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会拼下去!她不会丢下你,你也不要放弃她!
我不会!谢天桦脱口而出。
何医生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我也不会!我们一起帮她,好不好?
这一段时间来的心情起落,就像这早春的天气,寒暖交织,而他从没能真正习惯。谢天桦想,他是要做好准备了,甚至是最坏的。可陶西萌呢?也许她并没有真正意识到,选择他,她的人生将面临什么样的改变。
护工宋阿姨来了,谢天桦和她寒暄了几句,又介绍陶西萌。
“我朋友。”他这么说。
不过阿姨还是了然地笑了笑。然后陶西萌就待在一边,看他们一起准备给谢妈妈的早饭。医生是开了营养液的,可谢天桦觉得妈妈不会喜欢那玩意儿,一般都是自己准备。通常都会有几种不同的,比如豆浆和鸡蛋,加点盐和水混合;还有香蕉之类的水果加点酸奶,都打碎了用纱布滤过残渣,试过温度,再用一个大注射器打进鼻饲管中。这天宋阿姨还带来了鱼肉汤,说是家里做的。这不是她分内的活儿,谢天桦谢了她半天。
像这样的喂食,一天至少五次。此外还要吸痰、清洁口腔、擦脸、擦身、按摩。一会儿护士也来了,做些量血压之类的例行检查,还要配药给她吊水。等这些做完,就要用轮椅推去做高压氧舱治疗,现在又加了针灸。虽然有护工帮手,谢天桦的日程仍然排得很满,因为他基本上都是陪在谢妈妈身边的,甚至还把书带到病房来备课。
“宋阿姨说我不在的时候,妈妈会发出声音,好像很烦躁的样子。但是只要我在,她就很安静,还经常会有笑容。”
“西萌,我得陪着妈妈。”谢天桦在医院院墙外的树影里停下来,郑重其事地说。
这句话的意思,陶西萌不会听不懂,可她不假思索地答:“哦。那我陪着你。”
“怎么啦?”她眨着眼睛看他,笑,“对了,你等下教我怎么用液化气吧。”
谢天桦以为她想自己做东西吃,回去的时候顺便就把家附近的小吃店都介绍了一遍。问她在他家住得惯吗,虽然她连连点头,可他老想着厨房有块地砖坏了,不知她会不会绊到……厕所实在太小了,应该让她小心撞头……
居然就辗转了一夜。
早上起来赶回家,楼道里漫着暖融融的食物香味。一开门,陶西萌扎着围裙,小脸红扑扑的,看到他就笑出一朵苹果花儿来:“你来啦!我煮了肉粥。你看,我还放了青豆。阿姨能吃吧?”
“能。”谢天桦下意识答。
“太好了,我煮了一大锅。”她挥舞小勺,兴致勃勃。
“干嘛烧这么多?”
“你家锅大啊。”她盛一碗递到他手里,“你还没吃早饭吧?”
整整十天,陶西萌就住在他家里,抢去了他做早饭的活儿,还自诩要练成一代煮粥高手。他甚至不用再赶回家,陶西萌会做好他的那一份,连同给谢妈妈的一起带到医院来。病房因是莫若飞家里托人安排的单间,除去治疗、清洗和进食,很多时候都是比较安静的,她就坐在床边给谢妈妈读童话,谢天桦如果在,两人就一起跟谢妈妈聊天。她会问很多他小时候的事情,特别是他不大不小的糗事,美其名曰会让谢妈妈开心,可谢天桦怎么都觉得那有点儿调戏自己的味道,连护工阿姨有时都会来凑趣调侃几句……无论如何,病房里常常有笑声,而他的女孩儿面对他妈妈,再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失态,她越聊越自然,好像面对的不再是一个从不给她反应的陌生人。
女朋友找得不错。连不苟言笑只做针灸的章医生都说。
谢天桦的心事却还是越来越重了。章医生没法一直呆在W市,他建议等谢妈妈情况再稳定一点,最好转去他所在省会医院的神经内科,专门收治此类病人。只是病房比较难解决。
更关键的是,治疗并没有什么进展,谢妈妈昏迷已有一个多月,而时间拖得越久,康复的可能就越小。
希望在每一个早晨升起,又一次次地随着夜晚隐没,谢天桦明白,什么样的治疗都不可能立竿见影,可就是按捺不住地心急。
也许是因为意识到:陶西萌在这里。她在等他。甚至可能一直等下去。而他对于他们的将来,却是这样的一筹莫展无能为力——这,恰恰是他最最无法忍受的状态。
每晚睡在病房,他已经习惯了浅眠,因为半夜也总要起来几次替妈妈翻身、吸痰,吸痰机用得纯熟无比,连护士都夸他。
只是最近这些天,他越来越无法入睡了。一个人坐在黑暗的病房里,发呆。
想陶西萌。
想她坐在床边,安安静静的小身影,黑发上蒙着淡淡的阳光。她低着头,给他妈妈读童话。她的德语发音很正了,还有抑扬顿挫的语气,读到有趣处,还会有表情,也许她是不自觉的,可他看在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爱。
又忍不住想象,如果妈妈醒来,和陶西萌一起研究童话,聊天,拿他打趣也行,那情景不知该有多美好。
