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老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那些老面孔,却多半都不在了。
桑子衿坐在树下,看着幼时爱玩的那些秋千,滑梯,此刻都已脱了漆,生了锈,一晃起来,铁链便嘎吱作响,不知磨蚀了多少的时光。
“哎?是子衿吗?”小径上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走过来,停下了脚步。
“张妈妈?”桑子衿惊喜交加,“妈妈,你还在这里呀?”
张姆妈拉住了桑子衿的手,笑着上打量她,连声回答:“唉,退休了,只是来这里帮帮忙,老啦,做不动什么了。”
桑子衿在福利院的时候,对她最好的就是张姆妈了。福利院的营养餐是统一标准的,她老担心自己不够吃,总是带各种家里裹好的馄饨饺子过来,高考之前,索性把自己接到了家里。三天时间,她让桑子衿坐着那辆晃晃悠悠的自行车,来回考场接送,比亲生母亲还要紧张。
读了大学之后,桑子衿每年都会回来看她,直到第四年。
之后发生了那么多的变故,桑子衿便再也没有回来,只是每年都有寄卡片问候。
“子衿啊,以后不要给姆妈寄钱了,姆妈的退休工资够用的呀!”老人温和地笑着,“你要是不忙,能常来看看我就好了。”
桑子衿有些赧然,“姆妈,我知道了。”
老人坚持要让桑子衿回自己家里吃饭,桑子衿一口答应了,于是打电话给方屿,方屿还在代表自己和福利院谈捐赠的事,爽快地说:“好,那晚点见。”
“下次你来呀,这里就不在喽。”老人絮絮叨叨地说,“新的福利院已经在盖建了呢,在那个方向,可气派了。”
“是吗?政府要盖新的了?”
“政府哪有钱呀?是有人捐的。对了-----那家公司也在你读大学的城市。”张姆妈笑着说,“那个年轻人啊,不让媒体报道,实实在在地做事。不像很多人,送几箱泡面都要作秀。”
桑子衿怔了怔,“姆妈,什么公司?”
“什么维......”老人细想了一会儿,笑着说,“哎呀,记不起来-----总之,现在的孩子呀,不用像你们那时候一样,为了争一个被领养的名额,孩子都不像孩子了......子衿,现在想想,姆妈真有些对不住你......”
思绪繁杂的时候,桑子衿一时没有听懂姆妈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姆妈,你说什么?”
“现在你大了,也出息了,姆妈说出来也没什么。”老人叹口气,“当年你和你姐姐都在福利院,其实,那户人家最先提出要领养的是你。”
“我?”桑子衿失笑,“姆妈,姐姐那么活泼,人家怎么会看上我呢?”
“姑娘,你就是太善良了。”姆妈叹口气,“那个时候,那家人是悄悄看着你们上了一天的课的。那个妈妈说,小的那个挺文静的,就要她吧。接着就要办手续了,那个时候我把文件送到院长的办公室,刚走到门外,我就看到你姐姐,就喊她去叫你。
“没想到你姐姐出来,并没有带着你。她手里拿着一个钱包,递给了那个女人。本来那个要收养你的妈妈就抱起来你姐姐,问她叫什么,聊了一会儿,她就转身对院长说:‘要不......我还是领养她吧,这种东西,就是要靠缘分呀!让她捡到我的钱包,是这个小姑娘和我有缘......’院长当然没说什么,只是把收养的合同改了,换成了你姐姐。”
桑子衿勉强笑了笑,“姆妈,这也不怪你啊!也不怪我姐姐,她捡到了钱包......是她们母女真的有缘分呢。”
“你呀,总是把别人想的太善良。”张姆妈叹口气,“我出门的时候见过那个钱包,就放在院长的桌子上。是她忘记带走的。子衿,你想想,会是谁去悄悄拿了,再装成捡到的,主动去和那位收养人接触呢?”
桑子衿默默地低下头没有说话,心脏跳动的频率仿佛都慢了下来,她......从没想过,姐姐被领走的事,还有这样的曲折。
那么久远的事,现在听起来似乎是无所谓了,可是心底......到底还是有些难过的,毕竟......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亲人。她走的时候,自己心里很难过,毕竟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可是姐姐,她是很乐意离开这个地方的吧?
张姆妈拉着她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手臂,叹口气说:“所以说呀,姆妈对不起你、姆妈当时就应该说出来的------可是后来想想,你姐姐也是个孩子,无非是太想被人领走了,要是这么一说,小姑娘这样有心计,以后还有谁敢领养她呀!所以我就没说,心想着以后有好人家来,我一定说动院长,把机会给你......谁知道,唉......”
桑子衿知道她又想起了自己被领走又被送回来的事,微笑着抱了抱她老妈妈,安慰说:“姆妈,我没有难过,真的。虽然在福利院生活得不算最好,可是也一直有你疼我啊!”
