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生不忘的誓言和呵护,他现在告诉我:其中有他的心结?
杀了我都不信。
但是,我可以配合。
没有焦距的目光穿过他的身体散入幽暗壁墙,我的声音刻板而空洞,仿似从复读机里发出来,“年轻,虚荣,一见钟情,草率,相互了解不够,不适合大家庭共居……。”
我勉强凝聚回神思看他:够不够?
“你没说实话。”他平静而又笃定地回看着我。
我骤然心虚得喘不过气来:他都知道些什么?
想象空间太无限了,我只觉得有种比他说不爱我更为可怕千百倍的恐惧缓缓从内心爬上来,象条绞索般越缠越紧,勒得我几欲窒息。
、第 17 章
毕业后我所工作的那间银行紧邻个体服装批发城。早上还好,一到下午三、四点钟,就开始忙乱了。
各家商户大都踩着这个时点过来存一天的营业现款。
素质参差不齐的老板、老板娘们涌入大厅后,不是抱着鼓囊囊的钱袋催促叫快,就是和柜面人员争执确认存款金额。他们掏出来的钞票多且乱,新旧参杂,加上四周围一片闹声干扰,极为考验临柜人员的业务水平。
靳逸明来这看过两次后,就没断了要我辞职去他公司的劝说,可无论他怎么劝,我一概微笑谢绝。
“或者,我找找关系让他们把你调到环境好一点的分行去。”他说。
我抱着他摆尾摇头撒娇,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
他气愤,屈指弹我的额头,“小时候多聪明的一个娃,叫你去国外念书你不去,看吧看吧,让中国的教育体制给教傻了吧?”
我没傻,我只是不想靳家人、特别是靳奶奶都认定我是靳逸明的负担和拖累,象条寄生虫一样,永远倚仗他的保护过活。
自立是我朝着理想进发中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大学毕业是个界点,那之后,我的生命中有很多很多“永远不会忘”的时节出现。然,从没有哪个节,象纪兆伦与靳逸明碰面的那天下午那样刻骨铭心。
纪兆伦出现的时候,我忙得连抬头看客人相貌的时间都没有。
“请问您办什么业务?”接过他递进来的排号单,我挂着职业的笑容用职业的温柔声音问。
“天啊,原来是你!”惊讶的男声夸张喊。
我抬起头,玻璃隔断外一高大身影,宽额,浓眉,大眼,咧开的一张嘴把笑意扯到了耳朵根下。呃,那个啥?哦,温兆伦的表弟。我的眼也鼓大了:真可以“巧遇”至此!
“靳柳!”他大叫,看了看贴在隔断上的服务牌,利利索索改口,“对不起,我认错字了,杨柳。”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这说起来呀,上次如果不是你好心救助我二十块……。”他坐下,将半个身子都扑到柜台上,兴致勃勃摆开一副聊天的架式。
后面号数的客人开始不满囔囔。
大堂经理提醒的眼神投来。
我那个窘啊,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扭身朝他偷偷指了指脑后的监控摄像头,用目光求饶。
“先生办什么业务?”我想我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他恍然大悟般掏出钱包,“存钱,存钱。”
我暗松口气。
“你埋头做事,我要不是看见这只翡翠猪,真还没认出你。”他的癫痫再次发作,状极纯洁地指着我手腕上系着的猪坠。
我都要哭了。
“下班我请你吃饭。”他突然很小声很正经地递进来一句。
我敢拒绝吗?
在想拒绝时看见他狡黠笑着,眼光有意无意瞟向摄像头位置。
收班会时营业经理表扬了我,说有个客人称赞咱们行培养出来的员工就是和别地儿不一样,极富同情心和爱心,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无私相助,做好事,不留名,让他终于相信现如今这个社会仍然还是有活雷锋的,还说这客人要把表扬信寄到总行去……。
我晕得连脸都忘记了红,心里一遍遍辗过他的模样和名字:叫什么兆伦来着?张兆伦?李兆伦?纪兆伦。
纪兆伦!纪兆伦!
开完会,从内间出来时看见他坐在大厅里的塑料排椅中兴趣十足地玩手机。
靳逸明直直站在不远处,单身抄裤兜,嘴角有缕能醉溺死人的微笑。
我越过纪兆伦向靳逸明奔去。
纪兆伦发现了我,起身前迎,“杨……。”
“Stop!”我恶狠狠地冲他呲牙,咆哮。
他乖乖举高双手坐下。
“小叔叔!”在靳逸明面前,我笑靥如春。
他很自然地接过我的手包,惊讶问,“对同事怎么这么凶?”
我翘嘴,撇了纪兆伦一眼,“他才不是我同事。”
纪兆伦抬眼看内间的监控摄像头。
我咬唇,挠头,内心激战好久,最后,不得不犹豫着对靳逸明说,“我……我朋友,来得很突然,能不能,嗯,一起吃饭?”
