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实木门的身体缓缓下滑,她坐在木地板上,拿电话的手低垂,仰着头,任眼泪肆意滑下。
叶文昊,九年了,你就那么恨吗?你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很冷!她抱着双臂,蜷曲着身子,心像被掏空般,什么都没有了。
忘记坐了多久,门板颤动了几下。
“子菁小姐?”是钟点阿姨的声音。
她不想说话,索性当没听见,不回应。
“子菁小姐,午餐已经做好了,你要不要吃?”
要吃吗?她好像已经麻木,忘记了饥饿的感觉。
“叶先生出去了,我下午有事也得走了。你是现在吃还是稍后再吃?”
无人理会,阿姨以为她没听见。
“那我把菜盖好,你一会想吃时再热一热就好。”阿姨交待完,似乎不放心,还逗留了几秒,接着细碎的步子才渐行渐远。
原来他不在!捂住堵得不行的胸口,她拼命地呼气吸气。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你要坚强!坚强!你得好好活着,这是爸爸的遗愿!她拍拍两颊,露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撑着地起身。
楼下已经没有其他人,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房子。餐桌上有三菜一汤,已经凉掉。不能让自己饿着,对身体不好。她盛了饭,强迫自己吞下一碗的份量,最后还喝了碗汤,肚子好像有点饱的感觉。
将剩菜封好,放进冰箱里。其实始终会被倒掉的,这是多此一举。她关上冰箱门,走回客厅,找到自己的大包包背上。换鞋,关灯关空调,重复着每次离开时的动作。
走出小区大门,沿着马路旁的行人道缓缓前行。工作室还有许多订单,应该马上回去处理。可是突然,从没有过的任性占据了整个脑袋,她不想管了,反正房子没了,她要钱来干什么?
跳上靠站的公交车,找了个窗边的位置坐下。她不知道这辆车会开到何处,随便吧,只要能带她离开。
公交车开开停停,过了一站又一站,眼前的景色竟越来越熟悉。
她随着人流涌下车,穿过马路,走到第四个巷口,拐了进去。
烈日当空,却无法把这条又长又窄的小巷子照通明。
是应该拆掉的了,从巷口进来没一套房子是完整的。外墙裂成一道道的深痕,窗户螺丝剥落,摇摇欲坠。看着都变危房了。
她握住其中一幢老房窗口外露出来的生锈铁支,抬头仰望头顶狭窄的蓝色天空,一阵悲凉油然而生。
是她!要不是她的任性,这个家,可以完好无缺!
沉沉的哀痛如洪水猛兽般涌上心头,多年筑起的乐观向上,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句以为已经遗忘的诅咒,又再次于耳边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菁菁知错了!妈妈,菁菁知错了!
她两手死死捂着双耳,闭上眼疯狂地甩着头,妄图把那些话摒弃在外,不料却阴差阳错,“呯”一声响,头撞到破旧的玻璃窗上
03
夏子菁永远不会忘记十三岁那个炎夏的午后。
太阳很烈,知了喧闹不停,她在午睡中被人突然摇醒,一阵责骂声劈头劈脑落下:“夏子菁,这二百块钱是哪来的?”。
子菁睡眼惺忪,根本没听明白妈妈说什么。
郭洁直接把女儿揪起身,强硬要她立在床边。
昨晚子薇不在,她因为怕黑一整夜疑神疑神根本没睡好。午间补眠妈妈不让开空调,天气闷热,捧着胀痛的脑袋好不容易眯入眼,结果冷不猝防又被弄醒。精神严重不振,子菁站得摇摇晃晃。
“给我站好!”又是一声命令,“说!”。
子菁半梦半醒,只懵懵地问妈妈:“说什么?”。
“我在你的小外套里翻到二百块,哪里来的?”看女儿神色闪烁,郭洁目光一闪,板起脸:“是不是偷的?快说!”重重的一巴掌落在子菁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雪白的肌肤立即现出一道红印。
被打痛了,子菁一下子醒过来,抬头见妈妈凶神恶煞,身体不由得打了个颤,嗫喏着说:“我……没有……”。
“没有?那这个你怎么解释?”已经小学毕业,暑假后就升初中,不是小孩子,胆子越长越肥了,竟敢偷钱?郭洁把手里的二百块扬了扬,开口又是骂:“爸爸妈妈有给你的零用钱!前天才给你和姐姐买了新裙子,你好的不学却学人家当小偷?”越说越气,郭洁举起手朝女儿的脸庞狠狠掴下去。
夏之秋刚停好自行车,便听到屋内女儿的尖叫声。他匆匆打开家门,看到妻子拽着女儿拼命往客厅门口拖。他冲上前气急败坏地问:“干什么呢?”。
“夏之秋,看你宝贝女儿干的好事!”。
“妈,呜……”胳膊好痛,手臂快被扯断了,子菁好害怕。
“你只管嘴硬,那就在外面待着。你一天不承认,就别指意进屋!”郭洁完全不给辩解的机会,粗鲁地把她扯到门口扔出去,“呯”声关上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竟然偷钱!”郭洁对着丈夫一阵咆哮。
“我没有!呜!妈,我没有!”子菁一边委屈的哽咽,一边拼命拍着门板,还不忘向夏之秋求助:“爸,我没有!”。
夏之秋四十出头才喜得一对双胞胎女儿,而且长得漂亮可爱,自是如珠如宝,见不得她们哭。他才回来,根本不清楚发生何事。说女儿偷钱,他绝不相信。“是不是误会了?”
