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暖洋洋地落下来。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谢天桦买了东西回家,一路上看惯了的街景,似乎也比往日可爱了几分。他吹着口哨进门,差点被头顶荡下来的玻璃球砸到。
“嘿,悠着点儿行不?”他叫,马可从客厅的布帘子后面探出个脑袋:“哈罗,现在进入狂欢倒计时哦——”
受不了这家伙。谢天桦摇摇头,猜他大概弄了个小乐团来,铆足了劲儿要表演给他心上人看呢。几个室友也正进进出出地忙活,饮料零食还有各种装饰物的箱子,几乎把过道堵上。谢天桦绕进厨房,见舒茄在桌前切水果,于是走上去揪两个葡萄扔嘴里:“辛苦了。”
舒茄瞥他一眼:“辛苦的是你吧。听说你一早出门约会去了?”
“哪有,我陪别人找房子。”
“不会是那小嫩草吧?你这回来真的?”
“别小嫩草小嫩草的,说得我好像老牛似的。”
舒茄噗哧笑出来:“是,我错了,大牛同学,总行了吧?”
“小牛就好啦。”谢天桦陪她乱扯,“对了,今晚她也会来。”
“谁?”
“你说的小嫩草啊,是马可邀她的,她就住他们那里的阁楼,据说是她哥拜托郝东安排的……你记得吧?郝东原来住过马可那楼。”
他这一说,果然看见舒茄变了脸色:“又是郝东,你上次吃的亏还不够啊?”
“我没吃什么亏啊。”
“没吃亏?”舒茄冷笑,“你好心帮他女朋友,忙里忙外,到头来被人倒打一耙,说你是花花公子勾引朋友的老婆,怪不得马可说追你的女生都是猪八戒……”
“郝东的女朋友,好像比猪八戒还苗条一点吧?”谢天桦哈哈笑,看舒茄用力把一个苹果切开了,沉默片刻才冒出一句:“喂,你这家伙,我说真的,你这么卖力帮别人,不值……还是你自己打什么主意呢?”
“嘿,你可真是火眼金睛啊,这都看出来了……”谢天桦打个哈欠,转身走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舒茄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六章 夕阳醉了
陶西萌以为德国人大多古板严肃,晚上的Party可给她上了一课。
因为德语还不好,她本想低调地躲在角落里观摩,想不到刚进去就成为众人的焦点。原因是她带了一份小礼物给马可,是她凭记忆画的马可的漫画头像,放在一个小镜框里送给他。后来她才知道,德国人最看重手工礼物,所以马可当时就像得了宝贝,大声嚷嚷着叫他的一帮球友和同学都来欣赏,更有人围住陶西萌问可不可以给他们也画一张……
“喂,想累坏我们的新朋友吗?”谢天桦笑嘻嘻上来解围,“我敢打赌,你们中间还没人能叫出她的名字呢!这样好了——”
他居然让他们排成队,玩传话游戏,把“西萌”这个名字从第一个传到最后一个,十几个人过后陶西萌的名字变成了“Sisi”,更有一人当场煞有介事地单膝跪地,大喊:“Oh,My Princess!”然后低头就要行吻手礼,谢天桦随手从墙上抄了一只熊掌模样的标本塞过去,那家伙亲到一嘴毛,怪叫着跳起来,一群人笑得连窗玻璃都嗡嗡作响……
“听说你们把中国的茜茜公主请来了?”房东老埃尔提着两大桶冰啤酒进来时,众人发出一阵欢呼。陶西萌被推到意大利老头儿面前,手里塞进一瓶啤酒。谢天桦在旁边笑着解释:“他是要欢迎新朋友,你稍微喝一点就好了。”
眼前的老头儿有一张躲在大胡子里的温和笑脸,拿酒瓶跟她的碰一下:“嘿,小公主,欢迎你来德国。”
陶西萌的德语结结巴巴:“谢谢,可是我不是公主……”
“No no no,”老头儿一脸严肃地打断她,说了一句什么。陶西萌没有完全听懂,呆了一呆,周围却已经响起了口哨声。
“他说,所有的女孩,都是爱她的男孩心目中的公主。”谢天桦的声音穿过嘈杂,一字一字清晰地落在她的耳边。她下意识地转脸,看见他靠在柜子边,正微笑着朝她举了举啤酒瓶,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芒。
一群人已经在起哄:“老埃尔,你的公主在哪里?”
“在我心里啊。”
“哇,老埃尔今天专门肉麻来了……”
其实这样的Party,对目前的陶西萌来说还是相当困难。看着一群人用德语聊天哄笑,她几乎什么都听不懂!幸好手里的啤酒意外的可口,她缩在沙发里小口喝着,却见谢天桦朝她做了个手势——
“是不是听不懂?”走到过道里,他转身笑问。
陶西萌苦着脸:“觉得自己坐在那像个傻瓜。”
“很快你就会习惯他们的语速了,”谢天桦安慰她,“你能考进A班,已经足以说明你的德语水平,加油就好。”
“哦。”陶西萌应着,却见他的眼光落到了她身后:“嘿,你在这儿呢?”