靳逸明怎么可能对我说“不”。
由于我故意不给他们互作介绍,两人只好在进停车场时相互自我介绍。
“纪兆伦。纪律的纪,您叫我小纪就好。”纪兆伦一改嬉皮嘴脸,显得有些拘谨地伸出右手。
靳逸明回握,淡淡报出自己的名字。
“靳先生,靳柳,”纪兆伦恍然大悟般说,“哦,原来,您是靳柳的爸爸!失敬,失敬。不过伯父看起来真是年轻……。”
我敬你个全家上下辈份混乱不伦!
“去你的!你爸爸才年轻,你爷爷也年轻……。”我被他气得语无伦次。这厮明明在柜台上看见了我的工牌,知道我的姓,故意在这装糊涂,故意气我。
“小柳。”靳逸明叱住我,带着种疏离的笑说,“我们准备去吃西餐,纪先生也请一块上车吧。”
纪兆伦摆手,“不用,不用,我开了车过来的,您只需要告诉我位置就行。”
还有车?我吸气,又被他激得暴跳如雷,“你个骗子、谎话精!上次说什么不是A市人,钱包掉了……。”
纪兆伦微笑着贴过来捂住我的嘴,小声说,“小姐,斯文点,长这么漂亮却没被男孩子用这么老土的方法追,啧啧啧,看来你真得反省一下自己的脾气了。”
他身上一股浓郁的汗息熏红了我的脸。
靳逸明上前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手,“纪先生跟我车走吧。”
我怒视纪兆伦,指望他能知难而退。
但很显然他没有这样的觉悟。
“好哇。”
我当然是坐靳逸明的车。
一路张合着嘴象机关枪般扫射纪兆伦。
到目的地后,靳逸明停好车,替我解开安全带,拍拍我的手,轻描淡写提醒,“小柳,你一直在谈他。”
我刚刚张大的嘴骤然无法合拢。
那顿饭吃得很是不开心。
我忘了靳逸明说有事要告诉我,只顾和纪兆伦斗嘴。他说他家是做建筑装饰工程的,我就嘲笑说实质就一包工头;他说他不喜欢做生意喜欢读书,要不是家里逼着要他继承产业,大本毕业后早就去考研深造了,我撇嘴耻笑他笨,研还需要考吗,活生生一个保研都不去读的天才就在他面前;他找尺子要量我的脸皮有多厚,我急了,赌咒发誓本小姐确实就一保研都放弃的主。
一直没说话的靳逸明目光深深看我,“难怪你和安晓慧她们吃毕业餐那天,喝得晕乎乎地跟我说什么读研就得继续寄存尊严。”
我愣怔,这才发现自己激动之下,将连靳逸明都没告诉的隐痛亮堂堂地暴露在了人前。
纪兆伦就一我前生冤孽,今世克星。
、第 18 章
晨曦在地平线下映透出微薄光亮把露台染白。
我关掉手提电脑,最后吸一口烟,将红亮的烟蒂摁熄在烟缸,活动了一下坐得僵冷的身子,准备去冲个澡洗掉满身烟味。
“真有那么多的活做不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问。
我赶紧起身让座,“姆妈,早。”
特护扶着靳奶奶慢慢坐下,将毛毯搭在她膝上后离开。
我拉了张椅子坐她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为她捏腿。
“罗姐说逸明回来以后,天天晚睡早起,今儿个看着倒还好哇。”
我干笑,昨晚临睡前我混着他每天必服的一把药里加了半片安眠药,自然想早起都难。
当然,真话不是所有的场合都能实说的。
“他就是这样,口不对心。嘴里把我往外推,实际上,我真回来了,他比谁都安心。”我腆脸夸奖自己。
靳奶奶眯着眼看了看我,别脸出神,长久,叹出口气,“我也想不通,你对他,怎么会那么重要!那时候,我们都不喜欢你,加上他借着晨茵不接受你作藉口,推迟结婚,惹得大家更嫌恶你。罗姐……,你也别怪她那时那么欺负你。实话说吧,没有我和晨茵的暗示、默许,她那大岁数的人了,怎么会老和一小孩子过不去?是我们傻,以为这样就出气了,万没想到,万没想到,却把逸明推给了你。他居然,会带着你搬出去住!”
我一遍遍提醒自己控制不了靳奶奶的嘴,但应该控制住替她捏腿的力度。
回忆,对我来说,就是只铁齿钢牙的怪兽,
但她是靳逸明的母亲。
我只能象读书机般机械地念,“姆妈,我没有怪过您或是罗姐,从来就没有。靳家收养了我,给我饭吃,让我念书,我感谢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们?”
没有暖意的太阳一点点从云层里爬上来,光线里,是种刺目的寒迫。
“大家都嫌恶你……。”
“罗姐欺负你……。”
“别怪……。”
我踩着老宅的水泥露台,十八年前的点点滴滴象被阳光蒸发出的水蒸汽般穿过两只脚汇集入大脑,托着这几句话轻轻飘飘。
如果当初她们不曾明显刻意地将一种乞讨与施舍的关系灌输给我;
如果当初她们不翻来复去地念叨诸如“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妈的都那么市侩,女儿能好到哪里去”的话;
如果当初她们不侮辱性地要我在每笔学费、生活费的后面歪歪扭扭地签字、摁手印;
如果……。
我哪来那么强烈的自尊心、自立心要摆脱靳家,甚至,摆脱靳逸明的照顾和保护?
