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这样的心情推开病房门时,里面静悄悄的,谢天桦看见沈翼成斜靠在床头,陶西萌在床边趴着,两人都像是睡着了,放在白色床单上紧握的两只手,却像玻璃窗上反射的阳光,狠狠地刺了他一下。
五
“你打算怎么办?”
病房外的树影里,陶西萌低头踩着地上的落叶:“医生说他最好再住两天观察一下。”
“然后呢?”谢天桦追问,“按照计划,明天晚上我们就该在去威尼斯的路上了。”
看她不答,谢天桦说:“要不我去推后两天。”
陶西萌抬头看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假装没看到她犹豫的表情,谢天桦转身走开:“就这么定了。”
其实根本不是推后两天那么简单。再过两周陶西萌在T大的语言班就开学了,他们原定的十五天行程已经很紧张,推后的话就只好砍去一些景点。还有酒店,所有的酒店都要取消重订,这可是不小的工作量。有好几家酒店改期后都客满了,只好另找。谢天桦忙了一通,心情却仿佛随着暗下来的天色越来越沉。
事实上,他觉得这旅行至少该推后一个星期。
那时候她或许才会有心情,享受这样一个和他一起的二人之旅。
可是看看被删改得乱七八糟的行程,说不沮丧真是假的。
谁想到呢?原本那么精心准备的,那么憧憬那么期待的事情,竟然会突然之间变成了未知数。
一个令人不得不担心的未知数。
谢天桦回去病房,意外地发现沈翼成已经下了床,病号服换掉了,一身衬衫仔裤倒也显出了几分精神来。
“谢谢你。”看见他,沈翼成主动伸手过来握了一握。
谢天桦想,大概是谢他帮忙叫救护车?于是点点头:“医生不是说再观察两天?”
“让你们大老远过来陪我闻消毒水味儿,这可不行。”沈翼成笑了笑,“今晚我请客,咱们去吃墨西哥菜。”
无论陶西萌和谢天桦怎么反对,沈翼成还是坚持带他们去了市中心一家餐馆,据他说很美味的墨西哥菜。点饮料时他叫了黑啤,陶西萌听不懂那个词,倒是谢天桦咳了一声:“我看你还是叫可乐吧。”
“啤酒怎么能算酒。”沈翼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陶西萌明白过来,自然更是反对:“医生都不让你出院呢,你还敢喝!”
沈翼成低头把玩桌上的酒杯:“没酒嘴里淡得很。”
谢天桦和陶西萌忍不住对视了一眼。这话听起来,俨然是个老酒鬼的腔调……
“要不就叫无酒精的好了。”谢天桦提议,“味道和酒一样,就是不含酒精。”
“还有这种?”沈翼成显然没听说过。
“以前带旅行团出去的时候点过,开车不能喝酒啊。”谢天桦叫来侍应生,很熟练地点了两杯,又替陶西萌叫了杯果汁。
沈翼成看看他:“你做过导游?郝东那种?”
“郝东是哪种?”谢天桦笑了一声,“反正就是地接,主要跑西欧南欧这一片。”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饮料上来了,谢天桦把“黑啤”推到沈翼成面前:“尝尝看,喝起来和真的酒没什么差别。”
沈翼成端起酒杯看了看,嘴角浮出一个笑:“这不是骗自己吗?也行,反正活着也就是自己骗自己。”
他仰脖一气喝完,重重地放下酒杯:“还不错。”
墨西哥餐厅里乎不舍得打灯,桌上一只圆蜡烛在风里挣出忽明忽暗的小小火簇来,陶西萌只觉得他脸上阴影浓重,怎么也看不清表情。犹豫半天还是问:“方姐姐她……”
沈翼成抬手叫来侍应生:“你再提她我就要喝酒了。”
谢天桦轻轻握了握陶西萌的手。她只得说:“好吧。我不提。”
沈翼成的眼光在两人手上停了一会儿。陶西萌觉察到了,想缩回手,却被谢天桦拉住。她丢了个责怪的眼神给他,又飞快看一眼沈翼成。后者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你就那么怕让他知道,我是你男朋友?”
即使压低了嗓门,也还是压不下去火气。谢天桦憋了半天,趁沈翼成去洗手间就板着脸发问。墨西哥菜真是超级难吃,怎么吃都是酸的。
陶西萌用叉子戳戳他的手:“他失恋哎,不要刺激他好不好?”
“他失恋关我们什么事。”谢天桦也用叉子戳戳她,“我就刺激他。”
“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陶西萌嘟嘴,又拿小叉子戳他。谢天桦一把抓住她手腕,凑过去吻她耳朵。小兔子的耳朵最敏感了,一下就泛了红,看得谢天桦愈发心痒,索性搂住她。她刚好穿件短外套,轻轻松松就让他的手滑进了T恤下摆,于是小兔子开始又笑又喘地躲。
这么小声地闹着,两人都没注意到,沈翼成站在餐厅一隅的阴影里,静静地朝这边看了好一会儿。
“你真的不回医院?”
