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点没注意……”陶西萌显然被这意外完全弄懵了,对于刚才旁边是否有可疑人物经过更是半句也答不上来。谢天桦顾不得更多,直接跑去酒店前台说明情况,对方态度甚好,立马替他报了警,并叫来工作人员帮忙。
“……您得自己跑趟警察局,有文件要填,他们会替您出具失窃报告。”大概此类偷盗事件屡见不鲜,经理模样的人十分熟练,“您是否丢了证件?我们的工作人员可以帮您在酒店周围找找,因为有些小偷会把证件扔掉……”
“你们的监控录像呢?可以调出来看吗?”谢天桦说。
经理支支吾吾半天,原来监控系统根本就没开。
铁青着脸去报案。
他这只能算小case,于是警察局的效率比预想得还低。德国官僚机构不靠谱起来都够呛,更不要说天天就想着躺沙滩上晒太阳的意大利人。
谢天桦奔波了半天,又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把酒店里里外外找了几圈,结果也是毫无所获。警察局让他等消息,有个同样丢了东西来报案的外国游客对他说,东西能找回来的几率约等于零。
虽然钱包万幸放在裤子口袋里,没被顺手牵走,手机也不值什么钱;然而笔记本是他之前为写毕业论文刚买的,而且有些重要的文件没来得及备份;外套是小两千块的大衣,他最贵的一件衣服,又是妈妈买给他的;更要命的,是丢了护照。乘坐飞机必须的通行证。
谢天桦捏着那张去西西里的机票,坐在酒店房间里想了一会儿。
陶西萌呆坐在另一张床上,刚才谢天桦没让她陪着去警察局,回来时门一开就见她跳起来,跑过来欲言又止,泪痕未干的脸上全是不安的询问。
“……对不起。”她忽然说,声音发颤。
谢天桦看她一眼,站起来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她没有逃开,任他握住了她的手。
“就这样吧。我们回去。”谢天桦说。
“不去西西里了?”陶西萌呆呆地看他。
“不去了。我等下给老埃尔打个电话。”
其实去西西里当然还有别的方式,可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从这场旅行的一开始就有了,而这次失窃,简直就像一个警告——和爱人旅行,这绝不是对的时机。
“我等下去趟中国驻罗马大使馆,看能不能补办护照。不过可能最好还是回德国补办,还有签证,这里肯定补不了。”
“我跟你去吧。”陶西萌说。
正是周末,大使馆的人虽然态度友好地表示了同情,可是负责办理各种手续的同事正在度假,至少也要等到后天。谢天桦想,大使馆能干什么呢?最多帮他开一份临时证明,让他坐上回德国的飞机——那他根本没必要等。意大利也是申根国家,他有的是办法不用护照回去德国。
那位工作人员忽然问了句:“你是不是要回中国?着急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办旅行证,比护照办起来快多了,回国没问题的,就是签证得在国内重新办。”
直接回国?谢天桦怔了怔。
一旁的陶西萌也抬头看他。目光相遇的瞬间,他已做了决定:“不,我还是先回德国吧。”
拉她来旅行,然后旅行中途夭折,让她自己回家——这种事情谢天桦做不出来。
何况让她一个人走,他怎么能放心呢。
拿着护照复印件和警察局开具的失窃证明,谢天桦直接去找了欧洲租车行在罗马的租车点。
工作人员居然是个德裔的意大利美女,两人用德语一通乱侃,一辆奔驰的钥匙就顺顺当当地交到了他手里。
“等下就出发的话,午夜前可以到T城了。”谢天桦说。
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陶西萌,他想,难道她还在纠结舒茄的事情?心里涌起一种难言的沮丧:“西萌,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行吗?”
这时意大利美女探头和他道别。谢天桦扬起嘴角,朝她挥了挥手。
陶西萌咬咬嘴唇,低下头去。
她想,也许她并不是真的不相信他。她只是在害怕。他这么好,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有魅力的人,而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守住他。
在他面前,她一直像个孩子,可以任意撒娇被他宠爱,然而她似乎从来不是和他并肩而立的模样。
就像这次,就在她眼前的东西,会被她弄丢了。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像个傻瓜似的,看着他忙前跑后,竟一点忙也帮不上。
而这一切,还都因她而起。如果不是她闷着所有的猜测和怀疑,这场旅行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所以,归根究底,是她错了吗?
谢天桦等不到回答,已然焦躁起来:“又是这样,跟我说两句心里话这么难吗?”
他不知道,陶西萌最怕他这个样子,越发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涨红了脸言不由衷:“我不想说行不行?”
“行,你憋着吧。”谢天桦沉着脸发动车子,瞥见她微微嘟起的嘴唇,心里竟不由自主地软了些,想她是不是在郁闷旅行又泡了汤。
——为什么他们的旅行,总也不能成行呢?
