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的大门好端端地锁着,我拿着钥匙的手抖都没抖,开门的速度快得要打破吉尼斯记录。
房厅里空无一人。电视开着,何翱最衷情的《猫和老鼠》,聒噪地播放着。
卧室中又隐隐传出我爸妈的争执声。我砰地推开门,不孝地吓了他们一跳。
“厚福呢?”我整个胸腔都被抽空了,一说话空洞洞地疼。
今天的争执,阵仗不小,我爸平日里要吃的药片,撒了一地。我妈用手拢拢头发,弯腰去一粒粒地捡:“咳,和你爸又吵吵上了,就给他放个动画片喽,怕吓着他……”
我从指尖渐渐向上疼,血液冻结,像是随时会胀爆血管。
“厚福……厚福呢?”这一句,是我爸问的。他向外探了探头。
手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只长颈花瓶。我爸妈着迷于种植园时,它日日插着被修剪下的瓜果蔬菜的新鲜枝叶,朝气蓬勃。这会儿,它其中的葫芦藤枯黄着,水质浑浊。长颈的造型真真巧妙,我一把抄上,提在手里,水撒了我一脚,臭烘烘地刺鼻着。我笑了笑,说:“哦,厚福啊,我叫人带他出去转转,今天天气真好呢。”
说完,我调头便走。
套房门口,阿南带了人来。我脚步没停,对他低低陈述:“何翱被乔先生的人带走了。”
我跑得快要腾了空,一路上形单影只,熙熙攘攘的世外桃源像骤死般凝固。高慧失去了拐杖,我山崩地裂地跑了这么一个来回,她却才刚刚挪到石门。我失控了,扯住她的头发,问我儿子呢?高慧颤抖,连牙齿都在打架。我举高了手里的花瓶,问我儿子呢?乔先生的人呢!高慧仍一言不发。我将花瓶砸碎在她的脸孔旁:“说话!”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乔先生的瘪三走狗王八蛋都和你说了什么!”
“说……说会带我出去,说会帮我。”
“我儿子呢!”
“我不知道……”
高慧人高马大,足足比我魁梧上几圈。但我手里的半只花瓶,可以分分钟要了她的性命。
阿南追来:“何小姐!”
我将花瓶塞到高慧手中:“这个你帮我拿着。我儿子要是有事,我会回来找你要,我会用这个杀了你。”
阿南说,他们在翻遍整个度假村,封锁周边公路。我没有给他好脸色,我口不择言,说你们不是坏人就是废物,不是废物就是坏人。我自停车场开了车,出发得歪歪扭扭,刮了一排的宝马奔驰,驶出了度假村。我致电史迪文,是他的助理接的。他说Steven在接电话,稍后回电我。我盛气凌人,说你马上把电话放到Steven耳朵边上,他接或者不接,你***无权做主。几秒钟后,史迪文的声音传来,他说:何荷,我在接乔先生的电话。我问:“也就是说,你知道了?”史迪文寒气逼人:“是,我知道了。”
真的有人在封锁公路。
我的车被拦下,他们不长眼地要搜查我的后备箱。我失声痛哭,说搜吧搜吧,真能把我儿子搜出来,我给你们磕一百个响头。
抵达位于市中心的乔泰,是一小时后了。
阿南没有找回何翱。
今天早上我给何翱穿了条运动裤,去年买大了,挽着裤脚穿了一年,今年合适了,但颜色陈旧了。今天我给他穿的时候,他推拒来着,说要穿牛仔裤,我霸权,说运动裤有益健康。何翱沉着脸,半天不痛快。我还没完没了地念他:真是随了你爸了,臭美。
我搭乘电梯去位于三十二楼的史迪文的办公室,眼泪簌簌而下:让他欢欢喜喜地穿了牛仔裤多好……
位于三楼的多功能厅中,座无虚席,众人仍在恭候扎克伯格的从天而降。照计划,演说将于十分钟后拉开帷幕。
这原是乔先生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桌上鲜有纸墨笔砚,他是善于用人的领导者,无须凡事亲力亲为,只调兵遣将,便坐拥江山。红木方桌,四把高背椅,供他闲暇时和人打打纸牌。它的新一任主人史迪文逆光而立,像个剪影。不等我开口,我身后来了人:“您好,您订的沙发到了。”我回头。四名工人抬了奶油般腻人的白色沙发来。乔先生原是用的黑色真皮沙发,有棱有角的样式。和一朝天子一朝臣异曲同工,史迪文连沙发也要换掉,而且,它送来的还真是时候。主事儿的工人嘴上抹了蜜,说这是意大利原装儿进口,彰显不凡云云。
史迪文向门口走来:“就搁这儿吧。”
我几近崩溃,抬手便要扇他巴掌,却被他轻轻松松地挡下握住。
史迪文将我拖入隔间,立即松开我。
我再抬手,他躲都不躲,挨下我一个巴掌。我是拼了全力的,他不细皮嫩肉,但脸颊还是迅速地泛出了指印。
我控诉:“史迪文,你到底把你的荣华富贵建立在什么上了!”
