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谢天桦的声音在雨夜里有些模糊,“我争取早点回来。”
雨越下越大,陶西萌开始后悔没有拿杨沁给她的伞。下了公车还要走一段,她冲进家门时头发全湿了,被房东老太太看见,还数落了她几句。
“快去洗澡换衣服,不要生病!”那张脸向来冷冷的没笑容,不过陶西萌跟她熟了,知道这张冷面孔下还是颗温暖的心,于是冲她笑了笑。
老太太又追一句:“Timo给你留了吃的在冰箱里。”
陶西萌道了谢,捧着饭盒上楼去。他又开始给她准备打工的中饭了,是有多贴心呢。推开阁楼门,一眼就看见那燃着暖光的小烛罐,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你会习惯他的好,再也放不下。
杨沁的这句话忽然浮到耳边,她微微发怔。
谢天桦十二点多才打来电话,说可能回不来了。
原来韩深又去喝酒,醉了又跑出去淋雨,谢天桦好容易找了个同学一起把他弄回借住的学生公寓,发现这家伙发起烧来。
“保险起见,我还是待在这儿吧。”谢天桦听起来有点疲惫,“怎么最近老碰上为情所困的病号啊。你一个人怕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陶西萌抿嘴。她原本想说一个人睡大床很舒服,想想还是咽了回去。
“嗯,小兔子很勇敢嘛。真乖。”他低声笑,“那你早点睡。”
本来就打算睡了嘛。陶西萌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心好像还软在他刚才那句话里。关了灯爬上床,刚钻进被窝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点亮光。
是谢天桦放在床头的笔记本。
没有关吗?
陶西萌爬起来,随手翻开显示屏。它似乎是迟疑了一秒,然后慢慢地亮了起来。
大概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关?陶西萌想,刚想拨个电话过去问他要不要关,眼光却被那上面的一行字吸了过去。
发件人:“Aubergine”。(德语茄子)
原来这个单词在她的记忆里还是那么顽固的存在。陶西萌忽然觉得手心出汗,下意识地扫过显示屏——
是舒茄发来的邮件,用中文写的,只有几句话:
为什么不回复Frank?别告诉我你没收到材料。
他都来找我了,没说几句就激动得什么似的,说你是他们目前唯一确定的人选。今年的形势这么糟,这是什么样的机会你应该清楚,别犯傻!
别跟我说是你家醋溜菜不同意!
谁是醋溜菜?
陶西萌盯着那几行字,呼吸都有点不顺畅。再往下看,同一封邮件里还有前几次的回复,都是关于谢天桦妈妈来D大参加某交流项目的内容,也是她从未听谢天桦提起过的事!往下滑动着鼠标,她竟有些手抖。这里的谢天桦,难道是生活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她从未了解过的吗?!
丢开鼠标,陶西萌抓住枕头,擦掉满手的汗。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到床头的横板上,那里有几封信。拿下来看,都是德文的,这会儿在眼前全像是乱爬的蚯蚓,可是开头那简单的两句她还是看懂了:
感谢您的申请。非常高兴地通知您,我们希望您能来D城的公司总部……
一阵头晕袭来,她把那几封信扔回横板上,又伸手,啪地合上了笔记本。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雨都没有停。
正所谓一阵秋雨一阵凉,陶西萌在清晨的空气里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去出版公司的车上没看见袁加美,她得以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独自安静地坐着。然而一闭眼,那显示屏上的字就慢慢地浮出来,好像丑陋又讨厌的鳄鱼,只是不动声色地伏在那里,已然让人从头凉到了脚底。
昨天她还在安慰杨沁,同样的事情竟已在自己身上上演。
多可笑。
满腹心事到了公司。
刚坐到位子上,美工组的组长就过来了,给她介绍新来的打工者,是个巴西男生,棕色头发,笑起来很阳光的样子,可惜说德语时西语口音太重。陶西萌听他说话有点费劲,加之心情不好,干脆一整天都埋头画图,没怎么搭理他。
下班时她还是选了袁加美带她走过的那条近路。雨后的小树林有些泥泞,不过十分安静。她低头慢吞吞地走着,谁知没一会儿,就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是那个巴西男生。大概她的脸色有些警惕,那男生咧了咧嘴,朝不远处废弃的路桥一指:“我要去那里画画。”
好像怕她不相信似的,他跑过去,指指路桥下那面陶西萌曾拍过的涂鸦墙:“就是这里!我昨天画的,还没画完呢!”
早上经过时陶西萌就注意到涂鸦墙换了新画,不像原先那样天真奇趣的风格了,而是另一种热情奔放的图案,更像一种图腾——
“是你画的啊。”她忍不住笑了。
“我还会画中国的书法呢!”见她笑了,巴西小伙越发起劲,包往地上一放,哗啦啦地翻出一堆喷罐来。
陶西萌好笑:“书法?那不是画的!”
