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这草图都改了七八十遍了,今晚怕是要通宵……”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你呢?没事熬什么夜?”
“嘿嘿,今晚在happy呀,有派对。”对着电话,陶西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这么兴奋,“德国人很有趣啊,唱的歌好好听,还有人深情告白,哇,《夕阳醉了》,真是有够浪漫——”
玻璃门外,一朵小花正在月光里静静地开着。我也想要那样的表白呢……她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你喝酒了吧?”沈翼成却问了一句。
陶西萌愣了一下:“嗯……嗯,几瓶啤酒啦。”
“几瓶啤酒?你什么时候那么能喝了?”话筒里的语气忽然严厉起来,“你那是什么派对?谁带你去的?你才去几天,都交了些什么朋友啊?”
“……就是T大的学生嘛。”她觉得有点委屈。
“记着,别随便跟男生出去喝酒,女孩子要自重知不知道?”
从来没听他说这样的话。陶西萌一怔,气往上冲:“我哪里不自重了!”啪地挂上了电话。
一时间手脚冰凉。她呆了一秒,眼泪就往上涌。
电话铃又响起来。一声,两声,三声,陶西萌接起来,不说话。
“小萌,对不起啊,是我不好,连着赶了两天图了,心里很烦……”沈翼成的声音,疲惫里又有些无奈,“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不是担心你么,你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喝酒不好……”
“……别老把我当小红帽。”陶西萌扁了嘴,好容易才把泪压下去。
“是是,你是英勇的战斗型小强……”
她噗哧笑出来。
“不生气了?”他的声音有一点轻松,“下周我就来看你了,有礼物给你哦。”
“我要双份的。”陶西萌嘟起嘴。
“这个礼物嘛,本来就是双份的!”沈翼成笑起来,“对了,你喜欢樱桃还是苹果?”
问题好奇怪啊。难道他要变出樱桃来送她?回到小阁楼她还在琢磨,又想,其实什么礼物她都无所谓的……刚才那点不快就抛在脑后了。
明天还要去刷墙呢……这是她睡着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刚走进自家院子,便听见楼上传来隐约的音乐,贝司和鼓点隆隆地响着。
Party看来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谢天桦走上台阶,推开门便看见楼梯口满身酒气的马可,正一手拿了酒瓶,一手扶住舒茄。
“怎么了?”他一怔,随即沉下脸来,果然被他猜到了。
“她喝醉了。”马可在音乐声中大着嗓门,“我要送她回去。”
“伏特加?”看见那瓶酒,谢天桦还是吃了一惊,“你疯了,给她喝这个!”
“她要喝啊,还说要跟我比赛,刚才已经灌了两杯威士忌,拦都拦不住……”马可口齿不清地说着,被谢天桦劈手夺过车钥匙:“我送她,你给我老实呆着!”
把舒茄扶进马可的车里坐好,谢天桦替她扣上安全带,听见她呻吟了一声。
“要吐提前说,不要吐在车上。”他发动车子。
“是你……”舒茄微微睁眼,苦笑了一下,“这种样子,好像回到两年前……”
“亏你还记得。”他冷冷回一句,不再说话。
开车到学生公寓只要十分钟。谢天桦扶着舒茄上楼时,遇见一拨刚刚聚会回来的中国学生,其中有认识他们的男生,当即便吹了一声口哨。
“谢兄,艳福不浅啊。”
谢天桦看他一眼,没有说话。进舒茄房间时,身后便是一阵哄笑。
他把舒茄扶到床边,然后转身去烧了一壶热水,又拿了个脸盆放在床边。
“行了,剩下你自己搞定,我走了。”
“你……”舒茄伏在床头,轻轻咳了几声,“我又让你讨厌了吧?”
谢天桦已经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转身看她:“我最讨厌不爱惜自己的人。”
舒茄牵牵嘴角,似乎想笑,可是却哭了出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
“我也不想知道!”他忽然有点火大,“马可对你这么好,你不喜欢也就算了;听了一首曲子,至于又喝成这样么?两年了,那家伙还不知在哪快活呢,你倒好,一点长进也没有,老是借酒浇愁有意思吗?”
拉了门出去。
路灯在眼前一盏盏滑过。谢天桦摇下车窗,任夜晚的凉风呼啦啦地扑上脸颊。这一天的心情起起落落,让人应接不暇,而周身的疲倦,这时候便像潮水一般蜂拥而来。
为什么,快乐总是短暂,希望又总是让人把握不住呢?
车子轰响着爬上一个高坡。眼前是那轮云海中的圆月,仿佛触手可得。黑色的杉树林在耳边沙沙作响着,他踩一脚油门,车子在空旷的夜色里呼啸而去。
一进门,便看见坐在楼梯口的马可。楼上的音乐声已然消失,party想必是结束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两步路不就走回去了?”谢天桦把车钥匙扔给他。昏黄的灯光下,钥匙划过一道闪亮的弧线,喀琅一声落在马可的脚边。谢天桦一怔,马可慢慢抬了头,声音沙哑:“她以前喜欢的人,是不是吹萨克斯风的?”