“医院哪有家里舒服。”吃完晚饭,沈翼成和他们一起回家,倒显得兴致不错的样子。陶西萌想,不管怎样,有人陪着他就不会去喝酒了,心稍稍放下来。
“你那里能睡三个人吗?”谢天桦却问。他可不想吹气垫。
沈翼成说:“当然能。”口气随意,然后指着老城区的教堂给陶西萌看,像是完全没把这问题放在心上。
回到他家,房间里还残留着昨夜混乱的痕迹。三个人一起收拾了一通,沈翼成便开口安排,让陶西萌睡卧室。
“我这是沙发床,可以睡两个人。”他把沙发翻起来给谢天桦看,“咱俩就凑合下吧。”
谢天桦虽然老大不乐意,可是沈翼成显然没打算听他的意见。他自顾自地去卧室的衣柜里翻出新床单和被套来,张罗着给陶西萌换上。
“不用这么麻烦啦。”陶西萌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在我这里就我说了算。”沈翼成一副地主的架势,快手快脚地把床上的一堆布料都拆下来,扔东西似的丢在地上。谢天桦和陶西萌都搭不上手,呆站着看他忙活。
“对了,这个给你。”他忽然从衣柜里递出一个东西来。
陶西萌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胖大的白色毛毛熊,圆眼睛圆耳朵,嘴巴弯成一条蓝色的弧线,像是这沉闷的空气里,忽然划开的一道最活泼可爱的笑容。她一下子就雀跃了,一把搂住抱在怀里,感觉轻软得心都要飞起来。
沈翼成歪头看着她,对谢天桦说:“你看,她笑得跟那熊一样。”
还真是有点像。谢天桦也忍不住弯起嘴角:“没错儿,两只都笑得很傻很天真。”
陶西萌丢个嗔怪的眼神给他,喜滋滋地捏小熊耳朵:“送我的?”
“当然了。”沈翼成还在衣柜里翻,“方蓝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她喜欢亮晶晶的,不像你,喜欢毛茸茸的。”
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提了方蓝,他走过来站谢天桦旁边,笑:“你不知道她小时候,可喜欢这种熊什么的了,有只比她个头还大的熊,叫什么来着?”
陶西萌翻眼睛看他,好像是怪他忘了小熊名字:“瑞克。”
“对,叫瑞克。”沈翼成笑着,语气很温柔,“有回我妈带我们去超市逛,小萌走不动,我就用手推车推她,她搂着那只熊一起坐在手推车里,傻乎乎地玩得可开心了。”
“你最幸福了。”他伸过手去揉揉她头发。
陶西萌模样有点窘,眨巴着眼睛小声抗议:“我怎么不记得。”
“看看,”沈翼成摇了摇头,笑着叹口气,“幸福的时候都不记得。”
说了这话,他转身往外走:“好了,不早了,抱着你的小熊睡吧。”
谢天桦本想再和陶西萌腻一会儿,来个晚安吻什么的,沈翼成却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一点也没有要走开的意思。谢天桦没辙,拉了拉西萌的手就出来了。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夜晚。
尤其对于谢天桦来说。跟某人睡一床的感觉十分差,谢天桦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旁边的沈翼成没有声音,谢天桦觉得他也没有睡着。
果然他在黑暗里开口了:“问你个问题。”
直觉看来是对的,这家伙有话要说。谢天桦应:“什么?”
“你爱她吗?”
问题很突兀,谢天桦还是不假思索地答:“那当然。”
“会爱多久?”
这问题问的。
不过似乎沈翼成没打算让他回答,又问:“你以前有女朋友吗?”
“没有。”
“初恋呢?暗恋也算,有没有?”
谢天桦不耐烦:“想问什么就直说。”
沈翼成哼了一声:“你这种态度去见女友家长,不被扫地出门才怪。”
你算哪门子家长。谢天桦心说。
沈翼成却不再说话了。过一会儿,响起了轻轻的鼾声。谢天桦在心里骂一句,翻个身睡去。
半夜里他莫名醒了。翻身看一眼,旁边的被子掀开着,沈翼成不在。谢天桦不知怎么泛起鸡皮疙瘩来,似乎直觉这家伙不会干什么好事。一骨碌爬起来往卧室冲,推开门一看,陶西萌抱着熊睡得正香呢。
他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关上了门。心里的那份担忧,却不知不觉又深了一层。
果然直到早晨,沈翼成才回来了,一身酒气。
虽然这次他坚称没有多喝,看起来神智也很清醒,陶西萌还是坚持要他去医院检查了一番。德国医生话不多,可是对他们说的几句,已经足够让人担心:
他有酒精依赖倾向了。这个一定要及早控制,你们最好多帮帮他,否则不排除更糟糕的情况。
医生说话的时候谢天桦的手机响了,他出去接完,再回头时陶西萌已经走出来,在铺满了落叶的走廊里站着,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落在她身上,她看起有些神色恍惚。谢天桦上前叫她,她抬头看看他,开口说:“我想,还是把旅行取消了吧。”
虽然这个已在意料之中,谢天桦的心还是沉了一沉。
“行,那就取消吧。”他答,“正好老埃尔催我回去,他要走了,还得跟我办些手续。”
“手续?”陶西萌看看他。
“哦,我把他的车买下来了。要办点手续。”谢天桦说。
也好。下次他就不用租车了,出去旅行的话会更方便。他们还有的是一起旅行的机会,对不对?