可是。
小姨来医院的时候也见过陶西萌,聊了几句。后来她走时,却悄悄对谢天桦说,小姑娘好是好,可你妈妈这样子……你心里要有数啊。
怎么有数呢?谢天桦不知道。他去小姨家时,也想过要不要带陶西萌去见见外婆,可是终究没有提。
春天天气变化大,四月初又倒了回春寒,谢天桦忙着照顾妈妈,自己到底生起病来,咳嗽不停不说,连受过伤的肩背都突然剧痛难忍,更是整晚都没法睡。他怕是感冒传染妈妈,于是不敢进病房,在走廊上挨了一夜。早上陶西萌过来,一见他就吓了一跳,整个人神情萎顿又咳得那么凶,只心疼得不行。
“你回家去睡,”她说,“我在这里陪夜好了。”
“不行!”谢天桦一口否定。
“为什么不行?”陶西萌说,“你教我怎么用吸痰机,我也可以帮阿姨翻身擦背……”
“不行就是不行!”他咳了一阵,仍是厉声打断她。
“你生病生糊涂了吧。”他极少这种口气的,陶西萌嘟嘴瞪他。
“你才糊涂。”他浑身都在抖,竟冲口而出,“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事!我妈也不需要!”
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然而后悔已来不及了,陶西萌呆呆地望着他,好像不认得他一样。
那一瞬,谢天桦瞥见她眼里泛出的泪光。然而她飞快地扭开脸,转身走掉了。
谢天桦想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可是又一波咳嗽汹涌袭来,他只觉胸口剧痛,浑身的疼痛似乎都席卷而来,疼得他弯下腰去。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他抬起头,看见何医生关切的脸。
三十一
“你这里受过伤?”
何医生的手掌在右侧背上按了按,谢天桦已然疼得发抖,勉强应声。
“怪不得经络这么不通。”何医生拍拍他的肩,“会咳嗽,包括会跟女朋友吵架,原因都在这儿啦。你趴下,我给你针一针。”
谢天桦没动,低声说:“没吵架。是我对她发火。”
“你也不想的对吧?”何医生居然幽默起来,“那就让我扎几针,经络通了气就顺了,你根本就没火可发啦。”
看他似乎还在犹豫,何医生又加一句:“护工已经来了,你妈妈有人照顾呢,你不要担心。”
他的脸色很平静,眼神里似乎也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谢天桦于是顺从地脱掉上衣,趴到床上去。
“您也会针灸?”
谢天桦问了句。这几天都是章医生在给妈妈做针灸治疗,何医生一直是从旁协助的。
“会,只不过我师兄一直在钻研这个,比我更高明点儿。”
何医生说着,开始下针。挨了几针谢天桦不清楚,可是背上的疼痛似乎已开始缓解。紧绷的肌肉似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咳嗽竟也止住了,他听见何医生说:“我这几天都在跟师兄取经,如果他之后没时间,我来给晓苏针也可以的。”
“哦。”
谢天桦感觉轻松了一点。
这间针灸诊疗室在医院最角落的一幢老式房子里,有些旧,可是很安静。地板是木质的,有各式各样的节疤。谢天桦趴在那儿,看着光影慢慢地在那些节疤上移动,渐渐地开始有些睡意。朦胧中听见何医生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不要急着去担心将来。
你妈妈会好的。就算她醒不过来,而你没有时间,我也会照顾她。
谢天桦醒来时,地板上的日影已经消失了。
他微微侧过脸,看见立在窗前的人影。穿着白大褂的,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的背影。爸爸追悼会上的记忆已然有些模糊,可谢天桦记得,当时妈妈和这位何医生单独聊过一会儿。
他动了动,何医生立马回过头来:“你醒了?很好。我帮你起针。”
背上还有些酸痛,但和先前的剧痛相比,已是轻松太多。谢天桦翻身坐起,看见何医生在收拾针具,一边说:“你身体素质不错,再针几次应该就没事了。你妈妈在做高压氧,等下宋阿姨就送她过来。”
谢天桦穿好衣服,坐在那儿看着他。
“您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何医生转头看他一眼。
“哪句话?”
谢天桦抬抬下巴,直视他的眼睛:“你说的。我听见了。”
何医生低头,似乎叹了一口气:“晓苏她,你妈妈,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我?”