“怎么不是画的?”他拎了个喷罐,随手就在墙上“画”了行草的“中国”两个字出来,看得陶西萌目瞪口呆。
“画过吗?要不要试试?”
一眨眼,喷罐就递到面前来,伴着一个大大的笑容。
还真没玩过。陶西萌心动了,接过来试着往墙上喷。和用笔画完全不同的手感,别有一番趣味。她开始掌握不好,不过跟巴西小伙学了点技巧,很快就像模像样地喷出了一朵蓝色的花。
“莫奈?”他歪头看看。
“不是啦。”陶西萌笑。她这哪儿是什么睡莲,也就是一团有点层次的蓝色罢了。
巴西小伙很慷慨地一指那堆喷罐:“都在这里,你随便画好啦!电筒有吗?借你!”
天色已暗得看不清他的脸。陶西萌笑,摇了摇手。他耸耸肩,把电筒别在帽子上,转身去完成他的大作了。陶西萌站在越来越黑沉的桥洞下,望着墙上那蓝色的花,忽然觉得那像一团看不透的雾。
也许她的心也是如此,被自己的想象蒙住了,活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
“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带手机?”刚推开小花园的门,亮着灯的楼里就冲出人来,脸上的紧张在昏暗的光线下仍是清清楚楚,“我差点报警找你了!”
“忘带了啊。”陶西萌低着头,躲开他的手。
“你不是四点半打工就结束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谢天桦追上来问。
“跟新来的同事学喷画。”陶西萌上了楼,走进阁楼去,一眼就看见桌上摆着碗碟。
“什么新来的同事?”谢天桦还在问,一手接过她的背包,“晚饭吃了吗?我给你热热。”
见他去冰箱里拿出好几盘菜来,陶西萌心里又酸又软,连忙转开脸:“不用了,我不饿。”
她想躲进浴室去,胳膊却被人拉住了。
“你今天不对劲儿。”凑到面前的脸还是那么俊朗,挑着眉毛,带一点点笑意,是她熟悉的神情,“说实话,今晚背着我干嘛去了?”
半开玩笑的口气,可是陶西萌有点着恼:“我干嘛要告诉你。”
谢天桦不知就里,脸上仍笑着:“那你干嘛不告诉我啊?”
“就不告诉你!你不是也什么都不告诉我!”陶西萌脱口叫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
谢天桦终于收了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陶西萌气起来,跑进隔间一看,那些信还在那里。她拿出来,往他面前一放:“你告诉我了吗?”
是不是要等你做了决定,我才是被通知、被离开的那一个?
她胸口一阵哽咽,再说不出话来。
谢天桦拿起信,扫了一眼。
“就因为这?”
他摇摇头,神色竟有些戏谑,“你是不是也想把我的行李扔下去?”
十三
这是什么态度。陶西萌没好气:“扔不动!”
“那可以一样一样扔嘛。”他居然又在笑。
“谁跟你嬉皮笑脸啦。”陶西萌瞪着他。
谢天桦低头叹口气,微微笑着走过来:“好,那说正经的。”
“交了毕业论文后,我投过几十封简历,这些都是最近收到的面试通知;除了这些,还有舒茄的姑父Frank所在的投行给我的Training名额。”他把信放在桌上,看住她的眼睛,“这些实习机会都在D城。之所以申请了很多D城的工作,除了它本身在金融业方面的优势,还因为我妈妈可能有到D大做一年交流学者的机会。这事是去年开始办的,最初就是拜托了舒茄的熟人帮忙,不过一直都没有能定下来,现在算是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把握。”
他停了停,神色仍是平静:“我也投了很多别的城市的实习位置。只是目前看来, D城仍然是最优的选择。它最大的缺点,就是离T城很远,离M城更远。”
陶西萌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能说话。谢天桦走过来,轻轻拉住她的手。她想挣开,可是竟一动也动不了。
“我这么说,并不是决定了要去D城。我还没有回复Frank,就是想等一等,看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我没告诉你这些,一来我们最近都没什么时间谈,二来,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自己做决定的事情。”
他静静地看着她,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掌心:“西萌,你知道吗?我从没有这么犹豫过。这个决定这么难,是因为我不想离开你。是我舍不得走,不想刚刚在一起,就要离开,离你那么远。我不告诉你,因为我不希望把这变成丢给你的难题。我想自己想清楚,找到解决的方法。”
那你找到了吗?
