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谢天桦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又记着要去帮舒茄修电脑,于是说送她回家,特意选了小湖边那条路,可以走得长一些。正是傍晚时分,整个湖面仿佛都笼在一层淡金色的雾气之中,闪烁的波光耀得人睁不开眼。陶西萌一路上眯瞪了眼睛,神色里隐隐透着疲惫。他想她连打了五天工,一定是累了,不免心疼:“下星期做完不要做了吧?很缺钱用吗?”
“嗯,我要赚满下半年生活费。”陶西萌笑得懒洋洋,“其实赚钱还是蛮有成就感的呢。”
“那,以你现在的德语水平,也可以试试找点别的工么。”谢天桦搂住她腰, “别让自己这么辛苦。”
“还好啦,我就是睡眠不足……”陶西萌歪歪头,忽然眼睛一亮,“嘿,小兔子!”
这个季节,野兔简直成灾,大大小小三三两两都在草丛里蹦跳,不时灵活地窜过小径,深灰的小身影,短尾巴却是白白的一闪一闪。陶西萌目不转睛地看,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这会儿倒精神起来了,谢天桦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开心,他也就饶有兴致地陪她,两人还去研究了一下哪些是兔子窝……他笑她自己也像小兔子,又被她小拳头一通捶。一点儿也不疼,谢天桦捉了她手腕看她嘟嘴,直笑得整颗心都飞升起来,仿佛被那碎金的湖面包裹了,暖暖地荡漾着。微风若有若无地拂过,无数醉人的气息扑上脸来,草木的清香,她的清香——那一刻,他第一次清楚地想到爱,想到天长地久,想到一辈子。
没理由不能在一起吧。他想。
被舒茄问了句:“怎么重装系统也这么可乐吗?”
谢天桦才意识到自己正对着电脑屏幕傻乐,有些发窘。回头看见她端了两个盘子,划成丝的淡绿色粉皮在里面晶莹剔透:“要不要吃?”
连忙接过来:“这种美味怎么能错过。”舒茄朝他微微一笑,眼光滑过他的衣服。只不过几小时没见,他就换了件平常的格子衬衫。她心里有些堵。听他一迭声地夸她做的粉皮,很多过去的时光突然纷沓而来,舒茄一阵难过,只清清嗓子:“估计以后你也没机会吃了。”
谢天桦抬头:“为什么?”
你说呢?舒茄瞥他一眼,嘴上却答:“我下个月可能就去D城了。”
“……找到实习了?”谢天桦怔一下,随即微笑。
“对,一家美术出版社,另外可能还要去Frank投资的那个小画廊帮帮忙。”她笑一下,“给我每月一千。”
“Frank?你姑夫?”谢天桦吹声口哨,“看来有个德国亲戚就是好啊。大奇只有四百欧,生活费都不够。”
舒茄抬抬眉毛:“你开始找了吗?听说今年形势不太好。要帮忙说话啊,听姑妈说,Frank现在在XX行混得挺好的。XX行,你知道的吧?”
“德国老牌投资银行,怎么不知道。”
“让他帮你安排个实习位置吧?”舒茄胳膊往桌上一撑,眨眼睛笑,“Frank对你印象好得很呢,每次过圣诞节都念叨……”
“念叨蒜烤鱿鱼吧?”谢天桦笑。三年前的圣诞节,舒茄请他们语言班的几个同学一起去姑妈家过节,在D城待了几天,谢天桦做的中餐最受欢迎,德语又好,专业还是金融,和那位风趣的德国老头儿聊了个不亦乐乎。不过这几年都没联系,谢天桦可没指望他还能记得他。
“把你那道蒜烤鱿鱼再做一遍,指不定他就招你进行了。”舒茄也笑。
“招我进去干嘛?做投行食堂的大厨?”谢天桦一笑,摇摇头,“我还是自己先找找看吧,不行再麻烦你们。”
“你这人最没劲,话怎么见外怎么说。”舒茄撇嘴。
“其实,”谢天桦犹豫一会,低头微笑,“我是觉得D城有点远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在舒茄心里,却是沉闷的一响。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摸出支烟来点着。从窗口望出去,暮色正一层层地浓重着,好像黑沉沉地水,漫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又漫上窗来。
“都说恋爱了智商低,果然不假。”她慢慢吐一口烟雾,“这两年形势那么差,一个实习位置都抢破头,你还给自己限制……小嫩草能当饭吃?”
谢天桦顿了一下,忽然椅子一转,一眨不眨地看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和西萌的事很不满。”
“……我有什么好不满的。”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舒茄掩饰得有点慌乱,“只要小嫩草不怕被你骗了就成。”
谢天桦的表情,像是有些好笑:“我为什么要骗她?”
