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拳握了起来,微微颤抖:“我只是怪我自己。”
……
出现肺部感染。不能脱离呼吸机。发热。癫痫。
生命体征仍不平稳。
……
回来这些天,谢天桦最长的一觉也只睡了四个小时。
时光仿佛瞬间被那些陌生而冰冷的字眼挤满了,还有永远散不掉的消毒水气味。
他调动了所有获取医学知识的渠道,医生、朋友、图书、网络,试图用最快的速度来理解这门复杂的科学,以便更好地懂得那些冰冷字眼的含义。
其实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么做,也只是让他更加煎熬而已。
每次闭上眼,脑海中都是妈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还不到五十,在他记忆里,美丽开朗,爱笑爱唱,甚至会跳弗拉明戈。
然而现在,她变成了一个插满管子的,毫无生气的陌生人。
谢天桦问过小姨,问过邻居,仔仔细细地问,没人知道妈妈为什么会摔下来,只是猜测楼梯间的灯泡坏了,太黑看不清脚下的缘故。她的后脑磕在水泥台阶的边缘,在无人经过的楼梯间里,昏迷不醒,至少四个小时以后,才被人送往医院……
昨晚她再次癫痫发作,一群医生护士冲进来,按住她无意识抽搐的身体,大声嚷嚷着给她注射的药物。谢天桦被推到门外,只在人缝中看见她痉挛的手指。
曾经那么温暖优美的手指。给他做饭,替他掖被角。
那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踉跄着冲进洗手间的隔间里,呕吐。
是他的错。哪怕他早回来一天,都不会让妈妈陪护外婆到半夜才回家。如果他早回来,一定会安好楼梯间的灯泡……
是他,让最亲的人承受这样的痛苦。
这念头再一次让他颤抖,可是哭不出来。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黑暗笼罩着他。四下里隐约有空洞的回响,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一点点地凉了,安静了,慢慢地,结成了冰冷而坚硬的冰层。
舒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她是这天早上刚到的,虽然谢天桦在电话里再三表示她不用来,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都没法安心。
在病房见到他,心里不知怎么就咯噔一下。
他消瘦得很明显。更重要的,是那种明朗的光芒不见了,他坐在妈妈床边,闭着眼,脸色甚至有几分死气沉沉的灰。
也许是听见声音,他睁开了眼。见是她,扯出一个无奈又疲倦的笑来。
那个笑真让人说不出的心疼,却多少有点平常的温暖。舒茄猜他多半一夜没睡,问了几句大体情况,就让他去休息一会儿。
“我帮你看着。”她说。
谢天桦的小姨在另一个病房照顾外婆,一家两个重症病人,照顾起来怎样都是吃力的。舒茄想,她至少还可以帮点忙吧?
谁知谢天桦在旁边的空病床上还没睡两分钟,他的手机就响了。
“哪位?”他坐起来,颇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伯父。”
对方的话舒茄听不真切,只看见谢天桦皱起眉:“我没有……我不知道西萌来找我。……不,她不在我这里。”
竟然是陶西萌的爸爸打来的。
能听出来,电话那头的语气虽然保持着礼貌,但多少还是有几分生硬和严厉。舒茄当时就想,陶西萌一定是回国来找他了,不知陶爸爸怎么知道了这事?谢天桦现在的情况,想必任何一位做父亲的口气都不会好。
心不由自主地悬着。谢天桦握着手机的手似乎有点颤抖,他一直沉默,直到最后才说了一句:“您说的,我都明白。我想如果我父亲在世,他也会说同样的话。”
“所以,伯父您放心,西萌来找我的话,我一定劝她回德国去。至于将来,”他停了停,微微牵起嘴角,“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也相信缘分。”
电话断了,他低着头,带着那个苦涩的笑,一动不动地坐在清晨的窗前。
多明显,对方是在婉转地让他和陶西萌分手。
这真是用脚后跟也能想到的事。
那么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让人无话可说。
舒茄坐在那儿,望着他线条鲜明的侧脸。他原本就深的眼窝愈发深陷,虽然更有一种雕刻般的俊朗,可是此刻却是那样憔悴而黯淡,仿佛蒙着一层死寂的灰。
有一种刺心的痛漫上来,她起身,想过去给他一个拥抱。想告诉他,一切劫难都会过去的,痛苦会消失,春天总会来——就像他曾告诉她的一样。
可是他突然站了起来,好像做了一个决定。然后他走去窗边,静静地站着。顺着他的视线,舒茄看见窗外阴霾的天空,有雪花飘落下来。
这真是一个冰冷的冬天。
外婆在睡。谢天桦回来后她的情形似乎有所好转,连医生都说这比较少见。他们都没敢告诉她谢妈妈出了事。无论如何,这是现在他最大的安慰了。
和小姨说了会话,两人再走回谢妈妈的病房去,远远地,就看见陶西萌还站在那里,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低头靠在墙上。
不过现在她不是一个人了。
“……你疯了吗?我找你找得要吐血了。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沈翼成伸手试她额头,“病没好就这么折腾,值得吗?”