陶西萌想问,可是竟觉得嘴唇发颤。也许是最近太快乐,她完全没有想到,分离会来得这样快。
“昨天我和韩深聊了聊。他说以他的前车之鉴,我应该告诉你,一起商量,因为好像男生和女生的脑回路不一样,我们觉得在做对的事,在你们心里也许就是冷落和欺骗。”谢天桦笑了笑,轻轻把她的头发掠到耳后,“你果然生气了。还好你不像小鹿同学那么暴力。”
陶西萌白了他一眼,想挣开他。他却看着她,忽然用了力,一下把她抱进怀里。
“可是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我忽然有了答案。”他的嗓音似乎有点哑,随即便清晰起来,“Frank那个Training的确是个很好的平台,可是还会有很多这样的平台,让我开始我的事业。”
“而你,只有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什么也补不回来的。”
注视着她的眼神,好像明亮而缠绵的流水,陶西萌竟有些晕眩:“你是说……”
“我不去了。明天我会打电话跟Frank说。”谢天桦拉紧她的手,好像一瞬间整个人都明朗起来,“等年底拿到毕业证,我就直接申请工作,不用找实习或培训了。那时候机会肯定更多些。”
陶西萌还没消化完他这些话,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他抱了起来。她惊呼,下意识搂紧他的脖子,听见耳边开朗的大笑:“太好了!我是该跟你说这件事,果然一说出来,答案也就出来了。”
“你……等一下啦!”她有些发晕,几乎使不出劲儿来捶他,“那你妈妈呢?”
“她的申请报告还没批下来,到底能不能来还是个未知数。”谢天桦放下她,笑容愈发明亮,“而且她早就说过,让我找工作不要受这个限制。”
捧住她的脸,他兴奋的吻已落下来了,简直让她透不过气。
“我决定了。这两个月,我就陪着你,天天做好吃的,把你养得胖胖的……”
陶西萌使劲儿拿小拳头捶他:“干嘛……干嘛说得我好像小宠物。”
“你不是小宠物。”谢天桦轻笑着,吮住她的唇,“你是我的小尤物。”
连耳朵都红起来了。陶西萌被他热切的吻弄得晕头转向,几乎不能思考。等她反应过来,竟已被抱去了隔间的床上——
她刚才不是明明在生气的么?
某人却忽然停了手,皱着眉头,从身下抓起两只缝了眼睛的毛线袜来:“什么情况?”
“我做的手工啦。”陶西萌趁机逃出他的臂弯,献宝似的套在手上秀,“你看。可爱吧?”
对着袜子布偶,谢天桦一脸嫌弃:“你打算把它们挂哪儿?”
挂哪儿不行?陶西萌不明所以,指指床头的横板:“这儿不好吗?”
“不行!”他一本正经地摇头,“都是小朋友,哪能让它们天天看少儿不宜的场面。你看,眼都斜了。”边说还边学那布偶歪眼做鬼脸。
“你……讨厌!”陶西萌瞬间红了脸,“……那,那它们也不该待在这里!”床边还有一堆毛绒玩具呢。
“这好办。”谢天桦跳下床去,把那些熊熊狗狗都转个身面壁,挨个拍它们头,“乖,要不要找个耳塞?”
陶西萌又气又好笑,忍不住追过去捶他,被他一把抱住了,跌去软软的床上。
“萌。”
他收紧了臂弯,把她拢在身下。眼镜拿掉了,女孩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看他,像汪着清亮亮的两潭水。他忍不住低头吻它们,那些颤动的睫毛,像温柔调皮的小刷子扫过他鼻梁,他笑出来,情不自禁地轻叹:“我爱你。”
细嫩幼滑的皮肤,玲珑可爱的五官。谢天桦用手指轻轻描画着,像在呵护最心爱的珍宝:“真想哪儿也不去,就这么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今晚的天顶小窗,仿佛一面嵌满星星的镜子。陶西萌觉得自己的心软软的,那么软,却仍像浮在暗蓝的空气中,没有着落。搂住他的颈项,她喃喃着说:“可是十二月以后呢?我们还是会分开吧。”
“……可是有了这两个月,我们会有更多的了解,更多的信任。”谢天桦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清明,“也许,就不再害怕分开了。”
会吗?
陶西萌望着那明亮的星群,舍不得闭上眼睛。
会不再害怕吗?
第二天只有上午的课。陶西萌惦记着杨沁,想去B班找她,偏偏老师前所未有地拖了堂。好容易挨到结束溜出来,却见走廊里闹哄哄的,一捧硕大的玫瑰横在走道里,让来来往往的学生们议论不停。
怎么回事?陶西萌瞥见一个B班的中国女孩,忙上去问了声。
“劈腿男友送来的,嘿,杨沁根本不理他。”女生笑,倒像在幸灾乐祸。
怎么就成了劈腿男友了。陶西萌暗自替韩深叫屈:“那杨沁呢?”
“不知道,好像往那边走了。”女生随手指了指。
陶西萌朝那个方向跑下楼去,一边摸手机。
“韩深没在你边上吧?”杨沁听起来很烦躁,“那就好。我在图书馆。”
绕过一堆书架,总算看见杨沁坐在那儿,一个人呆呆地。陶西萌过去叫她,见她手里握着一把玫瑰花瓣。
“刚才一把扯下来的。”她一脸无精打采,松开手,让那些花瓣落在桌面上,“应该扔到他脸上去。”
看来她这回实在气得不轻。陶西萌越发不知说什么好,轻轻坐下:“不给他个机会?再谈谈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