尽管这么想,两人还是面对面站着,沉默了一会儿。有微黄的叶子盘旋着从眼前划过,风里忽然就多了种失落的味道,掩也掩不住。
“我待会儿就回T城。”谢天桦轻咳一声,“你呢,你要待在这儿,是不是?”
“他现在这样,我不能走。”陶西萌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有点歉疚,可是更多的是坚定。
不知怎么,谢天桦有点烦躁:“那你什么时候回去?他要是一直戒不了酒怎么办?你一直在这里陪他?你的语言班呢?别忘了要进M大,你还得先通过DSH语言考试。”
陶西萌咬着嘴唇,很快答他:“我可以申请这里的私立语言学校。M大的语言班也可以试试看。DSH不是只要报名就能参加吗?那我在M大也能考吧?只要明年四月通过DSH不就行了吗?我还可以自学。”
那一瞬间,阳光那样刺眼,她小小的脸庞白白一片,看起来竟有些模糊,好像陌生人一样。——显然她早已考虑过这些问题了。显然她早就想过要留在M城,不是留一两天,几个星期,她连整个半年的时间都计划进去了,要陪沈翼成一起在M城——
他的小阁楼,她甚至还没有看过一眼!
谢天桦只觉得脑袋一涨一涨地疼,用力吸口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有你的生活,你不能为了他就丢掉一切!他是个有正常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他该为他自己的行为和将来负责,他应该自己想办法度过难关,他不能要求你……”
“如果舒茄是这样的情况,你会丢下她不管吗?”
他的话被打断了,而且是被这样的一句话。
谢天桦怔怔地看向她。他的女孩儿紧紧抿着唇,带着一点儿倔强又坚决的神色,一眨不眨地迎着他的眼神。谢天桦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他又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去停车场。医院里的树木都在风里哗哗地响着,大片金黄的叶子纷纷落在他脚下,好像铺了一路的烦乱与失落。
六
“小萌,你真的不走?”
看得出来,沈翼成很高兴。
“你问了第三遍了。”陶西萌低头,慢吞吞地扒拉碗里的米粒。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其实她有点后悔。她不是故意要说那样的话的。她也没有打算要一直待在M城。
“……还缺什么,我帮你去买。”沈翼成往她碗里夹一块排骨。
陶西萌这次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不过沈翼成听说她暂时不走,已经第一时间去帮她买来了新的被套床单毛巾牙刷,画纸颜料,还有一个设计别致画着长颈鹿的陶瓷牙杯,颇有一副期待她长住的样子。
陶西萌板起面孔看他:“你不能再喝酒了。”
“我知道。”沈翼成歪歪头笑,“不过医生也说了,要戒也得慢慢来啊。”
“我还有十几天就开学了。”陶西萌觉得他那个语气很有点儿满不在乎。
“要不我帮你问问M大的DSH考试什么时候,你可以在这里考嘛。”
陶西萌一吓:“我才读了中级语言班,高级班还没读呢!”
“怕什么,只要你水平到了,一样能通过。”
“我都没准备呢!”
“有我呢,我帮你准备啊,你怕什么……”
不知怎么,觉得他好像失恋失得不太靠谱了。陶西萌心里嘟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手机出来看,也没有谢天桦的短信。
一定是生气了吧。
想了半天,发个短信过去:你到T城了吗?对不起。我尽量开学前赶回来。
隔了一会儿手机响了,闪着天桦的名字。陶西萌忙接起来,听见他在那头“嗨”了一声,语音很有几分疲惫。
“你到T城了?”陶西萌问。
“嗯。刚到。”他简单地答。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他没再喝酒吧?你睡觉把门反锁一下,当心他喝醉了乱打人。”
“他不会的啦。”陶西萌说,听见谢天桦哼了一声,忙补上一句:“我知道了。”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那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那就这样吧。你早点睡。”
“……好。”陶西萌犹豫着,似乎还有话想说,可是一时好像什么也说不清楚。她正要挂,忽然听他又叫了一声:“西萌。”
“嗯?”
“我等你。”
这三个字那样低落而无奈,听得陶西萌一阵难过,望着暗下去的屏幕,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了。出来时就闻到一股酒气,定睛一看,沈翼成正躺在沙发床上呼呼大睡呢。鼾声不响,不过足以证明他是在睡,不是那天酒精中毒的样子。陶西萌走过去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