谢天桦和灯光一起沉默了片刻。马可的头又慢慢地低下去。
拿了瓶啤酒,谢天桦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马可喃喃着,像是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不喜欢我的话,我该怎么办呢?”
谢天桦抿一口酒:“祷告啊。”
马可摇摇头:“伊拉克在打仗,东南亚在发洪水……上帝先生很忙的,没有时间给我,我知道的。”
“那你去求圣诞老人吧。”
“我不是小孩子了。Timo,你的主意很坏。”
谢天桦轻轻笑起来。
热闹之后的小楼,仿佛重又跌回了寂寞的黑暗里,只有一枚小灯泡,在头顶不时“嗞嗞”地响着。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把剩下的几瓶啤酒慢慢喝光。楼梯口的墙上挂了一幅画。以前谢天桦从没注意过它,可是这会儿,灯光打在上面,让它看起来亮亮的刺眼。他眯了眼看它一会,用胳膊肘碰碰马可:“嘿,知不知道那画叫什么名字?”
马可茫然地看一眼,摇摇头。
谢天桦站了起来,把啤酒一口气喝完:“叫第八天早晨。明天就是第八天,上帝先生造出来的全新世界,当然会有一个全新的早晨。加油吧。”用力拍一下马可肩膀,径自上楼去了。
剩下马可呆呆地坐了一会,伸出手掌来数指头:“明天是第八天?怎么算出来的?”
冲进自己房间,谢天桦把门关了,靠在门后定了定神。又忍不住笑自己:犯什么傻!M城,她不是还没去么?就算去,我明年毕业,在M城找工作也是一样……想太远了,睡觉!
第八章 小丑
这一觉睡得意外地沉,谢天桦十点多才被手机铃声吵醒。
原来是他一直打工的那家旅行社,急火火说原定的导游生病,问他能不能接手某旅行团接下来三天的导游。
“布拉格?”他有点犹豫,从没去过的城市!
“你还有一天做准备,星期四下午出发。”
谢天桦想了一秒钟:“OK,发行程表给我吧。”
结束一堆出团前的准备事宜,谢天桦终于赶到狼外婆租给小红帽的新家时,已经是中午。隔着小花园的栅栏,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纤瘦的身影,正一身黑衣站在窗台上,大力擦着玻璃。走近了还听见音乐声,原来她脚边放了一只收音机。谢天桦笑,刚想出声招呼,陶西萌已经回过头:“啊,你来了!”
阳光下看见她的笑脸,真是让人神清气爽。昨夜的沉闷心情一扫而空,谢天桦把棒球帽沿转到脑后,大声回应:“抱歉来晚了!你干了很久了?”
她嘿嘿笑,很兴奋的样子,一跳从窗台上下来,跑过去把房间门推开:“你看!”
谢天桦吃了一惊。
昨天还是灰蒙蒙的房间,此刻已是四壁雪白。
“我自己把它刷完了!”陶西萌站在阳光下,张开两只黑乎乎的手掌,笑得像个孩子,“你输啦!”
她得意洋洋的小鼻尖上还沾着一块白灰。谢天桦忍俊不禁:“好,我认输。可是你确定不想去照照镜子吗?”
陶西萌一怔,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转身奔进洗手间去。然后他便听见她轻快的声音:“哈,我变成白鼻子小丑了!”
想不到她会这样说,谢天桦忍不住大笑,看她抹着湿漉漉的脸出来了:“笑吧笑吧,能够给人快乐是小丑的荣幸。能不能请你擦一下最上面的玻璃?太高了我够不到。”
“哦。”谢天桦拿了抹布,跳上窗台擦了两下,喊她,“喂,你可不是小丑。”
“我知道,”陶西萌在屋檐下抬了头,眯着眼笑,“偶尔客串一下嘛。再说了,小丑的职业很高尚啊,不是什么人都能给别人快乐的。”
她转身走进屋去。
站在高高的窗台上,谢天桦听见她问:“要喝水吗?”收音机嗞嗞啦啦地响,她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皱着眉嘟嘴,伸手拍它几下。音乐又流畅起来了,她抬头冲他一笑,拿了抹布绕去洗手间。隔着窗棂和门框,谢天桦瞥见她细白的手臂,一下一下刷瓷砖,仿佛和着某个轻快的节奏。玻璃在眼前闪闪发亮着,风里有一种新鲜又温暖的味道,缓缓穿行。他抬头,看见小小的花园中,野草婆娑一片,白杨树上新生的叶,正在风里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
天空蓝得那样耀眼。
这一天两人足足忙到夜幕低垂。陶西萌差点累趴了,从没想到打点一个房间会这么累。除了打扫,他们还得装吊柜和窗帘,然后刷地板,一米米地铺地毯……后来的大部分活儿都是谢天桦干的,他只让她打打下手,比如递个螺丝什么的。看他拿着冲击钻往墙上打眼儿,把那两个她拎也拎不动的吊柜装上去,陶西萌颇有点悻悻地想:男生就是男生……
小屋差不多焕然一新了。崭新的白色吊柜,缀满星星的蓝色卷帘,还有刚粘好铺完的宝石蓝地毯。陶西萌歇了好半天,这会儿有力气光了脚上去蹦两下,忍不住咯咯笑。
“悠着点,这地毯还没有粘结实。”谢天桦还不肯歇,转身往地下室走,“不过我可以帮你把床先搬上来。”
“咦?”陶西萌连忙跟上去,“为什么?”
