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所有紧绷的神经,似乎都被这句话解放了,陶西萌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什么“恐怖分子”黑道老大世界末日惊悚片,看来真是初到异国陌生感作祟,她的想象力怎么就那么好呢。这明明就是一个普通的男生嘛。
“普通男生”不知自己刚逃脱恐怖分子嫌疑,用诧异的眼光看看她,也不搭话,直接摸出手机来拨。
他说一口流利的,甚至听不大出口音的德语。陶西萌所有的细胞都回归了现实世界,才注意到他时不时地咳嗽,这才意识到——他在生病呢。
“今天路况不好,拖车可能要等一阵子才会来。”放下手机,他朝她抬了抬帽沿,“你如果累了,去后座上躺一会好了。”
车顶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很深的阴影。不过这回陶西萌看清楚了,没有刀疤,很年轻的一张脸,甚至可以说是英俊的,一双眼睛明亮冷静,隐隐透着些微笑的意味。
“哦。”陶西萌心里偷偷为先前的想象抱歉,想了想,翻自己的包,“我有润喉糖,你要吃吗?”
对方看看她,似乎有点意外。
“很不好意思啊,麻烦你来接我,你还生病。”陶西萌挠头发。
男生没有应声。片刻却笑了,把手机递过来:“给你那位哥哥打个电话吧,说下现在的情况,否则他会以为我是人贩子,把你给拐卖了呢。”
“哎?”
敲敲方向盘,他的语气里带了点不快:“你哥哥刚才在机场跟我打电话,可不就是一副把我当人贩子的口气么。”
是么。陶西萌吐吐舌头,忽然又觉得好笑,歪歪头:“那你不是了?”话出口倒有些后悔——对方可是个陌生人哎!
“我也就一星期没刮胡子,”男生却只皱了皱眉,翻下挡板上的镜子照照,“有那么糟吗?”
“哈。”陶西萌忍不住笑,干脆一本正经点头,“嗯,像胡克船长。”
他一挑眉:“谁?”
“开海盗船那个,胡克船长。”陶西萌兴致勃勃比划,指指车头上那个花体字,“他开海盗船,你开强盗车。”
这话换来了大笑。然而嗓子不给力,没笑两声他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陶西萌忙问他要不要喝水,他却用亮闪闪的眼睛看了看她,伸手过来:“陶西萌,对不对?我叫谢天桦。”
“欢迎你来德国。”他眨眨眼,笑容明亮。
到德国四年多,谢天桦去机场接人至少也有十来次了,这大概是最戏剧的一回。
原本他真不想来。
他已经病了一阵子,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偏偏同一个课题组的同学车祸住院,他得把对方的那份论文也赶出来,这下忙得昏天黑地,又一连熬了三个通宵才算在Deadline之前弄完了。刚刚躺下没几个钟头,就被郝东的电话吵醒。
郝东是他以前的语言班同学,关系还行,不过这两年也已没有来往。这位故交突然急火火来电,不外是求他帮忙,说是他朋友的妹妹,一个人拖了大把行李初来德国,怕是在机场里都要迷路。郝东他自己呢,因为带的旅行团在荷兰遇到麻烦,实在回不来,其他能找的人也都找遍了,谢天桦就是他最后一根稻草。也不知这些话有几分真,但看郝东低声下气急得声音都变了,谢天桦还是答应了替他来接这趟机——要不是他困得打晃儿,这种事还真算不上什么。
出了门才知道,今天德国公交系统罢工。谢天桦没辙,跑去找人借车。非周末时间很难借到,最后只好开了马可那辆小破车奔机场。谢天桦并不介意这小车外表花里胡哨,毕竟当初乱涂乱抹的也有他一个;问题是,这车已经是爷爷辈的了,偶尔出来溜达一圈腿脚难免不利索,不过像这种心脏停跳的状况,显然也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不出事已经是运气……
陶西萌问起“强盗车”的故事,谢天桦就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女孩儿笑个不停,末了又谢他车技高超临危不惧。谢天桦笑应:也要谢谢你没有尖叫,否则胡克船长手一抖就糟啦。
两人就在车上聊了个不亦乐乎。接到的女孩子居然这么有趣,出乎谢天桦的意料。原来她学设计的,不光是穿戴用的东西有小小别致,比如耳机线夹是只圆鼓鼓的黑白奶牛;说话也有种天马行空的可爱,比如看见旁边高速公路上长龙一样的堵车车阵,她会说那些亮着的红色尾灯好像一群星星,在人间玩累了能量耗尽了,排着队回天上去呢,而对面来的白色车头灯,自然是一群充满了能量重回人间的小星星了。
本来嗓子就疼,结果笑得更疼了。谢天桦精神大好,拖车终于赶来时还有点意犹未尽。一路把女孩带到T城,又去郝东家里交给他女友,已经是零点时分。谢天桦搬完行李跟她道别,想了想,到底留了个手机号码给她。
“有事的话,找我好了。”他说。这话他说过很多回,可这么真心实意的还真没几回。
陶西萌站在门边,抬头看他。灯光下,她的眼神纯净透亮,白皙的小脸上笑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来:“嗯,谢谢!”
