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起来了。出来时就闻到一股酒气,定睛一看,沈翼成正躺在沙发床上呼呼大睡呢。鼾声不响,不过足以证明他是在睡,不是那天酒精中毒的样子。陶西萌走过去站在床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去捏住他鼻子。
手下的人没两秒钟就扭曲着脸惊醒了,陶西萌差点要笑出来,忙板起脸,看他茫然地揉眼睛:“怎么了?”
“你去哪里喝酒了?”她说。
“嗯……”沈翼成眨着眼睛,似乎在想怎么回答。
陶西萌伸出手:“你的钥匙呢?”
“嗯,外套口袋里吧。”沈翼成抓抓头发。
陶西萌过去翻出来,看看他:“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出门,要去哪里都得我跟着你。你的钥匙我没收了。”
也不管他愣愣的表情,她转身走去厨房:“给你十分钟起床,我要打扫房间。家里还有酒吧?我都会找出来倒光。等下我会列一个日程表出来,十五天,你要戒掉酒,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告诉阿姨。”
“小萌!”沈翼成爬起来叫,“你不是开玩笑吧?”
陶西萌不理他,进了厨房翻橱柜。沈翼成过来拉她胳膊:“你生气了?我没多喝,我已经……”
陶西萌挣开他的手:“你不能再喝酒了!”
沈翼成往后踉跄了一步,靠在门上,怔怔地望着她。陶西萌低了头,面前的人眼窝深陷,头发蓬乱,衬衫皱皱巴巴,一瞬间竟有些想哭:“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我不喜欢看见你这样子。”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清晨的阳光正徐徐漫进窗来,这让她想起刚到德国时,他去T城看她,虽然也是胡子大叔,可是那么开朗明亮——
“……那你帮我好吗?”沈翼成哑着声音开口。
“小萌,”他伸手拉住她,“你帮我,我答应你一定不再喝了。”
他的手心潮热,低着头,看起来那么憔悴难过。陶西萌心里又是一阵酸,只说:“我就是在帮你啊。”
拉住她的手忽然用了力,她猝不及防,撞进他的怀里。“小萌。”沈翼成抱紧她,笑了一声,“还是你最好。”
这家伙身上好大的酒味。陶西萌用力推他:“胡子大叔,你熏死人了。”
当天他们一起整理房间,沈翼成到底主动交出了两瓶白葡萄酒,不过陶西萌觉得他肯定不止这两瓶。她再不了解酒,也知道沈翼成这些天喝的不会是这种低度酒。可是找来找去,还真是一瓶都翻不出,沈翼成又赌咒发誓家里没有了,他平时都是去酒吧喝的,陶西萌没法,只好把冰箱里两袋米酒、开了瓶做菜用的一瓶红酒倒了,自我安慰这就是坚壁清野战术。
沈翼成也不说话,带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看她忙。后来陶西萌干脆把所有的橱柜、顶柜、壁橱、储藏间都翻了一遍,却是半瓶酒也没找出来。她不死心,晚饭回来还接着找,直把自己累得往床上一躺,动也不想动了。
“看吧,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嘛。”沈翼成笑得怎么看都有点得意。
陶西萌给他个大大的白眼。慢吞吞爬起来,翻自己背包,想找件内衣去洗个澡。
“对了,这个给你。”却听沈翼成叫她,回头一看,他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黄色小皮箱,刚才她翻衣柜时还看到呢,好像中世纪海盗的藏宝箱一样,看起来别致可爱,上面还像模像样地挂了把锁。
“什么东西?”陶西萌鼓着嘴,还是忍不住接过来抱着,触手柔软,却明显有点分量,“这会儿贿赂我没有用啦。”
却见沈翼成开始掰手指:“今年感恩节、圣诞节、明年元旦、春节、复活节、儿童节、你生日外加考过DSH进大学的礼物,都在这里面了。”
“哈?”陶西萌呆呆地看他。
“你不知道给你准备礼物多费劲,小丫头这么挑剔,送顶红帽子都嫌难看,”沈翼成一副抱怨的口气,“我只好看见合适的就先买下来攒着,否则到时候再挑肯定挑不到。本来想慢慢送,算啦,一次性喂饱你。”
陶西萌眨了眨眼睛。天底下大概没哪个女孩会在这样的大礼包面前不动容,可这分明就是糖衣炮弹啊,她得忍住。陶西萌又眨了眨眼,板脸:“钥匙呢?礼物怎么能上锁。”
“小丫头越来越坏啦。”沈翼成哈哈笑,挑眉毛,“先扣着。”
这家伙!陶西萌撇嘴:“爱给给,我才不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呢!”
其实她的胃口完全被吊起来了,心痒痒地凑过去看他弯着腰在衣柜里乱翻:“你还找什么呢?”
“裙子。”沈翼成头也不抬,“我还给你买了条裙子呢,怎么不见了?”
