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堆文件扔到我身上,我抱着文件坐到了后座。
“陆鸣,你的后座可真硌屁股。”我抱怨。
他像是没听见一般争分夺秒疯狂地骑着自行车,耳边的风声更大了。我坐在拼命行驶的自行车上,没有惊心动魄,没有亡命天涯。看着阴沉的天空,没由来地想笑,鬓边的头发在风中群魔乱舞。
原本四十分钟的路程他花了十分钟就骑到了。
跳下车我把文件还给他。
“萧慈,你可真像老佛爷,不仅难搞还难伺候。”他双脚落地稳住自行车,表情轻松神气,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我的肩上。
我笑了笑,看着他被风吹翘的头发,没忍住,“陆鸣,你的发型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也是最奇怪的。这么大的风,居然像天然的吹风机与发胶,将他原本就黑亮细软的头发吹得根根竖起,露出了饱满光洁的额头。凌乱中带有别样的俊美。
他装作不经意地撩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忽然把脸凑到我的面前,动作孩子气得像个顽皮的大男孩。
他眨了眨眼,睫毛下梳出一片阴影。
“萧慈,彼此彼此。”他揪住我挂在颊边的一缕头发。
我被他的突然靠近惊得往身后跳了一步,扯得头皮一紧。
他笑了,举着手里我的一根长发,趾高气扬地说:“萧慈,这是你欠我的。”
我眯着眼想要看仔细他手里的那根头发,他却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一样跑开了。呼哧呼哧的风将他的衬衫吹得鼓鼓的,一张一弛,像极了深海里一收一放的自在游驰的小水母。
报告厅里火爆的场面让我目瞪口呆,甚至我根本挤不进去。
奇怪啊奇怪,平常的讲座他们几乎都是爱答不理,只有一些寥寥充满好奇的大一新生,还有一些被强制要求出席的高年级学生。
我被挤在了门口,根本走不进去。
何止用人山人海来形容,我觉得,全校的人今天都塞到了这个百来平米的报告厅。
无奈之下,我只好呆在报告厅的门口,等着讲座结束的时候再碰一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她们。
报告厅里乱极了,不少来听讲座的人被工作人员挡在了门外,人群中的吵闹声接连不断。所谓工作人员其实也就是一些半吊子的学生,用同一等级的身份来压制学生,效果当然甚微。
四点三十分,讲座没能按时开始,依旧阴着天,没下雨。
我无聊地跑到附近一个小超市买了一杯热果珍,盘算着今晚应该不吃晚饭了。
我沿着A厅的建筑线走,这是一座上世纪具有俄罗斯风情的红楼建筑,整栋大楼色调艳丽,虽然有些地方漆色已经脱落,但藤蔓遒劲的爬山虎遮盖了许多墙体被侵蚀的痕迹。我走到A厅的北面,才发现原来A厅有一扇完全透明的落地玻璃,我站在透明玻璃前看着里面,一下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陈安安和周继。
陈安安的手里还夹着一片薯片,周锦拍掉她油乎乎的手,陈安安不满地嘟起嘴。
我失笑。
她们的身边还有一个空着的位置。
我想我大概是疯了,才会像一头蛮不讲理的野牛疯狂地往人群中挤,杀出层层重围,直逼A厅的第一排座位。
陈安安和周继看见我的时候,那眼神齐刷刷的,就好像我刚从非洲走一遭回来。
“你被强奸了?”陈安安大呼。
我屁股一落定座椅,喘着粗气瞪她:“去你的。”
“电视剧里女主被QJ之后不都是你这副小样儿吗?”
“……陈安安,你病得不轻啊。”我鄙视地说。
“是呀是呀,刚从二医的十三楼跑出来,今儿还忘了吃药哩。”二医十三楼,是暨城最出名的精神科所在地址。
我把伞扔到她的怀里不搭理她。
过了很久她才讨好地凑到我的耳边,“今晚请你吃食堂二楼的明洞那一家怎么样?”
我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别较真,我不就那么随便一说嘛。”
我继续瞪她。
“姑奶奶,你这南蛮子可真不讲理,南蛮南蛮,真不愧是南边的野蛮人。”
这是赤裸裸的地域歧视!
周锦直接一记飞掌盖到她头上她才老老实实闭了嘴。
“你没带书?”周锦问。
“怕被雨淋湿了。”我说。
“其实也不用带,看帅哥就够了。看书多没意思啊,你得有点审美觉悟,萧慈。”周锦严肃地说。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低头看了看腕表,已经五点过十分,我打了个哈欠。
A厅的音箱终于有了动静,只是沙沙的几声前奏,全场一片寂静。
原本迷迷糊糊的我被这阵仗惊得顿时打了鸡血。下意识反应,这是领导视察呢?