陶西萌不说话,抬头瞥见谢天桦和舒茄走过来,立马站直了。舒茄看了眼谢天桦。他仍像刚才那样没有表情,甚至似乎根本没看见一样,转身就进了病房。
沈翼成似乎怔了怔。转脸看见陶西萌一副又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拉住她手:“还不够吗?跟我回去。”
陶西萌没怎么挣扎,事实上她根本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被沈翼成拉着走过病房时,舒茄发现她的眼光落在自己脸上。
这个女孩子,用她那小鹿似的眼神看着她,几乎是哀求的。
舒茄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走进病房,看谢天桦坐在妈妈床边。
“你是决定和她分手了吗?”
她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答。禁不住叹口气:“我先去下酒店,晚上再来。”
谢天桦抬头看她一眼:“谢谢你。”
舒茄走进酒店的时候,又看见了陶西萌。也没什么奇怪,这是离医院最近的一家酒店。
现在她不是像个娃娃似的被沈翼成拉着了,她在打电话。
“……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空荡荡的走廊里很安静,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分外清晰,“你都没有见过他。”
女孩儿哭得泣不成声,手机于是被沈翼成拿去了:“阿姨,我会照顾小萌,你别担心。”
他挂了电话,伸手拉陶西萌:“别哭了,等下我们……”
“为什么?”女孩儿却像突然爆发了似的,用力推开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爸妈?”
沈翼成似乎有点生气:“你以为能瞒得住吗?小萌,想想你做的事情,你的理智在哪里?马上要考DSH了,你居然要留在这里。你能帮他什么?这小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他家里都这样了,根本就不可能来照顾你。你在德国的学业呢?我是不让你做傻事!”
有那么一会儿,舒茄只听见轻轻的抽泣声。她以为陶西萌被说服了,那个哽咽的声音却又响起来,轻轻地:
“翼成哥。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哥哥。在我背后,一直支持我,而不是替我做任何决定。”
她往前站了一步,于是舒茄看见了她的脸。那张仍带着孩子气的脸上,泪水正簌簌地落下来,在灯光里亮得晶莹:“就算,就算将来不能在一起,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她咬了咬嘴唇,用颤抖却坚定的声音说:“绝不。”
可以想见的,这是得不到支持的坚持。
陶西萌在零落的鞭炮声中醒过来。
春节应该早就过去了啊。她迟钝地想。酒店的暖气似乎停了,她在清晨的寒意里,只觉得头疼。眼睛疼。喉咙疼。
昨晚和沈翼成吵架,和爸妈吵架。也许不该说吵架,因为大多数时间都是她在挨骂。无论她怎么解释,他们都在说她幼稚,不懂事,鬼迷了心窍……陶西萌哭得嗓子都哑了,然而撼不动他们丝毫。
才发现,她是不了解爸妈的。他们也不了解她。在爸妈心里,原来她就只是一个听话乖巧的女儿,安安静静健健康康地读书上学,什么都不让他们操心。加上有个热情的沈家邻居照顾着,他们于是安心地忙于各自的工作,在她大学读到一半想要留学的时候一口答应——女儿是读书的料,多读书没坏处;而且沈翼成也去德国留学了嘛,他会照顾好他们的女儿的。
原来他们早就看出她喜欢沈家哥哥。原来他们甚至和沈妈妈半开玩笑地聊过,觉得将来结成亲家也是挺不错的事儿。
虽然他们并不认为,女婿非沈翼成不可,可是谢天桦的情况实在超出他们可接受的底线。
——对你好?他要追你,当然对你好。你知道他以后也会对你好?就算他想,他什么都没有,家里负担还这么重,将来拿什么对你好?
爸妈从来不干涉你什么,但是不代表我们可以看着你拿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开玩笑!
爸妈是生气了,前所未有的。又或者,是因为这二十二年来,在她身上从没有发生过这样令他们生气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傻得不可救药的事情。
陶西萌爬起来洗漱。眼睛肿得厉害,原来真的会哭成金鱼模样。她把自己穿戴好,想了一会儿,去敲沈翼成的房间门。
没人应。去前台一问,原来他竟已走了。
陶西萌站在那儿发懵,想起昨晚她说绝不离开谢天桦的时候,沈翼成的脸色非常非常难看。
——你没看见他旁边站着谁?你就知道他想让你留在身边?
当时他几乎是口不择言,气急败坏地冲口而出,你真是……枉我对你那么好!