“病人怎么不老实在家呆着?”
刚回到租住的小楼,手机就响了。那边是舒茄一贯懒洋洋的声音,“晚上我经过还想去看你来着。”
“谢啦。我好多了。”谢天桦笑,顺口就说了出来,“刚才去了趟机场。”
对方一愣:“去机场干嘛?不是又去接人吧?”
坏了。谢天桦暗自嘀咕。舒茄最见不得他干这种耗时耗力没钱拿的义务服务,总笑他是唐三藏,西行普渡众生来了。偏偏以前接来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是真的。
“准又是小姑娘吧?”舒茄一向一针见血洞若观火,“然后呢,留手机号给人家,让人家拿你当免费劳力使唤?”
以前她说这话谢天桦只笑笑不在意,今天听起来倒有点刺耳:“行了,我知道你意思。有事找我?”
“没什么。”舒茄沉默少许,到底说,“马可最近老来找我,他什么意思?”
谢天桦已经进了门,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心里叫苦。这种事只能装傻,他笑:“哎,他什么意思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谢天桦。”舒茄一个字一个字叫他,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意思。谢天桦只好说:“你是说他想追你?那我可得警告他,舒茄现在脸上写着八个字呢,叫做闲人勿近,小强找死,中文他看不懂没关系,我给他翻译……”
容易么,嗓子疼还要跟人鬼扯。谢天桦故意咳嗽了几声,听见舒茄在那边笑了:“行了你,我就想知道,是不是你蹿腾着他干这事儿的。”
谢天桦咳得更加厉害:“我像那种吃撑了的人么?”
马可是他最要好的德国朋友,帅哥,T大地理系。
舒茄,他在德国最要好的中国朋友,美女,T大油画系。
其实谢天桦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挺合适的一对儿。
不过这种事真不该他操心。谢天桦扔了手机,倒头就睡。
一连休息了几天。等谢天桦再次出门时,嗓子已经不疼了,他把自己好好整理了一番,刮掉了险些被人当做恐怖分子的胡子。三月底的德国虽然仍是寒意逼人,不过总算现出了点点春色来,一路去大学,他看着街边盛开的迎春花,不免心情大好。
回来时遇见了马可。这家伙打招呼的方式太凶险,站在拐角冷不丁地扔个篮球过来,谢天桦要不是反应快,准得被砸中脑门。
“靠,”先蹦个中文字,然后换德语,“别这么干了行不?总有一天我会被你扔出个熊猫眼——”
“熊猫?”马可没听清,朝他上下一打量,“你至少得胖个五十斤,才可以跟你们的国宝比可爱。”
“比你可爱就行。”谢天桦把篮球往他胸口一按,“忙什么呢?”
“嗯……”马可摸摸鼻子,“有空吗?有事请你帮忙。”
谢天桦一愣,随即眯起眼:“让我猜猜,和舒茄有关?”
这位英俊的德国小伙牵牵嘴角,居然红了脸。
在谢天桦看来,这哥们的心思也挺古怪。其实马可早就认识舒茄,却在不久前莫名跌入情网,之后便一再向谢天桦讨教如何追求“神秘美丽的中国女孩”。
“我没追过女生。”谢天桦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马可瞪大眼:“这么说都是女孩子追你?”
这种逻辑真让人心情舒畅。不过谢天桦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小子又加一句:“那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哦,我知道了,因为追你的女生都是猪八戒!”
谢天桦抬脚踹他:“教你的名词不要乱用!”
自打认识了谢天桦,马可有事没事都会学几句中文。虽然他没什么天分,到现在也只能说简单的几句,不过对《西游记》的兴趣倒是一目了然,孙悟空猪八戒的名字念得倍儿溜,让谢天桦哭笑不得。
本来谢天桦以为他对舒茄不过是心血来潮,后来见他开始发狠学中文,忍不住提醒一句:“如果你要追的是舒茄,那我或许可以帮帮你;如果你只是要追一个神秘美丽的中国女生,那还是算了吧。”当时马可一头雾水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
听马可一路兴致勃勃地讲,舒茄这些天和他一起去喝咖啡了,答应明天去看乐器展览了,要参加他的生日派对了……谢天桦还真有点儿替他高兴,以至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的生日派对?不是一月份就办过了?”
马可租住的小楼前有一大片空地,篮球架此时正在斜阳里拉出长长的影子。谢天桦投进一个球,皱着眉头看向他。
“是吗?我忘记了。”马可坐在石阶上,说得流利无比理直气壮,“她说很想狂欢一场,我就告诉她,我的生日将会是比狂欢节还要热闹的夜晚。”
谢天桦挑眉:“你要请我一起狂欢?”