她蓦然绽开的笑容看的老人心头一暖,当年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够把自己抱在怀里了呢。老人笑着说:“子衿,姆妈现在什么没什么心愿啦!就希望你下次来,能带着男朋友一起来呢!”
秋日里的凉风悄悄卷过来,掀起衣角,桑子衿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她点了点头,轻声答应老人,“好。”
晚上和方屿在酒店碰头,方屿一脸疲倦,“终于帮你把这事儿办成了。”
“功德无量。”桑子衿拍拍枕头,示意她赶紧躺下休息。
“喂,你看新闻了吗?”方屿把被子拉到脖子的地方,舒服地翻了个身,“你的前夫......”
“什么?”桑子衿若无其事。
“好像有女朋友了。”方屿试探性地看了她一眼。
“关我什么事?”桑子衿翻了个白眼。
“其实他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悄悄为你赞助福利院......可是有时候又很残酷,对吧?”方屿重重感叹一声,“乐乐呢?你们......见过面了么?”
桑子衿脸色一僵,胡乱摇了摇头,这几个月的时间,她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想起女儿,因为,每次想起她,自己都会立刻变得脆弱得想大哭一场。
“好啦,这件事办完,我明天就要回文城了。”方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你呢?大股东,什么时候来上班啊?”
“我和你一起回去啊!”桑子衿笑着说,“不然没工资呢。”
方屿的外贸公司已经开始正常运营了。
桑子衿休息了两个多月,终于回来工作。公司的规模还不算大,但胜在员工们都年轻有活力,平时一起拼业绩,下了班逛街唱K,团队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相处得倒也融洽。
公司的行政内务就由桑子衿与另外一位助手负责,因为这是她的老本行,做起来得心应手。公司的大事小事,同事们只要说一声,似乎就没有完不成的。大伙儿也就分外喜欢她,甚至还有好几个男生蠢蠢欲动,四处打听桑子衿有没有男朋友。
电话里说完了公事,方屿还不忘调侃桑子衿,“我该说你行情太好,还是他们孤陋寡闻?”
桑子衿“嗤”地一笑,现在的社会,信息流动速度该有多快哪,转眼间人走茶凉,谁还在意几个月前的萧太太如今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婚,而男主角早就找了新女友陪伴出席活动呢?
“那个,子衿,昨天乔琳跟我说了一个电机的单子,她说挺有把握的,我让她先放一放,”方屿犹豫了下,“合作的公司信誉倒是很好,价格也公道,就是......是上维的一个下属公司,我就怕......”
如果此刻方屿在面前,桑子衿一定忍不住要翻他白眼了,“现在外贸不好做,两边都压价,你开这个公司够辛苦了,别因为我失掉机会。”
“萧致远的公司......我就怕他知道了......”
“上维我再了解不过了,秘书每天过滤后给他的文件都处理不完,他压根儿就不会知道下属公司的情况----顶多也就年终开会的时候了解一下,”桑子衿平静地说,“你别自作聪明了,让乔琳赶紧跟。”
“那好吧。”方屿点点头,咕哝说,“我就是气不过嘛!”
“行了行了,一会我去机场接你吧,”桑子衿笑,“看在你这么讲义气的份上。”
因为到了季度末,公司里一片忙乱景象,几乎是刚挂了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桑子衿接起来,是乔琳打来的,“帮个忙啦亲爱的!刚刚接到老板电话,说是有一笔电机的单子可以跟进,可我还在外面呢,之前的报价单都做好了,人家截止今天的,你帮我送一下好不好?”
桑子衿当然说没问题,在乔琳的桌面上找到了文件夹,又确认了对方的地址就出发了。因为已经临近下班,她递交过去的时候有些歉意,“卓小姐,抱歉来晚了,路上实在太堵了。”
“叫我卓杉就好啦。”年轻女孩抿唇笑了笑,“没关系的,我反正也没什么事。”
其实这个时间,大楼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桑子衿同她一道坐电梯,摁下B1的时候顿了顿,“卓小姐,你有急事吗?”
“没有......”卓杉连忙否认,“没什么事。”
“是不是有约会啊?”桑子衿同她打趣,其实第一眼,她就能看出小姑娘在赶时间,只是因为和自己不熟,倒也不好抱怨,“我送你过去吧。”
“不我打车就行了。”卓杉有些狼狈地摇头,“而且......也不会顺路的。”
“你去哪里?”
“去机场接朋友。”
桑子衿粲然一笑,“那真巧了,上车吧。”
其实光看卓杉身上那件白色蕾丝裙,桑子衿就知道她是精心打扮过的。这个年纪的女生,本身就不必浓墨重彩,栗色的长发松松地披在肩上,身段纤细,面容皎洁,便足以叫人心动了。桑子衿笑问:“去接男朋友啊?”