“你不是想早点搬出小阁楼么?有了床你就可以住进来了。其他家具等我星期一回来再帮你搬,行吗?”
“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看着他忙活一天后弄得脏兮兮的衣裤,陶西萌很有些过意不去,“请你吃饭好不好?”
“吃什么?红烧肉吗?”谢天桦笑。
“啊?那个……我的手艺还不行啦。”陶西萌有点脸红,“请你下馆子好了。”
“下馆子?”谢天桦皱皱眉,“要吃西餐的话我们还可以去找一家,中餐就算了吧,这边没一家味道正的,还不如自己做呢。”
“自己做?”
“对啊,”他在夜晚的微风里笑着,大拇指朝自己一指,“你要想吃中餐,大厨就在这里哈,再说本来我打赌输了就该请你的。”
“真的?那我买材料你来做好不好?”陶西萌眼睛亮起来,“可不可以点菜啊?”
“随便点。”
“哗,口气好大,辣椒炒肉行吗?”
“就这?也太小看本大厨了吧。”
“那么,虎皮凤爪!”
“你这么厉害啊,一点就点到我的拿手菜……”
“啊?”
两人坐公交车回去,一路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国内的美食,只是越说越饿,恨不得立马就可以大快朵颐。因为要约时间去买菜,在路口分手时,谢天桦问起她是不是还没有手机。
“嗯,因为这边买手机太贵啊,要便宜就得签两年合同,可我去问过了,要等我三个月后换了长期签证,才能签那种手机合同……”
“你如果等不及,”谢天桦想了想,“我可以先替你签一个。”
“……可以吗?”陶西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正为这事发愁呢!
“放心,很多人都这么干的。”谢天桦戴上帽子,冲她挥挥手,“等我回来吧,准备好你的菜单啊!”
陶西萌笑了起来。模糊的夜色里,好像有清香在风里穿梭。什么花开得这么好。谢天桦大步走回自己的家,看见一树又一树的粉白。樱桃花。他认得。喜欢吃樱桃的女孩儿,今年夏天一定会很快乐吧。
星期一下雨最让人不爽,尤其是飘毛毛细雨。
舒茄不想出门,可是家里连面包也没存下一片,没奈何只好坐了车去超市。车到一站,停的时间稍长,她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上车来,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外加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越发让中间那个身影显得瘦小单薄。
陶西萌?舒茄瞥见那人棒球帽下的大眼镜,忍不住皱眉头。这女孩以为自己是谁,大力水手吗?看她扶了栏杆直喘气,一边用手背抹着脸上的雨水,舒茄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过去。
陶西萌这几天可真没闲着。星期四她又把天棚下的凉台打扫了一番,从地下室搬点椅子类的小物件进房间。星期五老太太就通知她,厨房的上下水已经接好,她可以正式搬进去了。兴奋过后她开始犯愁:五十多公斤的行李,一个人怎么搬?通知郝东她找好了房子时,陶西萌本想问他有没有空,可电话那头人声嘈杂,接电话的人语气匆忙,她只好把话咽回去。
求人不如求己对不对?于是陶西萌学习了蚂蚁搬家的本领,一个人拖了拉杆箱,在阁楼和新家间来来回回,把行李分解了一点点运到小白屋里。昨天她已经清空了大行李箱,今早交回了阁楼钥匙,就想一次性把两个箱子和背包都运过去。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大箱子清空后也有十几斤,这个庞然大物加上仍然满满的小箱子和背包,她刚走到车站边那条街就出了一身汗。远远看着公车来了,不得不狂奔了几步,上了车就喘得像风箱——
“你这是要搬家?”
有点陌生的声音。眼前是一双黑亮的长靴,紧身牛仔,黑色短夹克里的同色围巾,流苏婀娜着垂到膝盖。深深浅浅的一片黑里,她左肩那硕大的挎包上,却有一朵彩绘玫瑰鲜艳地开了出来,竟把她有些淡漠的笑脸衬得明丽动人。
“嗯……是啊。”不知为什么,看见舒茄,陶西萌总有点气短。
“怎么不找人帮你?”
“嗯,我自己也可以的。”陶西萌抬抬帽沿,笑了一下。
舒茄不说话,掏出手机来拨,过一会,又滴滴答答发短信。
车到站了,见陶西萌要下车,舒茄连忙帮她搬了一下箱子,自己也跟着下了车。
“谢谢!你——”陶西萌看着公车在她背后的雨雾里开走,有一点意外。
舒茄合上手机:“马可不在T城,天桦的手机没人接,我先帮你搬过去吧。”说着就来提她的大箱子。
“啊,这个,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