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她,那个样子她几乎不认得。握了拳,他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冷冷地说:
我不管你了。随你的便吧。
也许比起爸妈的坚决反对,沈翼成的反应才是最让她难过的。
他不再是当年耐心陪她搭积木的那个小哥哥了。那个仅仅因为她跌伤了膝盖,就要冲上去跟人打架的少年。在爸妈常常因工作出差而缺席的日子里,是他陪伴她熬过安静又孤单的成长。虽然那些心动的情愫已经不在,可他仍然是她生命里最信任依赖的一份子。
从什么时候起呢,他竟变成了这样专横的人,喜欢把意愿强加在她身上,非但不支持她的爱情,还要想尽办法来阻挠。
现在他走了,彻底地,把她独自留在这陌生的城市里。
有那么点众叛亲离的意思呢。
陶西萌走出酒店,往自己冻得发木的手上呵了口气。
陌生的W市,此刻正笼在薄薄的雪雾之中。空气里有未散的硫磺气味,雪地上铺着鞭炮红红的碎屑,这场景倒让她隐约想起五岁前住的那个小城,也是这样的,充满了热闹又朴实的生活气息……
这让她觉得亲切,心底好像注入了这新一天的勇气。
这是她所爱的人的家乡。无论怎样,还有他在。
身体仿佛瞬间暖了,她大步走向医院。
——你是决定和她分手了吗?
这个问题,整整一晚都在脑海中回旋。
妈妈的情况仍然没有好转。医生说,她原本身体就不太好,受伤后各种机能都下降得厉害,恢复起来更是缓慢。现在她的状况根本无法开始促醒治疗,不控制住感染,就不能算脱离危险。这个过程拖得越久,苏醒的可能就越小,而即便醒过来,后面的康复治疗可能也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隔着病房的探视窗,谢天桦一眨不眨地望着病床上的妈妈。两天没睡了,脑子里昏沉沉的,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疲倦地闭了眼。
“哎,你又守了一夜吗?”有个护士经过。几天来,她们大多已经认识他了。谢天桦睁开眼,冲她笑了笑。她看着他,脸上全是同情:“今天元宵节,食堂里有汤圆呢,你去吃点吧。我们会看着的。”
谢天桦应了一声,朝她道谢。然而一转身,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跃入眼帘,他刹那间竟有些晕眩。
走廊上的灯已然关了,清晨的光线还没有完全渗透夜的黑沉。女孩儿站在那里,厚厚的羽绒服衬得她的脸颊越发瘦小,像一个苍白的娃娃。她的嘴角有一个怯生生的笑:“……我想看看阿姨。”
为控制感染,医生昨天刚给妈妈安排了隔离病房。谢天桦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到探视窗前来。她走近了,带着冬雪的气息,鼻尖冻得通红,可也比不上她红肿的眼睛。看见病床上的人,她的嘴唇颤抖起来,眼里闪出亮晶晶的东西。
“对不起。”她说。
这个角度,刚好和第一次在机场见到的她差不多。谢天桦想起那时俏皮明亮的女孩来,心里有一刹锐利的疼。
“不怪你。”他说。
“不怪我吗?”她抬头看他,泪水滑落下来。谢天桦喉头发哽,到底伸出手去,把她纤瘦发颤的身体拥进怀里。
“不怪你。”他喃喃着重复,感觉她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哭了出来。
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
谢天桦想。只这一个拥抱就够了,就足够让他明白,将要放弃的,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再也不会遇见的美好。
“西萌。”他听见自己叫她的名字,干涩喑哑,“你回德国去吧。”
他放开她:“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陶西萌怔怔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问,“你不是不怪我了吗?”
新的泪水涌出来,划过她脸上未干的水痕。
“阿姨会好起来的。她会没事的。”她眼里的惊慌仿佛在泪水中放大了,无措地闪烁着,“你还是可以回德国去啊。如果你不回去,我,我也可以不读德国的大学。我留在这里。我可以找工作……”
“陶西萌。”谢天桦一字一顿地叫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天真?”
似乎是第一次,他对她说这样的话。陶西萌颤抖着发不出声,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他眼里的那一点温柔消失了,变得冷静而疏远:
“你甚至没有国内的文凭。拿什么找工作?”
她挣扎着开口:“我做设计的,我有作品,文凭不重要——”
“西萌!”谢天桦打断她。
他闭了眼,神情有一瞬掩不住的痛苦:“你不明白吗?你不能因为我,牺牲掉你自己的将来。你的父母。你所有的一切。”
我不要我的爱情里有这样的牺牲。绝不。
走廊里有零落的脚步声,空洞地回响着,像漠然的钟摆,又像紊乱的心跳,它们都慢慢地遥远了,就像这再也抓不住的,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你就要牺牲掉我们的爱情吗?”陶西萌轻轻开口。她没有看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雾气已散了,雪花正一朵朵地,清晰而静默地落下来。
是你说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