夕阳的光彩从高架桥的另一端落下来,少女粉嫩的肌肤上两块晕红,格外美丽,她点点头,“是呀,不过他不知道,想给他一个惊喜。”
“你还是学生么?男朋友工作了?”桑子衿顺口多问了一句。
“嗯。他比我大。”卓杉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清亮的瞳子里划过一道错综复杂的神色。
“TI还是T2?”视线的尽头已经能看到机场了,航站楼泛着现代化建筑特有的冷光,桑子衿放缓了车速。
“T2。”
“那我就在这里放你下来喽。”
同小女生告别之后,桑子衿径直将车子开进了地下车库,又循着路坐电梯去
接机口。她看看时间,一旁有个小朋友手里的气球掉了,她连忙帮着捡起来,一弯腰,并未看到从另一头的贵宾通道出来的熟悉人影。
萧致远独自一个人回到文城,甚至没有要求助理来接机。
她去见过了方嘉陵,却强忍着没见乐乐,生活小姑娘一哭,自己就心软了。
乐乐到了现在还是叫方嘉陵“叔叔”,这让他心底稍稍有些安慰——方嘉陵到底还是顾念着夏子曼的旧情,在乐乐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的时间,还没告诉她真相。
最近离开的时候,其实他听到了小家伙在隔壁房间哭闹的声音,心底像是被狠狠地抓了一下,他硬起心肠往外走,却听到方嘉陵说:“你可以去见她的。”
他摇了摇头,背脊挺直,“广昌我已经到手了,乐乐……我一样会接回来。”
身后方嘉陵的声音清淡而讽刺,“很多事你和我一样清楚——是不能兼得的。既然当初选择和我交换,现在,我就不会让你如愿。”
萧致远转过身,薄唇的笑意笃定,“你很快就会的,方总。”
这一趟回来,他只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疲倦,以至于看到前边的身影时,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他清楚地记得,桑子衿第一次跟自己回家,穿的也是类似的连衣裙。衣服自然是他请人帮忙挑选的,可她那时候瘦得可怕,裙子分明已经是最小号,腰部却依然空空落落……
怔忡的时候,穿着奶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快步走到了他面前,歪着头笑,“惊喜吗?”
那张面容渐渐清晰起来,五官神似,却不是她。
萧志远笑了笑,任她轻轻拥抱自己,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这班的飞机?”
“差点没赶上。”卓杉眉眼俏皮,挽起他的手臂,“我们走吧。”
昨天萧致远便是独自来的机场,车子一直停在车库里,他带她取了车,发动车子,便向车库出口驶去。
这个时候似乎也没什么人停车取车,车库里十分安静,卓杉看他专心开车的样子,眉峰好看地聚起来,仿佛还带着心事。
心底也不是没有失落的,假如说之前在一起自己多少有些忐忑,生怕自己无法征服这个男人的话……如今她已经见过了他的前妻。
举止礼貌,也是个漂亮女人没错……可她胜在年轻!拉下遮光板,她重新打量了自己,粉橘色的唇蜜,轻薄的裸妆,以前他喜欢的果味清甜香水。卓杉轻轻咬了咬唇,侧身过去拉住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眉宇间有些浅嗔,“一个星期没见了,你一点都不想我?”
他只是勾了勾唇角,“开车呢,别闹。”
“我偏要闹。”卓杉忽然一把摁下了安全带的系扣,往前揽住他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萧致远只能踩下刹车,腾出一只手想要制止她。可是她不依不饶,牙齿轻轻啮咬他的唇,更加放肆地双手环绕上去,与他鼻子厮磨。
那股淡淡的香味……萧致远的心口被勾起了小小的火苗,他不得不往后靠,怔怔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得近乎嘶哑,“你换了……香水?”
栗色柔软的长发看上去愈发的慵懒,少女的眸中也带了几丝情欲,用力咬唇笑了笑,一条腿跨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又一次重重地吻下去,“你闻出来了?”
萧致远忽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承这样的热情,她甚至比他更加主动地,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裙上,一手依然环绕着他的脖子,指尖已经触到他的背;另一只手却温柔地放在他的手背,引导他慢慢往上,直到大腿根部。
“卓杉……”他低低喘着气推开她,终于还是说:“别闹了,让我开车。”
她此刻完全跨坐在他腰上,居高临下,却不依不饶,“没关系,这里又没有人。”
萧致远扶着她的腰,试图将她抱回副驾驶座,并未发现后面等着的车子里已经下来了人,急匆匆地走向自己这辆半天没有挪动位置的银色汽车。
方屿的航班因为暴风雨临时取消,被拉去酒店休息。桑子衿有些懊恼自己白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