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谢天桦怎么都没有想到,老天竟给他准备了一个更残酷的玩笑。
当晚简单收拾了下行李,谢天桦打算第二天一早就拎着箱子去领馆。飞机是下午两点的,他拿到护照就可以直接去机场。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上面是个陌生的号码,但显然来自国内。谢天桦接起来,那头背景嘈杂,像是在一个拥挤的大厅里,纷乱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哭声在电流的干扰中断断续续,他听见一个焦急的声音叫:“天桦!”
听不真切,好像是小姨。谢天桦忙应:“是我!怎么了?外婆她……”
“不……不是!”语音断续,小姨像是在哭,“你妈妈……从楼梯上摔下来……”
脑子里嗡地一响。那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努力集中精神,分辨那纷乱的声响中最重要的信息——“……大概半夜回家的时候摔的,撞到头,邻居早上出门才看见她……一直没醒,医生说送来太晚了,脑子里有淤血,要做手术……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越哭越大声:“我……我该怎么办哪!你姨夫和弟弟都在工程队上,家里一个人没有,也没有钱了,我……我……”
“……小姨。”
也许是她的哭声,把他从最初的震惊和痛苦中拉出来——谢天桦听见自己开口,竟出奇地冷静,“你别慌,先让医生马上给我妈手术!钱你不用担心,我有国内的银行账户,你告诉我需要多少,马上转给你。外婆那边,你先找个护工帮忙,钱我回来给你。明天早上我就到了。你听见吗?先给我妈手术!”
挂掉电话,他扑下床去打开电脑。之前他有张中国银行的卡,存了点欧元打算练练手做外汇的,后来觉得欧元的走势实在不大好,夏天舒茄回国时,就让她帮忙全部换成了人民币——竟会成为救命钱。
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个网银只用过一次,用户名和密码都有点模糊,试了几遍都错,居然被锁定了!谢天桦着急起来,银行的服务热线拨过去,被告知这种情况需要他本人前来……他没时间跟人废话,直接挂断拨国内一哥们手机,不通。再拨韩深的,没人接。
想了两秒,打给舒茄。
“我有,有人民币账户。你告诉我账号,我转过去。”舒茄不假思索地答应借钱,语声还是抖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吗?要不要我过来……”
“不用。”
谢天桦按掉电话,靠着床边跌坐下去,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怎么会这样?他也想知道。
手机又响了,是韩深。
这家伙大着舌头,一听就是醉鬼的调调:“哥们儿,你找我?”
谢天桦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只听对方嘿嘿笑,语气古怪:“我还想找你呢。……你说这刀怎么这么钝哪,怎么都割不出血。还是跳楼好吧?可惜咱们家那楼太矮,才三层,多半摔不死……德国的楼怎么都那么矮,我得想想哪儿有高点的楼……”
“你在说什么?”尽管脑子里一撞一撞地疼,谢天桦还是听出了不对劲。
“……斑比不相信我。她是铁了心要跟我分。”韩深居然哭出来,“我没辙了,我去跳楼好了,死给她看——”
谢天桦愣了好一会儿。
“你他妈的——”第一反应,他脱口骂,“过得太舒坦了是不是?就为这你就要去跳楼?别人想活活不了,你在这莫名其妙找什么死?”
韩深不耐烦地回:“你又不懂,你他妈的幸福着呢……”
“我幸福个鬼啊!”谢天桦吼出来,“我外婆在重症监护室,我妈又……又……”
所有的痛,忽然像遮天的巨浪轰然而来,他一阵窒息,五脏六腑似乎都抽搐不停,疼得他缩成一团。手机滑落下去,他抱住头,眼泪涌出来,只觉得这世界再没有这么黑暗过。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因为他只顾着恋爱,没有早点回家去吗?
如果……如果不是觉得冷落了陶西萌,想要借老埃尔的婚礼补她一次旅行,他就不会去罗马。不去罗马,就不会弄丢护照。
如果他早一点回家,妈妈就不会出事。
更不会摔倒了,整整一夜后才被人发现……
这一层念头,像巨浪骤然而退后的礁石,突兀地矗立在面前。
原来它在这里。阴险地,诡异地,等着,要撞碎他的爱情之船。
谢天桦慢慢地坐直了。泪水落在手臂上,他睁大眼睛,盯住墙角灯光下的阴影,死命地瞪着,好像这样就可以逼退那拖他坠入深渊的怪物……
“出,出什么事儿了?”韩深大概被他的语气吓到酒醒,结结巴巴地在那头叫。
“我妈出了意外。”谢天桦捡起手机,只觉得自己平静得可怕,“能借我点钱吗?我怕我的钱不够。”
“没,没问题。”韩深还在结巴,“怎么……唉,哥们儿,挺住啊。”
谢天桦沉默了一会:“你也是。”
有些痛苦,就算不能感同身受,对当事人来说,也是一样的。
痛苦是什么?