“今天的讲座即将开始,请有座的同学坐好,没座的同学请站在过道的两边,请自觉维持现场的秩序。”音箱里的声音略显沉闷。
然后全场开始一片骚动,大家都往一个地方看。我好奇地转过去,没什么呀。
“他来了!”周锦已经化身万年骨灰粉。
“他?”我吸了吸已经凉的差不多的果珍。
“下面有请JCTV著名主持人、全球十大杰出青年获奖者林静深先生。”广播响起。
噗——我发誓我绝对不是故意的!
在一口果汁壮烈喷向大地的那一刻,我喷水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惊起在座人士的一片哗然,我顿时感觉到万箭穿心。
我呆呆地看着林静深穿着一件深灰色西装外套,配着一条随意的牛仔裤,一直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拿着麦克风从主台的后方走了出来。
他的表情很严肃,一点儿也不像我初次见到他那样。这种严肃是冰冷的、完全陌生的,甚至让我觉得他的骨头缝里都填充着尖锐冷漠的冰渣。
我好不容易从呛水的祸害中缓过来,狼狈地接过周锦递来的纸巾匆匆擦了嘴角的余渍。
我凑到周锦的耳边低声道:“我想回去了。”
我有一种强烈的要落荒而逃的感觉。
“萧慈,你犯二啊?”她说。
我心虚的眼神不敢往台上看。
“我真的想回去了。”
“第一排,你确定?”
我没胆量地往身后挤爆的大厅瞄了一眼,根本无处可逃。
我尽量低着自己的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感觉头顶上一道热辣的视线始终在徘徊。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限的悲凉,感慨家中那台八十年代产的电视机怎么偏偏就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生生夭折了。如果它还在,我发誓,我赌咒,那天在火车站的第一眼我就会认出林静深。
整个讲座,我的脑子嗡嗡的,充斥着林静深阴恻恻的声音:“我并不希望今晚的事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以后有任何关于今晚我的消息传入了我的耳朵,那么……我不确定你还可不可以在暨城继续呆下去”。
“我不确定你还可不可以在暨城继续呆下去。”对!就是这句!
我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他究竟会怎么样让我在暨城呆不下去。
果然,轮到提问环节,一直低着头的我再次万箭穿心。
我栽了,狠狠地栽了。
“第一排左数第十二个同学。”他的声音犹如鬼魅,危险而低沉。
全场都在数第一排左数第十二个人到底是谁,我没底气地在椅子上滑坐得更低了。
周锦压低声音问我:“你举手了?”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陈安安瞪了我一眼,“那林先生怎么让你提问?”
“一排十二座同学?”他佯作不解地催促。
我讷讷地站起来,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话筒,终于直视他。
他的眼睛像世界上最牢固最密实的网,差点将我的灵魂都捕获了进去。
我支吾道:“请、请问林先生……”我实在不知道要问什么啊。一瞟而过手上所剩无几的果珍,我像脑子短路了一样,脱口而出:“请问您爱喝果珍吗?”
全场轰然大笑。
前面几个人问的几乎都是再严肃不过的问题。有问他专业技巧方面的,有问他在外留学期间的心得,总之都是正儿八经的问题,不会像我这么不伦不类。
“你问的很好。”他说。
“我不喜欢喝这种冲剂类的果汁,不太营养,而且里面的添加剂是你们肉眼所无法看到的,一般我只喝鲜榨的果汁,记住了?”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是只对我一人在说。
我以为我可以夹着尾巴逃过如来佛祖的五指山了,没想到他用严厉的口吻接着说:“这位同学,我希望下次你别再喝这样没营养的。毕竟,祖国的未来还在你们这一代身上。”
他说得冠冕堂皇,完全以家长说教式的口吻,但眼神却像利刃已经将我凌迟处死了不知几千几万回。
讲座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的两次乌龙彻底成为这次讲座的两大亮点。
吸了吸鼻子,我想,大概明天的暨大BBS上就会见到我刚刚拿着果珍杯提问时又二又呆二狗子般贼愣的镜头特写了。
我为我刚才愚蠢的行为感到由衷的悲哀。
天上一道白晃晃的闪电哐啷而下,我手里的果珍杯果断地抖了抖。
、Chapter05
我站在A厅的门口,人潮涌动。
“你真的不回去?”陈安安问。
我偏着头,看了看阴森森的天气,点点头。
“伞留给你,真怪,都酝酿了这么久,老天还不下雨。”陈安安把她的伞塞给了我。
“谢谢。”我盯着自己乳白色的细带凉鞋说。
我站在门口等了很久,人越来越少。已经是晚上了,好在暨大的路灯还算亮。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只是直觉告诉我,或许现在的状态下,留在原地会更合适。人生总该有些莫名的等待,无论等待来的是什么,学会享受这个过程的人运气总不会太差。
七点四十三,A厅的场地已经清理完毕,负责这次讲座的幕后团队开了一个小型卡车把音箱之类的设备运走,门关了,这里只剩下我。
人走茶凉,我突然想起了这个词。
终于下雨了。
我捏紧手里的雨伞,很感激陈安安把伞留给了我。
八点二十,我等的腿脚发麻,手表的秒针走动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已经足足一个半钟头,我的耐心磨光了。滂沱大雨,我有点自暴自弃地直接没入雨中,不认真撑伞。
飞斜的雨珠一串串击打着我的脸我的发,雨水溅入我的眼睛,我看不清路。
路边的一辆灰色轿车的喇叭突然鸣起,车灯很亮,我清楚地看见里面坐着的人。
车子向我开来,车窗摇下。
“上车。”他说。
我收了伞抖了抖上面的水珠钻进了车里。
他皱着眉看我像只落汤鸡一样,浑身湿答答。
“你去哪了?”他问。
我一怔,脸颊有些烫。
“没,只是在附近转了转。”我撒谎。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帮我擦着头发。
“哦。我等了很久。”他说。
“……嗯。”我也等了很久。
“你的雨伞会漏水?”他有些恼意,手帕已经完全不够擦干我的头发。
我眨了眨眼睛,“您抽烟了?”