他无声地叹口气:“如果……要不我们明天再走,我陪你去逛逛罗马好了。”
眼下,再美的风景都索然无味了吧。陶西萌摇头:“……不用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办护照好了。”
——早点回去办护照。
这才隐约记起,重办护照至少要一个月。谢天桦想到外婆,心里一惊,终于意识到那种强烈的不安来自哪里。
这是一场沉默的旅程。
虽然穿过瑞士入德国境显然路程更短,可阿尔卑斯山区的路并不好走,何况最近到处雪灾。谢天桦选择绕道奥地利,一路上莫名心急,顾不上和陶西萌说话。天空阴霾得厉害,途中更是下起了雨夹雪,车窗上一片模糊。视野局限起来,谢天桦打了个颤,忽然有点恍惚,仿佛回到爸爸出事的那一天——
他当时住校,之前的周末刚和爸爸口角,赌气不接他的电话。下午上着课呢,班主任就跑过来在门口喊他。
快回去!你爸爸——
大雨滂沱,他冲到校门口拦出租去医院,也许是衣服都淋湿了的缘故,他在出租车里止不住地发抖,只呆呆地望着雨痕在车窗上肆虐,阻断所有曾经熟悉的世界……
遥遥有喇叭声响起,对面车道一辆来车亮着刺眼的灯光驶过,甚至用远光灯晃了他一下。谢天桦骤然清醒,这才意识到天色已暗,自己竟忘记打开车灯。
出了一头冷汗,瞥见路边的临时停车带,他开过去停下。一直静静坐在副驾上的陶西萌转头看他,神色有几分茫然。
“西萌,你的手机借我用下行吗?”他低声开口,“我想给家里打个长途。”
陶西萌显然有点惊讶,不过什么也没说,把手机递给他。
“……妈,是我。外婆怎样了?”
雨雪密集而来,打在车顶上沙沙作响。手机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对方沉默之后努力克制的声音还是很清晰:“……刚才下了病危通知。”
握着手机的手挡住了他的脸,陶西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那一瞬间,觉得他的手似乎颤抖起来。谢妈妈的声音仍是冷静的,甚至多了分轻快:“别怕,上两次刚进医院都给发这么个通知,把人吓得够呛,最后不还是没事?你外婆命大,上回那个算命瞎子还说她能高寿活到九十九呢。”
“妈你怎么这种也信。”谢天桦勉强笑了笑,“你跟外婆说了么,我马上就回去看她。”
“说了,她中午醒过来一会,叫你的名字呢……你订机票了?什么时候?”
心猛地一沉。直到这一刻,陶西萌才真正意识到整件事情的严重性。
谢天桦吸了口气:“最快……一个星期内到家吧。”
“Training走不开吗?”谢妈妈似乎有点失望,“算了,也是我不好。你尽力而为吧。”
谢天桦挂了电话。车里一片静默,陶西萌看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胸膛起伏,像是在克制什么。她想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嘴边似乎只有那句“对不起”。刚要开口,却见他睁开眼,转脸看她:“你这里有舒茄新的手机号吗?”
陶西萌下意识摇头。他沉吟一下,在手机上飞快地按了一串号码。
“是我。”电话接通,他的声音低沉,“麻烦你帮我查下D城中国领事馆的办公网页,我要补办护照需要什么材料,加急的话多少天能好。”
尽管这次对方的声音不甚清楚,陶西萌还是听出来是舒茄。
“……好,你等下打过来,我在开车,会让西萌接。就这样。”
“等下帮我接。”谢天桦说,把手机递还给陶西萌。他没看她,直接发动车子,闯进那一片雨雪的世界。
舒茄的电话很快就到,补办护照的官方途径的确需要一到三个月,而且没有加急办理。
凑巧的是,她的姑妈认识某位在领馆工作的人。舒茄问清情况,提出请对方帮忙,谢天桦同意了。很快回复就来了,对方明天上午当班,谢天桦可以带着所有材料去找他。
“你现在在哪里?明天上午能赶到吗?”舒茄的声音听起来也带了分焦虑。
谢天桦神色不动:“刚过了德奥边境。我一定到。”
这之后谢天桦没再停下来休息。幸好德国境内雪已停了,路况还好。尽管如此一路开到T城也已近凌晨两点,送陶西萌到家,他去阁楼拿了点东西,包括办护照必须的两份材料就打算出发,却听楼梯轻响,一开门,陶西萌站在那儿,神色局促。
“你……就走了?”她有点惊讶。
“嗯,平常开到D城也得六七个小时,现在就更难说。”他看着她,穿件白色的长毛衣,站在楼梯口淡黄的灯光下,朦胧地俏丽着。
“……不休息下吗?连着开这么时间的车……”她似乎很不安,手指绞在一起。
胸口漫起一片温柔的暖意来,谢天桦轻笑:“舍不得我走,是吗?”