史迪文双目猩红,嘴唇闭得太狠,下颌微微战栗。
我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你为什么不让我带他们走!是谁说的只有度假村是安全的?是谁向我保证他们的安全的!你让他站出来,我千刀万剐了他!哦……对了,不是别人,就是你,就是你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Steven!你是个天才,会赚钱,会瞒天过海,会让女人为你掏心掏肺,会釜底抽薪,一鸣惊人,可你却保护不了我们的厚福!”
史迪文照单全收。
我耗尽最后的力气,向下瘫坐。史迪文接住我,将我扶到用于小憩的单人床边坐好。
他终于开口,喉咙是真的沙哑着:“我和厚福通过电话了。他在吃冰激凌,好好的,没事。”
我大脑停下来:“他们是要他吃冰激凌吃到肚子疼吗?然后他们不会带他去医院吧?”
“我和他说了,要乖要听话。他答应了,一定听话。”
我推开史迪文:“他才三岁!”
史迪文从裤兜中掏出他的小药盒,打开,里面仅余下一颗药丸。他拿出来,喂到我嘴边,说何荷,你说不让我吃,我就再没找邵姐拿过,就这一颗了,你吃吧。我张嘴,一口吞下。史迪文不能眨眼,一眨眼就会有什么要汹涌而出,他撑到眼眶抽搐,拍拍我的手:“乔先生说了,我还他乔泰,他就还我厚福。”
可接着,他又说:“可我不能这么做。”
史迪文说了,如果他这么做了,乔先生一定……会食言。这药丸果真是有药效的,我不得嘶吼,只得由他娓娓道来。他说,乔泰是乔先生的毕生心血,我们手上有乔泰,便有筹码,交出乔泰,便一无所有。
乔先生控制了扎克伯格,他要史迪文四面楚歌,要他救不活乔泰,要他在董事会失去支持。
史迪文站立着,抱住我的头。他承认说:何荷,这一次,我大概真的救不活乔泰了。
我仰面,他的喉结在我上方耸动,急速得像是被人紧紧扼住般在奋力挣扎。
史迪文松开我,俯下身来:“乔先生人会在哪里,我能找找看。何荷,我会带厚福回来。”
史迪文的黑色西装完美无瑕。今日的他,理应是闪光灯下最具传奇色彩的男人,乔泰上下,理应寄予一次次化险为夷的他更多的追随。可如今,他脱下黑色西装,解开了白色衬衫的两粒纽扣,不会步入三楼的多功能厅了。他和乔先生像是坐着跷跷板似的,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去吧去吧,”我又落泪,捧住史迪文的脸,“我不拦你。史迪文,怎么办?对我来说你远远没有厚福重要,要是用你去换他,我换,我毫不犹豫地换。所以你去吧,不过我建议你,你最好也给我身强体壮地回来,未来还有几十年你可以和厚福竞争,你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史迪文勾出一抹微笑:“好啊……”
我拥抱他:“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在机场弄丢过他一次了。史迪文,你不要让我后悔,你不要让我后悔我对他失而复得。他要是被拐了卖了,没准儿会比跟着我们过得更好?我……我今天连牛仔裤都不肯给他穿,史迪文,你和他会合后,第一时间就去带他买条牛仔裤换上好不好?”
史迪文揣了车钥匙和手机,便要走。
我拖住他,问你就这么走了?就这么手无寸铁地走了?史迪文亲吻我的额头,说放心,赤手空拳我也能自保,另外我倒是求之不得要乔先生流血或是送命,可何荷,我要是让他送命了,我们也没有将来了。我不会放过他,但是是会用另一种方式,我绝不会放过他。
外面,工人还在拼装白色沙发。
史迪文掏出钞票:“旧的帮我抬到楼下,就放在正门门口,有人阻拦,就说是我说的。”
语毕,他就这么走了。
他史迪文……亦然(4000)
更新时间:201379 21:47:37 本章字数:4267
我搭乘史迪文下一班电梯,按下了三楼的按钮。璼殩璨午安神醒脑的药丸,除了安神,还有醒脑的功效。
三楼多功能厅,并非人声鼎沸,在座个个皆“有头有脑”,时间过了二十分钟了,充其量也不过是窃窃私语。他们在明我在暗,细致入微地扫了扫。史迪文终究是得人心的。出了这个门,他走在大街小巷或许是个骗子,是个花花公子,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但在这个门内,他是精英,是真刀真枪,凭一己之力攀上顶峰的奇迹。十个人里有十个,恨他折断了乔泰这条大船,但恨完了,一边是他,一边是乔先生,这两根浮木总要选一边牢牢抓住。十个人里有七个选他。
小头目们含胸驼背,快要顶不住了。等,还是不等?等,又要等到什么时候?Steven杳无音讯。
小董事们濒临发作。
我推门而去玷。
我下了楼,就等候在正门门口。