“误会?”郭洁从衣兜里翻出那张二百块钱,举到丈夫面前:“这是我在她的小外套里找到的,证据确凿!你说她一个小孩子,哪来这么多钱?”。
“这……”二百块可真不是小数目。
“前些天她吵着要买个布娃娃,我没给买,肯定是因为这样起了歪念!”
“你……”根本没查清楚。
“夏之秋你别想替她辩护,不然你也给我滚出去!”郭洁撂下狠话,气冲冲地返回楼上。
妻子比自己少了十多年,当初求了很久才讨回来,夏之秋一向迁就惯。但听着女儿在外面哭得肝肠寸断,还有她脸和手臂上清晰的红印,明明热火朝天,愣是急得冒了冷汗。即使再错,也不错体罚,他不知说过多少遍,可妻子就是不听。
外面声音越来越弱,把夏之秋的心拧得生痛。不管了!他冲去拉开客厅的木门,将蜷成一团的女儿抱住,轻声哄:“菁菁,不哭。”
“爸爸,我没偷钱!”夏子菁在爸爸怀里抬头,眼角挂的泪,一颗一颗往外扑,那样子楚楚可怜,最叫人心碎。
“嗯,爸爸知道,爸爸知道的。”夏之秋替她抹掉眼泪,拥着小小的身板起身:“那二百块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又绕到这个问题上,收住的眼泪又涌上来,子菁慌乱地摇头:“爸爸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不相信菁菁了?”。6
“不是不是!”夏之秋摸着女儿的头,颊边的发都被眼泪浸湿了,也不知哭了多久。姐妹俩中她最柔弱,而且敏感,怎会干鼠盗狗窍之事?“爸爸相信你,爸爸相信菁菁不干坏事,我们先进屋里。”。
“夏之秋,你竟敢开门?”身后郭洁的怒吼如雷贯耳,夏之秋想回头解释,一个抱枕从门里飞出来:“我说过谁开门谁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一大一小被响亮的关门声隔于家门外。“夏之秋,你现在就只知道痛你的宝贝女儿!我跟着你挨了十多年,你可曾满足过我的愿望?你就是个死没良心的,我真后悔跟了你!”
郭洁最近吵着想换房子,她嫌这幢老宅子旧,上不了台面。前些天她跟着一些太太团去附近新开的楼盘参观,一眼就相中了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的高层。作为一个高中老师,赚的本就不算多。一家四口的生活开支只靠他那份工资,尽管平时花费不算大,也真心拿不出多少钱来。即使卖掉这套大概也只够给个首期,好不容易去年才还完房贷,他真的不想一切重来。他不年轻了,还得给两个女儿将来上大学存学费。
被扫于门外,多少有借题发挥的成分,为免女儿无故遭殃,夏之秋索性暂时回避一下。
父女俩骑着自行车去了公园,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下,夏之秋掏出电话给大女儿打电话。“薇薇,玩够了吧?要回来了没?”。
“爸爸不要,表哥答应明天带我去钓鱼!”。
妻子比较疼大女儿,本来希望她回来可以缓和一下家里的紧张气氛,结果落空了。暑假开始姐妹俩便回了乡下老母家,子薇整天跟村里的男孩追来跑去,野得跟个假小子似的。子菁好静,待了一周后就先回来了。钱的事,说不定跟那边有关系。夏之秋思索了一下,希望能婉转点问出个原因:“薇薇,我看到子菁有二百块,是谁给的?”。9
“是姑姑呀。”子薇回答得很爽快:“她夸我们乖巧,当奖励!菁菁当时睡觉了,我就把钱放进她的衣兜里。”。
原来如此!在香港的堂妹前些天回来,对孩子出手也比较阔卓,可惜害惨了人。
“爸爸我不说了,我现在要去河里游泳!”。
电话那头的子薇急着走人,夏之秋匆匆交待了两句要当心,对方已“咔”一声便断线。他收好手机,拍拍子菁的头:“不哭了,钱是姑姑奖励给你的呢。”。
难怪她不知道。子菁垂下眼帘,心里仍然难过不已。妈妈甚至没问清楚,就一口认定她做坏事。如果是子薇,肯定不会这样。为什么,妈妈都不爱她了。
看得出女儿不开心,夏之秋弯腰揉了揉她的长发,柔声问:“气妈妈吗?”