回头,对上一张中国女孩的脸。
略有些苍白的肤色,修眉凤眼,栗色长发微微卷曲着垂落,仿佛和她指间燃起的青烟缠绕在一起。
“嗨,”她冲她打招呼,“你的漫画不错。”
“嗯?”陶西萌有些发愣。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抽烟的女孩。抽烟的,美丽女孩。应该就是舒茄了吧。她倚着门框随意地站在那儿,并没有笑,眼里甚至隐隐有一种审视的意味,看起来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听谢天桦介绍她是T大油画系的,陶西萌不无羡慕,也不由得地想,还真是挺有魅力的样子,怪不得马可会这样倾心呢……
“嘿,你们不来看我切蛋糕吗?”客厅门口,马可正笑嘻嘻地探出头来喊。
这位今晚当仁不让的主角,终于粉墨登场了。果然是有备而来,他一开始就请出了他的小乐队,键盘、贝司和鼓手一应俱全,一时间鼓乐齐鸣,和掌声响成一片。气氛本来就活跃,这下更热闹了,马可又不遗余力发挥搞笑天分,切蛋糕拆礼物,不时幽默两句,屋里笑声不断。一番祝愿之后,他还背了吉他,跳上台去眉飞色舞唱了两首改编的搞笑版英文歌,把一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出人意料的是,接下去马可还别出心裁地拿出两根筷子,扑扑插了两块烤土豆,随着音乐一本正经地表演了一段卓别林的木偶舞。也许是用力过猛,他竟把一块烤土豆甩上了老埃尔的大脑门,这一下屋里更是“哄”地炸了锅,啤酒面包屑乱喷,一群人笑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哈哈,这家伙太逗了。”陶西萌差点笑岔气,“原来他借筷子是要干这个……”
“筷子是你给他的啊。”谢天桦想起来了,那天马可神秘兮兮说要找她的。
“是呀,”陶西萌点头笑,一脸兴致勃勃,“他很厉害啊,不光搞笑,还会乐器呢。还有那个鼓手,动作好帅!”
“有马可在前头耍宝,你居然还有时间去看鼓手?”谢天桦抿一口啤酒,“马可知道一定伤心死了。”
陶西萌埋头吃口蛋糕,腮帮子一鼓一鼓:“他才不会呢。”
“你又知道了?”他看她一眼,“喂,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会乐器的男生?”
陶西萌歪歪脑袋:“嗯,别人我不知道,可是对我来说,会乐器只是一个充分条件,哎,不对,必要条件,哎?”
谢天桦忍不住大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
“说了我数学不好的嘛……”陶西萌做个鬼脸。
“你别是喝多了吧?”谢天桦凑近一点,伸个手掌在她面前晃晃,“这是几?”
她一本正经地推推眼镜,作出眯瞪眼的样子来对着他的手看半天,冒出一句:“啊,熊掌!”被他在头顶拍了一记,两个人笑得把啤酒都洒了出来,赶快手忙脚乱地收拾。
似乎有那么一瞬,陶西萌无意撞到了舒茄的眼光,可是当她定睛看去的时候,舒茄却已经转开了脸。
一片热闹声中,马可脱了外套,穿一件卷了袖子的白衬衫,背了两手往前一站:“大家都知道,我喜欢中国。为什么呢?”
要进入正题了?谢天桦抬头,马可正朝他看了过来:“……首先,因为我有个来自中国的好朋友,他会在打篮球时抢我的球,盖我的帽,是他让我知道,我一定要跳得更高……另一位新朋友,她可以用牙膏丢中我的鼻子,并且把我的大鼻子画成漫画,是她让我知道,原来我的鼻子这么与众不同……”
他在一片笑声中说得很慢,脸上始终一本正经:“……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一位中国女孩,她像月亮上的仙女一样神秘美丽,我心里希望她不只是我的朋友……”
口哨声。鼓手在后面一通猛敲,坐在窗边的舒茄微低了头,看不清表情。
马可注视着她低垂的眼帘,慢慢说下去:
“……是她让我知道,原来,心跳的声音这样美妙,就像是,连太阳也醉了。”
一室的安静。谢天桦暗笑,想这家伙可以去做诗人了。却听陶西萌在旁边低笑了一声:“嘿,秘密武器来啦。”
抬眼就见马可的胸前挂了一管亮闪闪的东西——萨克斯风!谢天桦这一惊,联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心里立刻冒出一个念头。难道……金属管特有的音色缓缓响起了,他看见舒茄猛然抬起了头来,脸上也是一片惊讶。
那么熟悉的旋律,果然是——《夕阳醉了》?谢天桦呆怔了半天,忍不住就伸手抓头发。要不要把这家伙揪下来呢?瞥见陶西萌微微笑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凑过去低声问:“不是你帮他找的曲子吧?”
“不是呀,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好几首中国歌的萨克斯风曲谱呢……”陶西萌还在笑,“我只是帮他选了一首……不错吧?”