不一会儿,工人们抬了乔先生的黑色沙发下来,极尽不屑地咣当一声撂在地上。他们倒是办事得力,但史迪文有让他们“极尽不屑”吗?他们可谓心领神会。
保安出面,问这是怎么……怎么个意思啊!工人们答,这是Mr。Steven的意思。保安说你会英文了不起啊?了不起来我们这大楼里上班啊。我在一旁幽幽道:“你要不要先问下你们头儿?别稀里糊涂得罪了人。挠”
保安臭着脸,掏出对讲机低语,不一会儿头儿来了:“Steven啊?这家伙又给我没事儿找事儿……先搁这儿吧。”
就这样,我和沙发一并扎根。
今天真的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男人们西装革履也不会大汗淋淋,女人们挥舞着大腿也合情合理。这样宜人的温度北京一年中寥寥无几,他乔先生何德何能,有幸和我的何翱共度其中之一。
怕伤及脾胃,我不大给何翱吃冰激凌的,或许,有奶便是娘,有了冰激凌的助阵,乔先生会比我这亲娘更加可亲可爱?今天我真的不在乎何翱会不会认贼作父,若他乔先生能好好待他,我可以随他们的便。
不再哭了,我将一口口水狠狠啐在了那黑色沙发上。
出入的路人行色匆匆,但不免对着这露天的,突兀的豪华沙发指指点点。
有人识货:这不是乔泰……乔先生办公室的吗?还什么乔先生办公室?早易主儿了。这……莫非叫扫地出门?就是这个架势吧……
不一会儿,有一撮撮乔泰的员工涌出来。
小头目们自作主张,说扎克伯格路上耽搁了,演说无限期推迟。员工暗暗打鼓:路上耽搁?这是大俗即是大雅的借口吗?会不会是又生了什么变故?Steven他是不是黔驴技穷了……
我闪得远远的,捂住耳朵不闻不问。
我固守了二十四个小时,或走或站或坐,千变万化,并没有像个疯子,唯一反常的便是放着沙发不坐,只坐台阶。那黑色沙发就像毒蛇猛兽,万丈深渊。
度假村解除了警戒。高慧,以及我爸妈,相继被释放。这众人久久以来失去的自由,因何翱的落难,变得一文不值。阿南对我爸妈说,史迪文直接接走了我和何翱,去游山玩水了。
回到家,我爸妈了然了被扣押的“真相”:家中被史迪文悄悄地装潢一新。
他们说:史迪文真是有心。
日落月升时,我整个人蜷作一团。黑夜中,何翱对陌生人的恐惧,绝不是冰激凌可以消除的。
我除了等候,什么也没做。
时至今时,我仍把身家性命通通押在史迪文的身上。
二十四个小时后,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史迪文致电我,说他回来了。我从角落冲出来,说哪呢,哪呢!他说他在办公室了,他走的后门,这会儿人在三十二楼的办公室了。
我不能呼吸,没胆子问上一问:你有没有把何翱带回来……
史迪文办公室的门关着,或许除了我,还没人获悉他回来了。
我无声地打开门,门内空无一人。意大利原装儿进口的白色沙发上,凌乱地扔着一身被换下的衣裤。我低唤:“厚福?”
史迪文从里间缓缓走出来,双手系着西装的纽扣。他又是逆光,长衣长裤之下,他是完好无损,或是遍体鳞伤,皆有可能。他走向我,脸孔渐渐清晰……他的右眼负了伤,眼眶是骇人的青紫色,眼球肿胀着微微凸出。我倒抽一口冷气,又大喊了一声:“厚福?”
史迪文说何荷,我没能把厚福带回来。
我打着弯儿地向下溜去。史迪文抱住我,飞快地说着:“他没事,他没事,我没骗你,他真的没事……只是,我没能把他带回来。”
我到底还是溜了下去,仰面倒在地上,曲着双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史迪文要打横抱上我,无奈我千斤重,他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抱也抱不动。我胡乱捶了他一拳,他暗暗吃痛,我换个地方,结果也是一样。我说史迪文你浑身是伤吗?你浑身是伤,可还是没能把厚福带回来?你这个没用的男人!
接着,我就仰面朝天地问他:乔先生把何翱关在哪了?
史迪文反问我:何荷,你的拳头比我的硬吗?
他俯瞰着我,充血的眼珠诡异得像是快要掉下来。
仅此一次的偷袭机会,从史迪文的指间血淋淋地失去了。去他的排兵布阵,去他的有勇有谋,他带着他的人……惨败而归。这样的硬碰硬一向是乔先生最擅长不过的,是史迪文不自量力,以卵击石。他乔先生从没怕过史迪文找到他,他连老窝都懒得换上一换。
他甚至,让史迪文见到了何翱。
何翱不吃饭。这臭小子说,妈妈不让他吃不认识的人给的食物。史迪文讲到这儿时,我哭笑不得:他吃冰激凌的时候,把这话忘到脑后了。
仅仅隔着一扇窗,乔先生让史迪文这样见到了何翱。史迪文不得声张,怕会吓到何翱。
后来,史迪文通过电话对何翱说:“厚福啊,你妈咪说了,可以吃。”何翱狼吞虎咽。
乔先生给史迪文亲手斟了茶,他问:“Steven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