子菁抿着唇,亮丽的瞳目看着爸爸。她确实有些气,但也怕爸爸伤心,于是摇了摇头。
“她也是怕你学坏。”夏之秋解释。
“嗯。”。
“笑一笑?菁菁的笑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爸爸最喜欢看菁菁笑了。”。
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听到爸爸这话,子菁破涕为笑。。
女儿不记仇,就是这点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严厉起来:“菁菁很乖,爸爸决定给你奖励,想要什么?”。
子菁眨眨眼,脑袋瓜里马上浮现出那个坐在玻璃橱窗里的漂亮洋娃娃。可是妈妈说那个很贵,家里没多余钱买。放眼望出去,对面马路那个冰淇淋的招牌在阳光下特别闪耀,她指了指:“爸爸,我想吃冰淇淋!”。
容易满足的孩子!夏之秋笑了,抱抱她:“你在这等一下,爸爸过去买。”
“嗯。”子菁重重地点头。
夏之秋说完转身横过马路。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菁菁要什么口味的?”
子菁追出去:“巧克力!”。
“你别来,爸爸去就行!”夏之秋阻止女儿前行,直到她退了回去才安心。匆匆转身瞬间,一辆白色的轿车拐弯后加速奔驰而来。
一切仿佛在刹那间停顿,子菁记得当时太阳猛烈,光线在她眼中聚焦,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呯”!熟悉的身影随着剧烈撞击发出的巨响被弹飞,坠落!
血在地上慢慢散开,结出朵朵艳丽的红花。
、04
救护车“呜呜”鸣叫,盖过了知了的吵闹。
从父亲被撞一刻开始,子菁全身僵硬,被动地任人拽着上了车。
医院的走道又长又窄,穿着白色院服的医护人士来去匆匆,刮起的风冷得她直发抖。“爸爸……爸爸……”她颤声呼唤,但爸爸不可能听到,他被推进手术室。
“是你报警?”
“对,我是司机。”
“车上还有其他人?”
“有,我的老板和他的儿子。”
“他们呢?”
“我的老板撞到手臂,正在接受治疗。警察大哥,不关我们的事,是那个人突然横过马路!”
“这事我们自然会调查!”
耳边有人在小声交谈,子菁没理会,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门上亮着的红灯。
穿着制服的叔叔走过来,弯腰看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是谁?她不认识!子菁浑身冒汗,手脚却冰冷,半张开的嘴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姑娘?小姑娘?”对峙片刻,她始终不肯开口,警察叔叔摇摇头:“怕是吓坏了。”
“病人情况不太好,请尽快通知她的家人来!”一个医护人员说完后匆匆走开。
司机先生听着霎时白了脸,冲过来撑着她身后的墙身焦急地问:“小姑娘,你也看到了,是你爸爸乱过马路才出事的,对吧?”
平时面对陌生人会害羞,更别说面前那张焦躁的男人脸,子菁下意识缩起肩膀要躲开。
“喂!你先冷静点!”警察开口劝喻。
“警察大哥,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一向安分守己,特别当东升集团叶总的司机,平常连酒都不敢沾一下。小姑娘,我家里几口就靠我开饭,你做做好心,跟警察叔叔说不关我事好吧?”
司机揪住她的胳膊,脸上老泪纵横。子菁终于禁不住迫压,“哇”一声哭了出来。
身边冷不防一股猛力,把她从掣肘中拯救出来。“你们在干什么?没看到她在害怕吗?”
说话的人口气很凶,警察听着愣了愣,司机的神色当场蔫了下去:“大少爷,叶总。”
“文昊,发生了什么事?”另一个手上挂着绷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是司机口中的叶总——叶荣添。
“他们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叶文昊冷冷地甩下一句,圈着子菁的手轻轻一带,把她拉到角落的椅子坐下。
“没有!叶总我没有!我不过是想她能作证,帮我跟警察说不关我们的事,是那人自己乱过马路而已!”
遇事慌乱无措,难成大器。叶荣添摇摇头,从西装衣兜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对面的警察:“我是这位司机的老板,的确是那人乱穿马路,当时我们的车并没有违反任何交通规则。我相信交警部门会正确处理,需要赔偿的可以直接联系我。”
“谢谢!谢谢叶总!”最担心的事有人承担了,司机激动得哭了出来。
警察接过卡片看了看,上面写着东升集团总经理叶荣添,又望了眼对面的男人。怪不得那么眼熟,原来电视上见过。“叶先生请放心,我们绝对公事公办!不过刚才护士说要马上通知他的家人,看情况是不太乐观,你们得有心理准备。”
一直专心听着他们对话的叶文昊这时轻蹙了下眉头,低头看了看眼下哭成泪人儿的小女孩,想了想,在她的身前蹲下,淡淡地说:“小妹妹,别哭了,你爸爸正在施手术,会没事的。告诉我你家的电话号码,得让你妈妈来照顾。”
隔着泪帘,子菁看到一张漂亮的脸。那时候的子菁还不懂得如何形容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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