陶西萌一下子想起那条来路不明的公主纱裙来,比划给他看:“不是一条香槟色的裙子吧?有好几层纱,有点蓬蓬的……”
沈翼成直起身,愣愣地看她:“你怎么知道?我在法国买的,本来没想好什么时候送你,后来就回国了——”
他停下了,像是想起了什么。陶西萌心急地问:“不是你寄给我的吗?”
沈翼成看了她一眼,含糊地:“嗯,是吧。你不是要去洗澡?快去,出来我给你钥匙开礼物箱。”
看着陶西萌进了浴室,沈翼成靠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有动。
那裙子的确不是他寄的。
陶西萌说她是9月17日收到的,那些天他都在国内准备婚礼,而方蓝正是在这段时间,背着他偷偷回德国收拾东西,然后回去告诉他不结婚了,把他狠狠地从天上摔到地下。
寄出裙子的人,不是她还能有谁呢?
沈翼成闭上眼。
你对你那个小妹妹还真是上心呢。
这句话,方蓝说过不止一次。
陶西萌第一次到M城来找他,给他过生日那天晚上,方蓝就半开玩笑地说:不如你考虑下,跟你的小妹在一起吧?
他急起来,解释了半天,她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那条裙子是他们一起去法国玩,他陪着方蓝逛专卖店时看见的,觉得挺适合陶西萌,就买了下来。当时他征求过方蓝的意见,说可以让西萌参加他们婚礼时穿,方蓝丢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给他,笑:好啊。
可是说实话,沈翼成从不觉得方蓝是真的在介意陶西萌。只是如今她自己背叛了他,就想用促成他和西萌的方式弥补一下?
沈翼成禁不住冷笑,起身把沙发翻开,下面还有他藏着的一瓶威士忌。正想拿出来,却听浴室门响,忙装作在拉开沙发床,一边把被子枕头什么的抱过去。
“你准备睡啦?”
一股新鲜的沐浴露味道散过来,沈翼成下意识回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站在面前的女孩儿,穿件宽宽松松的背心裙,淡绿的底色上缀了些小花,好像一支新抽的细笋芽儿,脸颊红扑扑地,刚洗过的短发黑亮湿润,灯光下竟有种别样的活泼性感,朝他翘起嘴唇:“钥匙拿来呀。”
“就你心急。”沈翼成笑,不知怎么喉头发痒,颇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得了钥匙的女孩儿像只欢快的小鹿,几步跑进卧室去,踢掉拖鞋跳上床。沈翼成看着她跪坐在床上,拿钥匙开了小皮箱的锁,一脸惊喜地轻叫了一声,好像发现宝藏的小孩子。他走过去,想像以往那样调侃她几句,眼神却不知怎么被黏住了,直直盯着她黑发下细长的一截脖颈,细藕似的胳膊,圆领口露出的两根锁骨,还有……
她刚好俯身,胸口像有两团白白的小兔,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飞快地转开脸,心头却一阵狂跳,只一瞬便觉着脸上着火似地烧了起来。
“这个好特别,你在哪里买的呀?这个呢?”陶西萌毫无察觉,还一叠声地问他那些礼物的来历,沈翼成瞥了一眼——木雕梳子、古银色宫廷项链、牛皮信封手包、上世纪的花型香水瓶……心上忽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
“你怎么啦?”眼前是一张水润粉嫩的小脸,带着种疑惑的天真的神气看着自己。沈翼成不自觉地动了动喉头,转身走出去:“嗯……我困了,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那个夜晚月光明亮,沈翼成躺着,辗转反侧个不停。
看看他买给她的那些礼物。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只是玩具和课外书了呢?
沈翼成按住太阳穴,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买那些东西时的心情。都是陪方蓝逛街时看见的,方蓝喜欢衣服首饰品牌卖场,他就看看那些街边的古董小店。大多都是一眼看中的,一眼就觉得那东西小萌会喜欢,随手买下来——
忽然想起这次回国,遇见一位高中老友。那哥们听说他要结婚了,开口就问了句:跟你那个邻居小妹吧?
开什么玩笑。沈翼成一口茶呛到。
怎么不是么?那哥们还一脸诧异,高中那会儿你天天带着她玩。有回咱们打篮球,你被老师叫走了,老三他们就让她去买饮料,结果她过马路被自行车蹭了下,膝盖上破块皮,你当时脸色那叫一吓人,我还头回见你发那么大火呢。后来连老三都说,原来沈老大好这一口啊,怪不得对那么些班花校花都没兴趣,原来早就被青梅竹马的小丫头勾走魂儿啦……
当时他只听得好笑,现在想起来,竟也有了些难言的意味。打开瓶盖灌了口酒,一道热流灼了下去,心里霎时一片豁亮,好像那片落在地上的月光,往日里熟视无睹,今夜才真正地,照进了心上。
七
第二天陶西萌还是早早就起床了,却看见沙发床已经收好,厨房里一个忙碌的背影。探头进去,荷包蛋,烤面包,煎肉肠,连黄瓜香蕉都切好了,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沈翼成回头看见她,立马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快去洗漱,马上可以吃了。”
面前的这张脸神清气爽,连胡子都刮得一干二净,乍看之下简直不认得。陶西萌歪头端详他半天,凑近一点用力吸吸鼻子。
沈翼成笑:“干嘛呢,跟小狗似的。我没喝酒。”
陶西萌往餐桌前一坐:“改邪归正啦?”