陶西萌好像红了脸,转身欲走。他一步上前,从后面抱住她:“你去哪儿?这里是我们的家啊。”
怀里的身体那么纤细柔软,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埋在她颈窝,感觉她清甜的气息从鼻端漫上来,慢慢地包围着,抚慰着他的焦虑与不安。
“……萌。”那一刻,仿佛连灯光也柔软起来,他竟有些鼻酸,“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像老埃尔说的那样,好好地在一起。”
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动,就那样任他抱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哪里的积雪被风吹落了,像无声飞散的星光,掠过楼道的小窗消失在黑暗的夜空里。
“西萌,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国去?”
下楼去开车时,谢天桦忍不住问。
见她茫然的眼神,他忙补充:“见见我外婆。”
陶西萌大概有点懵,咬着嘴唇,一时没有回答。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微微苦笑:“算了。你三月还要考DSH呢。”
他开车走了。
陶西萌怔怔地站在小花园里,夜色深重,寒意蚀骨。那三个变形的雪人还立在光秃秃的树丛边,像模糊了的幸福。她打了个颤,心底有一刹惊悸,隐约觉得自己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除了到D城的当天给她来过一个电话,一连三天,谢天桦都没有消息。
这太不像他,陶西萌坐立不安,去学校上考前补习班也心不在焉。好容易熬到周五,她下了课就跑去火车站,包里装着给谢妈妈和外婆准备的小礼物,想去D城找他。
从上车就给他电话,打到他暂用的舒茄的旧手机上,几乎都是占线,后来就关机。陶西萌越来越心慌,火车到站时只觉头晕眼花,简直没有力气下车。
有人扶了她一把,陶西萌抬头道谢,看见一只夸张的红鼻子,吓了一跳。
原来是狂欢节到了。
下周就是玫瑰星期一,这个周末大家就开始准备各种面具服装,当然还有啤酒。陶西萌穿过市中心,发现这里已经开始了小型的狂欢游行,气球彩带各种装饰在夜空里飘荡,更不要说一群群奇装异服大声喧哗的狂欢分子。可惜她没心情欣赏,用最快地速度冲去谢天桦租住的小楼。
很久才有人应门,却是女声:“Hallo?”
陶西萌怔了怔,第一反应是按错门铃,随即却反应过来——这是舒茄的声音。
她有点抖,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是我,陶西萌。”
对方似乎沉默了下,开了门:“你上来吧。”
爬上楼梯,陶西萌觉得自己的腿也开始打晃了。谢天桦的房间门开着,舒茄站在门边,遥遥看着她。
走道里光影灰淡,她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走了。”
陶西萌努力呼吸:“……回,回国去了吗?”
“对,今天下午。”舒茄转身,似乎是要让她进门,手却按在门锁上,倒像有些走神。
“他……外婆,还好吗?”陶西萌吃力地问出来。
舒茄的眼神落在她脸上。她的样子看起来有点悲伤,陶西萌注意到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了。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发抖的手指,却听舒茄说:“前两天一直在下病危通知书,昨天做了手术,暂时算救回来了。”
太好了。陶西萌心底长出一口气,却见舒茄怔怔地站着,眼神不知落在何处。
“可是。”
她轻声说了这两个字。
那么轻,陶西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然而她立刻清楚地看见,舒茄的嘴唇颤抖起来,有一滴泪,慢慢地滑过了她的脸颊:
“……他的妈妈,出了意外。”
二十五
“……医生说再观察一晚,还没有脱离危险。”
外婆的手术做了七个多小时,谢妈妈的声音异常疲惫,“你明天就回来了对吧。”
“明天下午飞机,到家得后天了。”谢天桦喉头发哽,好容易才用轻松些的语气接下去,“妈你也去休息吧,睡一觉,醒来就能见到我啦。”
“嗯。”谢妈妈应,却并没有挂断。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儿子,妈想你了。”
这场对话,发生在他拿到护照的前一天傍晚。
尽管托了人,护照办理只用了史无前例的四天时间;又因同时重新申请签证,还有倪江源案件的办理,不得不配合跑了几趟警察局——种种琐事忙碌不停,谢天桦还是觉得这四天漫长得难以忍受。
因为心里,毕竟有一根弦始终紧紧地绷着。
事实上,到了这个时候,那种可能见不到外婆最后一面的恐惧才真实而深刻起来。
就像当年,没能见到爸爸的最后一面。
他赶到的时候,人已经在太平间里。那种空寂而无助的,多年来几乎已经忘却的寒冷,竟又席卷而来,让他窒息。
然而,谢天桦怎么都没有想到,老天竟给他准备了一个更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