病死好了。反正生病的时候你会陪着我。”我再也忍不住就要发火,他却抬头看着我眼睛:“你就算现在逼我吃下去,明天呢,你能逼我一辈子吗?我含在嘴里,过会儿就吐掉,你又能怎么样?”
我的火气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好坐在床边不说话。
他又靠过来提醒我:“医生说这药要按时吃,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分钟了。”说完他就笑。
我无奈地叹口气,放下杯子,回身握住他手。他很乖巧地又靠近一些,我看他那故作讨喜的样子,忍不住抱怨道:“你其实是最狡猾世故的,还整天在这里装纯真。”他笑,朝我另一只手里的药片努努嘴:“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分钟了。”
我试探地把药片递到他嘴边,他重重“哼”一声,然后将头远远偏过去。我只好问他:“你到底想怎样?”
他雄心万丈地回答:“我要你回到我身边,做我的女朋友。”
我苦笑:“这个问题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开的,你先吃药,我们待会儿再说。”
他坐回到床中间,不再理我。
我看看时钟,又看看他,叹口气,把药片放进自己嘴里,拿起杯子含了一大口水。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把捏住我的软肋,然后死不放手。
傅辉就不会这么做,他虽然不自觉地捏痛过我的手腕,但是他不会去捏我的软肋。他要的爱必须是高贵无瑕的。
这只是各人观点看法的不同,谈不上谁爱得深一点或浅一点,更谈不上好或者坏。我和傅辉的观点应该更相近些,可是我却被这个孩子捏住,动弹不得。
他知道我不可能坐视他伤害自己而不理,而我果然就是这样。
我转过身去,慢慢靠到他唇上。
他却往后躲:“别,我会传染你的。”
我伸手钳住他脸颊,慢慢用力,他张开了嘴,我将水连药都慢慢放进去。水只能小口小口渡过去,否则他会呛着。我全力顾着他的药,他却慢慢把手攀到我颈上来,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按着我吻起来。我正喂他吃药,也不敢反抗。
他的身体果然恢复了很多,手唇并用,已经慢慢将我按倒在床上,一手还紧紧捏住我腰际不放。这个两小时前尚叫我姐姐的人,却是玲珑剔透,用力不疾不徐,恰到好处,不知不觉间,身上一凉,上衣已经散开。我大惊起身,背对着他系扣子,他在身后环住我,轻声说:“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答:“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几天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改了,不然这样下去,大家都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