是来自形形□伤害的一种存在。
它与每个人的人生如影随形,是与生俱来的宿敌。我们总是在猝不及防中与它相遇,挣扎,却永远无法摆脱它,只有接受,忍耐,学着和它一起生存下去——
这一点,从爸爸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懂得了。
谢天桦抹干了脸,站起来。
窗外是黑夜中绵延的积雪,他望着T城的方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陶西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T城的。
舒茄没有留她。她独自去火车站,心里像这蔓延的雪,空白一片。
与之鲜明对照的,是一路的车厢里塞满了奇装异服的狂欢者,举着酒瓶嬉笑叫嚷,还有人蹭到她身边来搭讪。然而这一切,却更让她有种游离于非真实世界的错觉。
这多么荒谬。她犯了个错。甚至之前都没有意识到那会是个错。然而它所带来的后果,却几乎让她无法承受。
“你去哪儿了?”
一夜火车到T城,天色已大亮了,又是个干冷的阴天,连雪地都灰蒙蒙的。小白屋外等着沈翼成,脸色并不好看,“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关机啊。陶西萌头疼了一夜,没力气开口,进了屋伸手翻包。
摸来摸去都摸不到手机。整个包翻了个底朝天,发现钱包也不见了。陶西萌呆呆地跪坐在地毯上,想起那凑过来搭讪的酒鬼,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呀。怎么就不知道小心点呢?”沈翼成帮她收拾包,一脸无奈,“怪不得他会打电话给我。”
陶西萌猛地抬头看他。
“谢天桦啊。”沈翼成猜到她要问什么,“他来过电话。”
她扑过去拉住他手臂:“说……说什么了?”
沈翼成几乎有点发愣:“没说什么,我说没见到你,他就挂掉了。”
陶西萌呆了一秒,瞥见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把抓过来。通讯记录里是舒茄的那个旧手机号,她拨过去,关机。
对了。他回国肯定要换个手机的。陶西萌想了半天,这才惊讶地发现,眼下自己竟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方式。那一刻涌来的心慌,让她头晕眼花,几乎站不住。
“小萌,”沈翼成扶住她,“出什么事了?你们……”
陶西萌甚至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不能。不能就这样了。她至少可以去买个新手机,还用原来的号码,那么他也许还会打过来——
她挣开沈翼成的手冲出门去。小花园外却站了两个人,看见她齐齐叫:“西西!”
是韩深和杨沁。两人的神色都是关切又沉重的,显然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看见沈翼成从屋里追出来,两人似乎都愣了愣。陶西萌顾不得更多,冲上去问韩深:“你知道他在国内的电话吗?”
“……他刚刚用公用电话跟我联系的,”韩深迟疑了下,“说还没来得及去买卡,等下会把新号码发过来……西西!”
看她直往外冲,他忙叫:“你……知道他妈妈的情况吗?”
陶西萌停下步子,回头看他。
“……手术做完了。”韩深咽了下口水,似乎很吃力,“可是还是没有醒。医生说很严重,还有什么外伤性癫痫和高烧……也许,也许会醒不过来……”
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陶西萌想,她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这些话,还是只是在做噩梦呢。为什么没有人来叫醒她呢。眼前的雪白茫茫一片,却仿佛浮起了一波又一波的黑影。
“西西!”杨沁抢上来抱住了她,也像要哭出来,“你回去看看他吧!他现在一定……”
是了。我要去找他。
陶西萌转身,直直往屋里走。要订机票。收拾行李。给补习班老师打电话请假。
也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上台阶时她差点绊倒,被沈翼成及时扶住。
“我想她得先休息下。”她听见他对韩深他们说。
用不着。她想反驳,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当天就发起烧来。
尽管如此,陶西萌还是忍着头疼去买了手机。沈翼成勒令她休息,答应替她订机票。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境不断,她好像在黑暗的地道里奔跑,看不到光亮。中途依稀看见了谢天桦,可是他的面目那样模糊,只像一层冷淡而遥远的雾。她哭起来,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是连回声也没有听见。
醒过来时一身的汗,有只温暖的手轻轻拍她脸颊:“萌萌,别哭了,没事了啊。”
竟是沈妈妈。
陶西萌怔了一会儿,鼻子一酸,伏进她臂弯:“……阿姨。”
“成成都跟我说了……你那朋友真不幸。”她叹口气,摸摸她额头,“好像还有点热。饿不饿?阿姨做东西给你吃。”
窗外一片光亮,陶西萌意识到什么,爬起来:“我睡了多久?机票呢?翼成哥帮我买了吗?”