“对,”马可笑得灿烂,“在你家里。”
谢天桦一听,没忍住,篮球顺手扔到他头上。
原来马可的房东怕吵,不许他办,更何况他今年已经办过一回——谢天桦的房东好说话,厨房和客厅都大,显然是理想的派对地点。可是谢天桦见识过马可的派对:狂欢之前准备工作浩大,狂欢之时整幢楼都像地震,狂欢之后空酒瓶能装两麻袋,他可不想把自己的家变成醉汉俱乐部,一晚上也不乐意。
“你不是说要帮我的吗?”马可可怜巴巴地看他,“我喜欢她。”
“哦?你喜欢她什么?”这话也许不该他问,可难免有点好奇。
马可想了一会儿。夕阳光里,他看起来像个认真坦白的孩子:“她很特别。不是因为她是中国人,也不是因为她很漂亮又不大理我。Timo,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我没有要玩玩的意思。她好像不大快乐,我希望我能让她快乐些,真的。”
原来硬邦邦的德语也可以说得这么动人的。谢天桦想,自己都要被他感动了,大概舒茄那儿也没那么坚冰不化。于是把篮球往地上一拍:“来比赛吧,你赢了我就答应你。”
马可笑了,摩拳擦掌站起来:“OK。”
好些日子没打,来个小对抗也挺过瘾的。别看马可一米八八的大个,可是投篮命中率和灵活度都不如他,谢天桦很快就领先了比分。看马可着急,他忍不住笑,刚想出声调侃两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点红色。毛茸茸的红色。只这么一恍神,手里的球就被马可断去了。
“哈哈,还差两球啦!”马可投进了球大笑,眼光却也转到他身后。谢天桦一回头,就看见站在街边,被阳光镀了一层金的女孩子。黑羽绒服鼓鼓囊囊的,红色绒线帽下,一张白净的小脸微微仰着,硕大的黑边眼镜后是一双眯起的眼睛,嘴角弯弯好像可爱的小括号——陶西萌?
谢天桦掩不住惊讶,脱口而出:“嗨,你怎么在这?”
心里却不自觉地笑——她这个样子,好像一只刚睡醒的小猫咪呢。
“嗯?”陶西萌却歪头看看他,神色有些困惑,“我住这里啊。”
她答了这话,就继续捧着一大摞书往小楼大门走,弄得谢天桦发懵:怎么回事?他明明把她送去郝东那里了啊。怎么住在马可这楼?
眼前的女孩儿却又犹豫着站定了,转头看他一眼:“你……是中国人啊?”
谢天桦脑袋上冒出一堆乱糟糟的黑线。
她,居然不认识他了?!
第三章 虫子……
如果有人问陶西萌初到德国的感受,那就是两个字——恐慌。
机场那天的事儿就不必说了。本以为到了T城就能定心,结果住进郝东家的第一晚,陶西萌就清楚地感受到,郝东那位叫做袁加美的女友并不欢迎她。
那是个小巧玲珑的女生,有一张洋娃娃似的可爱面孔。陶西萌和谢天桦到她家时已快半夜了,来开门的袁加美居然还是妆容精致,倒像着意打扮过的。虽然她表面上笑意盈盈十分客气,不过有些东西是假不来的。比如当晚谢天桦走后,袁加美把陶西萌带进客厅,告诉她可以睡沙发,然后就自顾自去卫生间洗漱了。因为时差的关系,陶西萌又困又饿,想喝点热水,又觉得擅自动用别人的厨房太没礼貌,只好在沙发上呆坐。足足一个小时,袁加美才从卫生间出来了,披着睡衣打着呵欠往卧室走,连看也没看陶西萌一眼。
那个晚上,陶西萌甚至没有被褥枕头,只好裹着羽绒服朦胧了一夜。
第二天郝东回来了。陶西萌第一次见到这位沈翼成的朋友,中等个头,看起来很精明。虽然他比袁加美热情得多,陶西萌还是有点不适应,尤其是看见这一对儿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那可真是尴尬。
所以当郝东说给她找了个住处时,陶西萌自然是想也没想就应下来。
听沈翼成说过,德国的学生公寓供不应求,很难申请到,很多大学生都是自己在外租房的。独立的公寓间贵些,如果是私人小楼里闲置的房间则会相对便宜,缺点就是要与别人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不过陶西萌怎么也没想到,郝东替她安排的居然是一个小阁楼。又小又矮又黑,害她脑袋上撞起两个大包不说,甚至还有蜘蛛。她可是从小就怕虫子啊,晚上睡觉都不踏实,老觉得脸上痒痒有东西爬……
虽然郝东口口声声只是暂住,T城房源紧张,他会尽快给她找到个像样的房子——陶西萌又不傻,人家话里的意思还是明白的,于是后来再也打不通郝东的电话,倒也没让她意外。
真正让她心慌的,是沈翼成的电话也打不通。
她没带手机来德国,只能去电话亭打电话,而他却不是关机就是占线。出什么事情了吗?陶西萌惴惴不安,又没有任何办法,自己还面临一堆问题——德国公车该怎么坐,为什么自动售票机长得比天书还天书,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