“那谁知道,也许过一阵你就发现她没你原来想象的那么好,也许又有什么张西萌王西萌出现……”她笑了一声,“你敢说你爱她么。”
烟雾漫漫而起,模糊了他的脸。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舒茄听见他清清楚楚地说:“是,我爱她。”
仿佛有一个气球,在心里飘飘荡荡地,突然破了。她的心哆嗦着,不肯停,连她的嘴唇也哆嗦了,还有她的手指。半天她才迸出一句:“就算是又怎么样,当年对我说这话的人,还不是……”
到底是因为当年的伤,还是现在的痛,才让她哽咽了呢?舒茄说不下去,一转身背对了他,看见窗上自己欲泣的脸,像苍白无望的魂魄,贴在夜的静默里。
“……你何苦呢,拿过去折磨自己。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他那样的。”谢天桦在身后叹口气,拉开椅子,“电脑帮你装好了,不打扰你休息。”
他甚至没有像以前那样来安慰她。舒茄强忍着眼里的不适,看那个身影从窗下经过了,走得那样匆匆,好像要逃开什么似的。他没有回头,消失在黑色的树影里。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困在那里了,只找到流泪的空间。
是,也许你不是那样的男人,可是,痛苦的那一个,为什么还是我呢。
深夜门铃响,陶西萌真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走过去隔着门问,竟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开了门,看见谢天桦站在天棚下。淡淡的月光里,他的脸庞仿佛闪着玉石的光泽。
“怎么还没睡?”他露出一个微笑,“老远就看见你这里灯亮着。”
“啊,嗯……我在看片子。”陶西萌嗫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网上找到了一部喜欢的动画片,正看得高兴呢。
谢天桦轻轻笑,不像要进屋的样子,朝她摆在天棚下的画架抬了抬下巴:“这个是你今天画的?”
“啊,对。”回来后一时兴起,随手涂了幅水粉……
“画的什么?”他伸手,小心地摸了摸。虽然只朦胧觉得是一片片色彩,可是它看起来,有种很美妙的感觉呢。
“嗯……”陶西萌抿抿嘴,头也低下去,半天才小小声说,“嗯,是两只小兔子……一起看日落。”
这句话,随着她软软的声音,像是化在夜风里了。谢天桦呆了一秒,看见她有些忸怩的神情,两颊上晕起的颜色,看不真切,却恍惚带了花的香气。她朝他飞快地望了一眼,亮亮的,那些晶莹流动的珠光,在他脸上只轻轻一跳,便滑开去。他的心也怦然一跳,一步踏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西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爱你。”
仿佛忽然间明了,对她的感觉,没有别的字可以表达。看着她似乎有些怔忡的眼光,花瓣一样的唇微张着,谢天桦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住了她,把这纤软的身体搂进怀里。
他得承认,之前舒茄的话,让他有些心烦意乱了。世上圆满的爱情,总是那么稀有,面对时光和生活的考验,它显得那么脆弱,无奈,连他自己父母的那一份,也没能例外……可是如果在最初就怀疑了,胆怯了,又怎么能期望走下去呢?
他更紧地拥住她。如果遇见你,是一场考验的起点,那么,不会有比这更快乐的考验,也不会有比这更让我勇敢的理由。
陶西萌在他的怀抱里轻轻颤抖着,什么话也没说。那一刻,月光明澈,谢天桦的胸口被柔情鼓荡着,听不见风穿过夜空的声音。很久以后他都记得这个夜晚,他曾有着这样充沛的勇气和执着的信念,相信着爱情,会是一场最终抵达的幸福。
那么天真,又那么美好。
第二十九章 小心眼儿
第二天是周六,可陶西萌七点不到就醒了。这些天都是五点起床,生物钟有点改不过来。她朦胧着又睡了一阵,眼前却总是浮着他那双眼睛。那么亮,好像有闪烁的星星落在里面。还有他的拥抱,他的吻,好像隔了一夜还有非同寻常的热力,弄得她沁出了汗,掀了被子坐起来。明晃晃的阳光正落在窗前,她想夏天终于开始发威了。
起床弄东西吃了,上了会网,还去超市买了点儿冰淇淋。想给谢天桦打个电话,猜他多半已经开始写论文了,于是忍住。虽然在一起还没多久,陶西萌已经发现他其实相当认真而自律,比如写论文时手机一定调成静音,每天计划的论文进度也一定要完成,即使她在身边。有两次陶西萌吃完晚饭没有马上回家,在他那儿翻旅行手册,整整两个小时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凝神对着电脑,连她倒了杯水过去,他也只是抬头笑了一下,眼光就转回屏幕上去。虽然会有些觉得被冷落了,不过陶西萌还是挺喜欢那种时候的他,很专注,也很酷……她把速写本翻出来,想试试默写一幅他那个样子。不过很快她就被困意重新抓住了,乖乖爬回去午睡。
“明天陪我看房好不好?”
被杨沁的电话吵醒,陶西萌打着哈欠:“看什么房啊?”
“找到一个两室的房子,挺便宜,前房客也认识……而且离大学蛮近的。”杨沁的声音不像往常那样有精神,“我急着去看,可韩深没空,他老爸来M城开什么会,他颠颠儿陪他老爸去啦,过两天才回来呢。”
陶西萌抬手揉揉眼睛,半天才想明白:“你要搬家?”