“萌萌。”沈妈妈拉住她,“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陶西萌怔怔地看着她。
“你想,他这些天都没有跟你联系,态度不是很明显了吗?现在这种情况,他自己肯定也明白,你们没办法继续在一起了。”
您在说什么?陶西萌望着她安静的面孔,只觉得头昏沉沉的,好像什么都听不明白。
“小萌。”沈翼成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我的机票呢?”看见他,陶西萌脱口而出。
“小萌,你听我说。”他走过来拉住她的手。
“不。”陶西萌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来,她跳下床去,“你说话不算话。那我自己订。”
沈翼成还要拉她,被沈妈妈拦住了。
“算了。”她轻轻摇了摇头,“就让她去吧。”
沈翼成看看她。
沈妈妈瞥一眼陶西萌趴在电脑前的背影,叹一口气:“总要有个了结。”
沈翼成提出要陪她去。陶西萌认为这根本没必要。谢天桦的家乡虽然只是个小城市,可也不是什么穷乡僻壤,交通便利得很。不过显然沈翼成不这么看。他甚至坚持要她退了烧病好了再走,陶西萌没辙,只好偷偷发短信给杨沁,让她帮忙订了张机票,第二天一早趁沈家母子还没来小白屋,匆匆背着包逃去了机场。
这是陶西萌有生以来最长的独自旅程。当初来德国时只是一趟直飞,这次却必须转机国内航班,又坐火车,整整十八个小时的行程才到了W市。
谢天桦新的手机号和医院的名字地址,韩深后来都发给了她。
陶西萌几次翻出那个新手机号来,却总是在最后的刹那失去了拨出去的勇气。
她要见到他。见到他,也许就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
出了火车站,按照地址打车去了医院。
医院很大,四下里陌生的一切,消毒水气味,还有神情萎顿的人群,让陶西萌莫名紧张。她的手心很烫,许是旅途中没有一刻安睡,体温又高了上去。眼前仿佛有黑沉沉的雾,她忍着头重脚轻的晕眩感,找护士打听要去的病房。
终于在长长的病房走廊上看到了他。
那个熟悉的侧影,在人群中一眼瞥见,简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她。
陶西萌颤抖起来,不由得扶住了墙壁。
他在和一个男人说话。很年轻,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大概她一直盯着他们,那人的眼光往这边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于是陶西萌看见他回过头来。
似乎也没有多久没见。可是陶西萌觉得他瘦的厉害,好像脸颊都陷了下去。两人的眼神触在一起,她想展开一个笑容,可是竟僵硬了,一动也动不了。他却转开了脸。
然后和那人一起,朝这边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走廊里发出机械的回响,一下一下地,敲在陶西萌的心上。她呆呆地看着他们走近,两米,一米,心跳竟快得要挣出胸口——他却面无表情地,目不斜视地,直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和心脏一起紧缩了一下。
怎么……陶西萌几乎无法呼吸,瞥见他旁边的人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阿……阿姨,天桦的妈妈……怎,怎样了?”她语无伦次地问出来。
那人有一张很纨绔子弟的脸,嘴角上翘,使得他在这个时候,神情里也带着抹隐约玩味的笑:“不大好。昏迷八天了。医生说,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黑影蒙在眼前,这条走廊仿佛瞬间变成了冰窖。陶西萌怔怔地转头,看见那个不曾停步的背影。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她大步追上去,挡在他面前。
天桦。她想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那样漠然,又好像在平静中藏着汹涌的悲伤。他的眼神微微垂下来,可是并没有停留,从她脸上滑了过去,好像不认识一般,侧了身要走。
陶西萌拉住他的胳膊,抖着嘴唇哭出来:“……你怪我吗?”
你怪我吧。都是我不好。可是……可是……
身前忽然笼上一个影子。她抬头,朦胧的泪眼中,看见舒茄站在病房门口。
一怔之下,谢天桦已经轻轻地抽出手来。没有一句话,他就那样走过她身边,眨眼间,走廊尽头的光就把他的背影吞噬了,好像刚才的这一切,不过是她梦境中,又一场冷淡而遥远的雾。
二十六
看着他抽出手,一言不发地走开——那一瞬间,走廊里光影纷乱,女孩苍白的脸上挂着泪,表情怔忡站在那里的样子,简直像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不知怎么,舒茄在一旁看得有点难过。
她知道谢天桦是去外婆的病房,于是跟过去。想了半天,还是开口:“……干嘛这样。你明知这怪不到她。”
好一会儿,谢天桦才低声说:“我知道。”
他的拳握了起来,微微颤抖:“我只是怪我自己。”
……
出现肺部感染。不能脱离呼吸机。发热。癫痫。
生命体征仍不平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