“我也没怎么斜啊。”他笑,“你说要帮我的。咱们出去玩吧。我就不喝酒。”
“出去玩?”
沈翼成把她的盘子堆得满满的:“M城附近有好多景点呢,我一直想去,都没时间。正好你来,不去转转可惜了。”
似乎是个好办法呢,总比把他关在家里打游戏强。陶西萌雀跃起来,两人一起背了相机出去坐火车。
正是温暖宜人的秋日,天空比起夏季的湛蓝更多了一份高远,配上已经泛黄的树叶,简直随处都可以入画,更不要说他们去逛的城郊小镇了——阿尔卑斯山的雪水聚成一条小河流过镇中,山上覆着深浅层叠的金红色,小教堂的尖顶在阳光里闪闪发光。本意只是为了让他散心,不过走在这样的环境里,陶西萌自己的心情也不知不觉地轻快了,只顾得上赞叹那些美妙的风景。
沈翼成的兴致似乎也很高,举着相机不时地拍照。开始以为他在拍风景,后来陶西萌才发现,他很多都是在拍她。自小就觉得自己不上照,她抗议了几回无效,干脆对着镜头做一堆怪相,几次以后沈翼成就板起脸来,皱着眉头教训她:“你乖一点行不行?女孩子要注意形象!”
“我本来就这形象啊。”陶西萌撇嘴。
“你小时候挺乖的。”沈翼成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又笑,“不过有时候你也挺精灵古怪的,让人想不到。”
“有吗?”难得听到他评价自己,陶西萌站定了看他。
沈翼成却歪着头摸下巴,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过来捋一捋她的发梢:“要不要试试看留长头发?应该也很适合你的脸型呢。”
“我试过啦,”陶西萌说,“长到脖子这儿就很难受了,又卷又毛糙,真没耐心等它再长,所以就剪掉了。”
“女孩子怎么能这么没耐心呢?”沈翼成拍她脑袋,“这次听我的,不要剪了,留到齐肩,再剪个齐刘海,一定好看。”
陶西萌嘟嘴:“才不要,我戴眼镜哎,那样看起来可不就是阿拉蕾。”
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沈翼成愣了一下才哈哈笑,伸手揽住她:“那就把眼镜摘了,你现在度数也不深嘛,换隐形好了。再把你这米奇运动衣换了,我帮你挑几套裙子,看谁会说你像阿拉蕾。”
脚下是阳光里闪烁的潺潺流水,风里是清新又浓郁的山林的气息,搭在肩上的手那么温暖可亲,陶西萌却在那一瞬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失落。
如果一起来的人是谢天桦,他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吗?
那场没能成行的旅行,不知怎地就在这如画的风景里,把所有的遗憾都席卷了而来,扫去了她刚刚萌起的快乐。
“怎么了?”沈翼成很快发现她的情绪低落。
“没什么。”陶西萌回给他一个笑脸。
——只要他不喝酒就行。
那她就可以早点回T城去了。
傍晚时两人回到M城。从火车站出来,偌大的城市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光,四下都是来往的人群,食物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沈翼成一整天兴致都很好,这会儿又问她饿不饿,说带她去某家五星级的大酒店里吃晚餐。
“干嘛那么破费,随便吃点好啦。”陶西萌说,凑去街边卖风味烤肠的小摊。
沈翼成板着脸:“脏不脏啊?吃坏肚子了我可不管你。”
“好香啊,我想吃。”陶西萌自顾自地摸钱包。怎么会脏,卖烤肠的哥哥穿的围裙都是雪白的,再说那么多德国人都在买呢。
沈翼成没法,掏出零钱来替她买了一份。金发蓝眼的小哥看看陶西萌,麻利地把烤肠塞进面包,挤上一截番茄酱,笑嘻嘻地递过来。陶西萌道了谢,接过来咬一口,味道真是出奇的好,忍不住叫:“好好吃,你尝尝看嘛。”
“能有多好吃?”沈翼成翻眼睛,忽然拉过她的手,低头就在她吃过的烤肠上咬了一口。
真没想到他会这样,陶西萌当时就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把整个儿面包从她手里拿走了:“唔,还真不错。”
“哪有你这样的。”陶西萌上去捶他,看见他吃得唇边都是番茄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却听旁边有人吹了声口哨。
“哟,这不是沈总嘛。”那人用中文说,转脸瞥一眼陶西萌,嘿嘿笑了一声,“这么快就换人啦。”
三个中国男生,都不认识的。陶西萌看看沈翼成,他已然沉下脸,斜眼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这么久没见,你那个项目怎么样了啊?别是黄了吧。”其中一个笑。
这口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幸灾乐祸,陶西萌不由得担心起来,伸手去拉住了沈翼成。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好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走。”
只听背后传来笑声:“以后真当上股东了别忘了请客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