光线暗了些,隐约有了沙沙的雨声。窗外的景色慢慢晕起一片湿润的绿意来,何医生的声音,在屋里带了点空旷的回响:
“我跟晓苏算同学吧。小学到中学都是同班。但我几乎就没上过几天课。”
“我九岁的时候得了红皮病,你有没有听说过?反正是很严重的一种皮肤病,不清楚病因,全世界到现在也没有几例治好的。全身上下没有几块好皮肤,连脸上都是皮损,人一直发冷发热,又痒又痛,根本不能出门。晓苏住得离我家近,天天给我带上课的笔记。你可以想象,我没朋友,其实我跟晓苏也不怎么说话,不过她见了我,不会像别人一样逃走。那几年爸妈带我看遍了西医中医,家里钱都花光了,病却越来越重,连起床都困难了。我就想到了死。”
眼前的何医生花白头发,肤色红润,并不像有病的样子。谢天桦想不到会听见这样的故事,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何医生却面色平静,望着窗外说下去:“我连遗书都写好了,就等晓苏来。我想除了爸妈,我还得跟她道个别。她成绩好,我得祝她考个好大学。”
“晓苏来了,跟往常一样,但她那天给了我笔记没马上走。隔着纱窗,她问我想不想考大学。”
“我身体这样,成绩也好不起来,再说我恐怕连考场都没法去。可是晓苏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学医呢?至少可以给你自己看病。如果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的病,被你自己治好了,那多牛啊。”
何医生停了停。沉浸在回忆里,他的脸上浮起一个温和的笑来:“晓苏说这话的样子我一直记得,眼睛很亮,很兴奋。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这话的。但在当时,等于是救了我一命。”
“我想她说得对。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连自己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都不明白。”
“我就去学了中医。开始是买书自学,后来拜了个师傅。自己摸索着给自己治。几年以后真的有点好转。这病很顽固,好一点了又复发,反反复复,反正一直到三十多岁,我的病才有了大起色,又过了几年,才真是完全好了,再没有复发。我去找晓苏,想告诉她,我把自己治好了——结果,正赶上你爸爸去世。”
“那么些年没见,她都认不出我了,眼睛哭肿的,还跟我说:你不光把自己治好了,还当医生了?那可真好。能治病救人是大功德。”
“其实我一直想跟她说:这功德是她的。”
何医生转过脸来,眼里反射着窗上的水光:“如果不是晓苏当年……如果不是她,我不会活到现在。我愿意照顾她,一辈子。我是医生,我可以给她最好的护理。我也没有家人了,我……”
他激动起来,竟有些哽咽。谢天桦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低下头去想了想。
“你喜欢我妈妈?”他问。
何医生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尴尬,可是随即应:“是。”
谢天桦站起身来:“谢谢你。我觉得你很了不起,也相信你是一个好医生。但,我并不知道,我妈妈愿不愿意让你照顾她。她是我的亲人,我责无旁贷,而你不是,无论你们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所以,我不会把妈妈交给任何人照顾,除非她醒过来,告诉我她愿意和谁共度后半辈子。你明白吗?”
“明白!”何医生眼也不眨,立刻说,“那我就等她醒过来。”
他甚至握了握拳:“她会醒过来的!”
谢天桦朝他笑了笑,转身走出去。何医生却又叫了他一声。
“也许我不大适合说这话……”他走过来,咳了一下,“不过,我想我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你的女朋友,你喜欢的人——”
谢天桦打断他:“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知道,我就是想跟你说,”他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那个时候,我十几岁,最好的年纪,却只能躺在床上。我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死,你妈妈却告诉我,我还可以自己救自己。”
按住他的肩膀,何医生加重了语气,“而你现在,有健康的身体,有学识,有能力,你至少也要试过所有的办法,才可以去想‘放弃’这条路!”
这一天的雨伴着滚滚雷声而来,细密而绵劲,仿佛在催促这迟醒的大地。谢天桦一路赶回家去,看见那熟悉的楼舍,忽然莫名紧张起来。他紧走了几步冲上楼,拿钥匙开门都手抖,怕看见已经空荡荡的房间。谁知门一开,就见客厅正中一张桌子,他的女孩儿踮着脚伸长了手臂,正往天花板上够什么东西。
不会吧?!难道要自杀?谢天桦脑袋嗡地一响,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双腿:“你干吗?”
结果头顶一声尖叫,一只圆东西弹跳到他的头上,又在他的肩膀膝盖上蹦了两下,沿着他的脚面骨碌碌滚去墙角。谢天桦定睛一看,原来是只灯泡。
“你吓死我啦,快放开。”陶西萌伸手扯他耳朵。她的小手细软温暖,他心里一热,干脆拦腰把她抱下来:“这种事要叫我,知不知道?”
“你就知道教训人,不理你。”陶西萌挣扎,倒害得他浑身发热,搂住她:“别动。”
谁知她又往他领口蹭了蹭:“你好点了?好像不咳嗽了呢。”
“嗯,好多了。针灸挺神的。”谢天桦抱紧她,“你别动了好不好?”
她嘟囔:“我要装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