“对啊。”
“嗯……和韩深一起住?”
杨沁在那头就有点忸怩:“嘿嘿,是啊,现在大家不都这样嘛。”
“……哦。”陶西萌眨眨眼,过一会儿才笑了出来,“很甜蜜啊,你们。”
“还好啦。”杨沁也笑,转而又说,“你们也挺好吧?昨天我看见谢帅了。”
没等陶西萌回答,她又接一句:“我看见他来学生公寓找舒茄……喂,这事你知道吧?”
“嗯,他去帮她修电脑。”
杨沁似乎吁了一口气:“那还好。不过你还是得盯紧点儿。”
“盯什么盯啊,我又不是苍蝇。”陶西萌忍不住笑。
“你别不当回事,哎,我跟你说……”她倒是有点急的样子,不过话说一半又咽回去,“算了,没劲。喂,明天十点怎么样?我们火车站见。”
“OK。”
挂了电话,陶西萌躺在床上发了会呆。其实对于他和舒茄,说完全不在意也是假的。舒茄那么美,他们那么要好,那么有默契。她说电脑坏了,他就立马改了晚上一贯写论文的安排,去帮她。而且舒茄喜欢他。他不知道她喜欢他吗?
陶西萌抓了抓头发。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呢?为什么他会那么晚突然来……神色也很奇怪。那句我爱你,还有炽热的吻,都像要努力证明什么似的,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也许应该问的。
问了他就好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很讨厌地猜测着,像天底下最小心眼的女孩儿。他都说了爱她啊。
陶西萌坐起来。床前就是画架,那幅没完成的肖像默写一下子撞进眼来。这么看过去,一点儿都不像他。其实还是不了解他啊,她忽然就沮丧起来。
傍晚的时候谢天桦来电话,问她去不去“一米”。
“是家挺有特色的酒吧,去玩玩吧?马可让我问你呢。”他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
“我肚子饿,想吃饭。”听见酒吧两个字,陶西萌提不起兴致。
谢天桦笑了:“一米的奶酪包饭很有名,不吃会后悔哦。”
奶酪包饭?陶西萌吞吞口水,没怎么挣扎,就被这四个字勾去了。
印象里酒吧总是乌烟瘴气的地方,这个“一米”却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彩色半木结构的外墙,盛开的盆花点缀了放满桌椅的小庭院,走进去,粗糙的墙面和一个个硕大的啤酒桶,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下好像一场古旧的梦。为什么叫一米呢?就是因为这里的“一米啤酒”——十二杯啤酒,并排放在一张长一米的特制木板上,由服务生扛上桌来;如果点三米或五米,服务生就会拿一个长长的细圆筒装了啤酒,烟囱一样竖到桌上来,下端有一个水龙头似的开关,要喝自己拿杯子去接。
看见这么有意思的东西,陶西萌两眼发亮,差点没注意到马可。这小伙去南美待了几个月,一张脸晒成小麦色,倒是平添了几分酷酷的男人气概。跟谢天桦熊抱了一个,又连叫着“Sisi”要上来抱陶西萌,被谢天桦挡回去,笑说这是我女朋友了哦。两张拼起来的大桌边已经坐了好些朋友,几乎就是给马可过生日的那一群,这时候便猛吹口哨。陶西萌微微脸热,被谢天桦搂着过去坐下了,却一眼看见角落里的舒茄。她朝他们懒懒地抬了一下手,算打招呼,整张脸几乎都笼在暗淡的灯影里,看不清表情。陶西萌下意识地看了眼谢天桦,他却已经在和旁边的德国同学说笑了。
有马可在,气氛根本不会沉闷。一米啤酒被扛上桌时,他正在眉飞色舞地讲他的南美趣闻,一桌人笑声不断。陶西萌的听力比几个月前已经有不小进步,可还是听了个半懂不懂,拉住谢天桦要他翻译。
这时候奶酪包饭端上来了,好几个人都点了这个,香气四溢的一大盘,烤得金黄的奶酪皮看起来十分诱人。谢天桦替她接过来,笑说馋了,他也要吃。陶西萌翻眼睛白他,他只是笑,自顾自拿刀叉把奶酪包切成小块,又笑嘻嘻地叉一块送到她嘴边。旁边有人吹口哨。陶西萌脸红红,还是把那块吃了,就听见马可笑说:“真甜蜜啊,我送一首歌给你们吧。”
他跑去吧台打招呼,借了把吉他回来,说这是在南美学的一首西班牙情歌。德国学生懂西语的不少,可是马可一开口唱,不懂西语的人发愣,懂的更发愣,后来连他自己也笑场了,一路跟着旋律“啦啦啊啊”到底。有邻桌大声笑问这唱的是不是中文?谢天桦手一扬:绝对不是!是火星文!半个酒吧的人都笑起来。
热闹声中,陶西萌禁不住又朝舒茄看了一眼,发现她正和一个德国男生说话,笑得很夸张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好像今天马可都没和舒茄说过话呢。
酒吧里的人越来越多,还都朝吧台前看得见电视的地方挤。服务生终于把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