只可惜,等我终于明白和靳奶奶、罗姐之流的较劲无足轻重,明白所谓尊严、气节狗屁不值时,转身穿门,岁月已虚掷了流年里最好的青春。
我和靳逸明,已经没有时间可犹豫、浪费了。
所以,千夫所指也好,遗臭万年也好,就让它们象暴风雨一样猛烈地来吧。
我自只取我想要。
八点钟,洗了个晨浴的我神清气爽地拧开卧室门,靳逸明这才睁开惺忪的双眼木愣愣看我。
“醒了?”我上前给他一个早安吻。
浴后的体息里有他熟悉的清芬,我看见他的喉间被激出个吞咽动作,不禁嫣然一笑,抵脸他眼前,“靳公子,我让吴姐给你下肉臊面好不好?”
他生硬地别过脸。
矫情。我撇嘴,替他准备衣服。
“谁准你进来的?”他闷声叱。
别扭,大别扭!
我原想继续撇嘴,又担心这个动作不仅会破坏自己此际的天生丽质,还极有可能引发他昨晚并未罢休的拒绝继续延伸,只好,扮出副楚楚模样,“好了啦,昨天你不要我在卧室睡,人家已经很丢脸了,呆会姆妈要见着我没伺候你的话,肯定少不了顿骂。求求你,靳公子,别为难小的好不好?”
他被我的插科打浑直接打败,无语接受我替他穿衣着袜。
“你是不是要住过来?如果是的话,我就搬回别墅。”装假肢的时候,他语气冷淡问。
我早有准备,“姆妈说她这趟回来最多呆一个月就走,你就当是演戏,也不过一个月。等她以为我俩百年好合、恩爱甜蜜,放放心心走了之后,你长驻新加坡开拓海外市场吧,我铁定不再纠缠你。”
我把话说得特诚恳,好象被逼好在一块的那个人是自己。
一个月,我的计划,也只给自己一个月的限期。
退一万步说,就算失败了,我也不可能放他长驻海外。誓言?誓言里我用的是“铁定”,铁能有多硬?科学早就证明了金刚石才是最硬的,但我又没说“金刚石定”。
靳逸明用历来深沉而复杂的眼神看我。
扶着他下楼时,靳奶奶看过来的表情很满意。
我冲她感激点头致意。
吴姐把我一早放锅里熬着的八宝粥端上来,靳逸明愣怔,“不吃肉臊面吗?”
我忍笑,还说不是矫情帝?
“你拿张镜子照照,面色苍白,眼黑唇青,摸摸自己的手脚,看哪根指头是热的。不想吃药粥要肉臊面?可以,先把模样补到两个礼拜之前。”我慢吞吞说,舀温八宝粥热度,递到他面前,“还不快吃,要我喂吗?”
边上一干人情绪莫辨的目光飘过靳逸明头顶,他赶紧抓起勺子埋头喝粥。
我问吴姐要了杯浓咖啡。不是体力不继一宿无眠,而是,今天还有许多劳神费心的活要做。
一上车靳逸明就摆弄手机。
我捏握他的手,冰泠而湿漉,让我联想到冷气机,凉凉地打了个寒噤。
“你半夜两点多钟给我发邮件?几点钟睡下的?”他抬头吃惊看我。
原来是在看邮件。
我点头,无限幽怨地说,“客房的床好久没睡人了,潮湿,睡不着,你又催着要‘万千恋城’的广宣和推广企划,不干活难道半夜三更推窗望月吗?”
他垂目静静盯手机屏。
我留神观察他对方案的反应。
“定位为中产白领阶层婚房,走中小户型、精装修路线,新增‘创信’公司与老搭档‘雅佳’共同承担装修工程,但是,所用主材须为我方指定的知名品牌产品。”他咀嚼出声。
‘创信’就是纪家两姐弟的家装公司。
我抿紧唇肃穆开车,只有自己知道掌心里的汗水已濡湿了方向盘。
纵然我设下千条计,靳逸明这么多年的老大却不是白当的,他看不看得穿,我没有把握。
“‘雅佳’是全国大型连锁公司,集中采购,统进分销,‘创信‘不过就是A市一小企业户,进货成本根本就竞争不过‘雅佳’。这笔买卖,纪家能赚到钱吗?”他提出疑虑。
人家赚不赚钱与你何干?我想问,没胆子,只好干巴巴地解释,“机会与风险共存,纪家两姐弟都是投机主义者,他们应该知道富贵险中求。”
封闭的车厢里有低沉的絮絮默念声,我仔细听,是他在咀嚼“富贵险中求”。隔了会,靳逸明木无表情地望着车窗外,似是艰难思索着说,“你想给他们一个机会,但为什么又把门缝开得这么窄呢?”
我的心呯然猛跳。
“如果我是纪月茹,肯定会大大方方把采购主材的权利交还给靳氏。”他自言自语。
却象个武林高手般点中我的命穴。
是呵,纪月茹不比纪兆伦,后者对我多多少少抱有的愧疚会令他没那么较真,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