车内烟雾缭绕,浓重的烟草味呛得我的眼睛有点酸涩。
他沉默地按下车窗,雨水有些溅进来。一颗颗朦胧的像水晶一样的小东西夹杂在他的发间,车内的灯光很晕黄。
“林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我说。
“我很意外。”他说;“萧慈,下次不要不辞而别。”
“……哦。”
“我很感谢暨大这次邀请我来。”
他的眼睛直直看着我,眼里的笑意那么温柔。
我沉静地望着他的眼。
“我不知道是你。”我突然冒出来这句话。是啊,如果知道是他,我一定穿着最好看的衣服,更不会表现得那么窘迫。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但他说:“没关系。”
“您真年轻。”我说。
他的外表完全不像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所应该有的年纪,俊朗、阳光,像一个谦厚而优雅的学长,是所有小师妹眼中的梦中情人。
他似笑非笑,“我今年二十八了。”
“哦,我也十七了。”还有几个月,我就成年了,是个生理上法律上都完全成熟独立的成年人了。
“也?”他玩味地打趣。
“你跟我的侄女一样大。”
“嗯?”
“我姐姐的孩子,今年上高三。”
“……她真幸福,有您这样一个舅舅。”我感叹。
车内的空气冷了许多,我打了个寒噤。
他升上车窗,脱下西装外套裹在我的身上,丝毫不介意我身上湿漉漉的雨水。我贪婪地嗅着上面的气息,温暖、干燥,淡淡的烟草味上混着他特有的青草薄荷味道。真好闻啊。
“对不起,把您的外套弄湿了。”我有些不安,但没有把外套还给他。
他平和地对我说:“下次请换一把可以帮你挡住雨水的伞再出门。”
这样的口气很好笑,明明是说请,但却是用命令的口吻。
“好。”我说,“林先生,我请您吃饭吧,别多想,我没您那么慷慨,我只请得起食堂。”
“下次吧,这次不行。”他无奈地看了看表,“九点钟我还有个会。”
“下次会有多久?”我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不经意瞥过后视镜,我的整张脸红得像被烤熟的大番茄,上面蒸腾的热气隐约可见。
他失笑。
看着我明亮的眼睛,他说:“下次就是明天。”
“啊?”我一愣。
我以为会很久。
“明天下午我有空,来学校找你怎么样?”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有些苦恼,“明天下午我有课。”是专业课,文学艺术概论,变态的老教授逢课必点名。我气愤地想,用点名这种低俗的技巧来留住课堂上的学生,简直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没课?”
“双休日吧,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满课。”中文系虽然清闲,但是该有的课业还是安排得妥妥当当。
“你的宿舍楼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别扭着。经常有小轿车出现在女生宿舍楼下面,总是能引起种种猜测,而这些猜测总是不太好听。
面对我的局促,他不再执着。
将我送到离宿舍楼较近的一处林荫道,车子停下。
我脱下外套,看着上面斑驳的水渍,想起了《红与黑》上面的血渍,眉头微微蹙了蹙。
“您的伤没事了吧?” 我问。
“你说呢?” 他笑了笑。
我盯着他伤口的位置,呼吸凝滞。
他修长干净的手指就那么停在胸前的白色衬衣上,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地解开扣子,动作利落,节奏掌握得十分暧昧撩人,而眼睛却是不曾移动半分,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小腹八块小豆腐一样的腹肌。那里的肌肉紧实富有侵略感,像是凶猛饥饿的野兽,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将我生吞活剥。
我装作不经意地别过头,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萧慈,你看,它好了。”
“那伤疤真丑。”我说。眼睛却不老实地有意无意滑过他的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