她脸上甚至带了些自得的神情。谢天桦大大叹了口气。陶西萌这才看他,有点诧异:“怎么,不好吗?”
灯光不知什么时候暗淡了。窗外是暗蓝的天幕,一轮圆月正在翻卷的云层间闪躲。舒茄忽然站了起来。黑暗中,她落满月光的身影几乎没有停留,径直把阳台门一拉,走了出去。
她——不喜欢吗?马可大概慌了神,吹错了一小节,终于犹疑着停下来。
“怎么回事?”有人问。大家都有些面面相觑。
谢天桦站起来:“马可,是跳舞的时间了。”
第七章 第八天早晨
马可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煞费苦心想出的惊喜,竟正正地踩在舒茄的禁忌点上。
“她的前男友就是萨克斯风专业。”节奏欢快的舞曲响起时,谢天桦低低地告诉陶西萌,“而且听说最初告白就是这首《夕阳醉了》……你还挺会选的。”
“啊?”陶西萌完全呆掉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怪不着你,谁让他不来问我。而且我还真不知道他会萨克斯风呢。”
陶西萌皱着脸抓头发:“他说想听听女生意见……”
谢天桦笑了一声:“大概他也怕我跟舒茄说漏嘴吧?”
隔着一群跳起舞来的人,他们看见马可走到阳台上去了,和舒茄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匆匆忙忙跑回来,拿了一瓶酒和两个酒杯,跑出去时远远看见他们俩,两手举得高高地打了个招呼,一脸兴奋又紧张的样子。
两个漂亮的人影,站在月光下的阳台上碰起杯来了。居然是这样浪漫的情景,陶西萌不由得舒一口气:“哎,是不是不要紧啊?”转脸看谢天桦,却见他微微皱了眉。
“……也许吧。”他答,又问她要不要跳舞。
“啊,我不怎么会的。”陶西萌吐吐舌头,看表,“而且现在晚了,我要早点回去睡觉,明天还得去刷墙呢。”
谢天桦禁不住笑,把啤酒瓶放下:“那我送你吧。”看她似乎想要拒绝,他补一句:“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夜色里的街道空无一人。丝丝寒意伴着若有若无的花香,在风里拂过面颊。陶西萌有种微醺的感觉,她想也许今晚的确有些喝多了。
“……但愿我没有帮倒忙啦。今晚的Party除了这个,还真是挺好……哎,你怎么认识马可的?”她转身,问走在后面的谢天桦。
“打篮球。”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朝地上的石子踢一脚,“那时候我刚来,和语言班同学组了个多国部队,跟他们德国学生玩了一场。这家伙嚣张得很,我看不惯,盖了他几个,他就老实了,打完了专门跑来找我聊天……就这样。”
看陶西萌瞪大眼睛,谢天桦笑起来:“挺单纯的吧,这家伙。你比他强,他就服气,开开心心跟你做朋友……我遇到其他很多人也这样,跟他们相处很容易。”
“跟什么人相处不容易?”陶西萌追问一句。
谢天桦抬一抬帽沿:“中国人。”
陶西萌一愣:“那我算不算?”
谢天桦也一愣:“你不算。”
“我不算中国人?”
“不是……”谢天桦哭笑不得,却见她仰起脸笑了:“对呀,那就说明,是你以前遇人不淑,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哦!”
她的小小笑脸,映在皎白的月光里,仿佛一支初开的马蹄莲。谢天桦微微发怔,她却已转过脸去,对着天空张一下手臂:“哇,真美啊,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天空。”
不自觉地仰起脸来。一轮明月,正在汹涌的云涛中光芒四射。
“是啊,”他喃喃地应了一声,“有星星的时候也很好看,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星群,像……像许许多多闪光的小石头。”
“是么?”陶西萌在原地跳一跳,望着天空的脸上一派神往,“看来到德国来是对的。”
“怎么?你来德国就是看星星月亮吗?”忍不住开玩笑。
“当然不是……”她笑,却背过脸去,“当然,嗯,来读书啊。”
“继续读设计吗?刚才舒茄说T大的视觉传达专业不错……”
“啊,我知道那个,不过我更喜欢M大一点啦。”陶西萌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我准备通过DSH*后就转到M大去,快的话也许只要半年呢……你有没有去过M城?” (*德国高校入学语言考试)
谢天桦脑子里嗡地一响,机械地应:“去过。”
“是不是很棒?我在网上查过资料的,本来我就是想去M大……”
有那么一会,谢天桦说不出话来。月亮没进了云层,他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仍然将她脸上的憧憬看得清清楚楚。四下里是一片静寂,他的心在轻微的风声中,忽然就沉了下去,重重地,闷闷地,跌进了层层的黑暗里。
“就知道你还没睡!在赶作业?”陶西萌回到小阁楼,一时睡不着,重又跑到楼下的电话亭拨沈翼成的手机。建筑系学生嘛,快交图的时候总免不了开夜车。
“是,我这草图都改了七八十遍了,今晚怕是要通宵……”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你呢?没事熬什么夜?”
“嘿嘿,今晚在happy呀,有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