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顾沁文又气又憋,难道就没法子整治这个永春班?对了,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啊!她也找人写个本子,再找个戏班,跟永春班对着演!本子写什么呢?哼,就写邱芷蕙那个趾高气昂的小狐狸精,写她心术不正,跟姐姐抢男人!
没几天,顾锦书始乱终弃的流言传遍了大街小巷,平时被二公子抢尽风头的扬州酸文人写诗声讨他,填词影射他,青楼楚馆里的妓女们编曲唱他,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可声望跟之前相比确实是一落千丈。
对此,顾锦书全不在意,逢人还是朗朗地笑,看到洗衣妇的衣服被河水冲走,仍然会踏水捞回来放在盆中。
也有清楚他为人的,劝他去找永春班讨公道,他笑道:“余班头也没有做错什么,区区小事,何必呢。”
“哎,二公子你人这么好,我就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人瞎了眼,平白相信一出戏!”
“呵呵。”
顾锦书把飞上屋顶的母鸡抓下来还给村妇,掸掸衣服告辞转身,突然看见不远处的柳树下,邱若蘅挎着一只篮子,定定望着他。
见他发现自己,邱若蘅尴尬地对他点头致意。
顾锦书一愣,然后灿烂地笑了,扬手喊道:“大小姐!早!”
“别叫我大小姐了,我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邱若蘅低着头轻声道。
“怎么会呢,你明明就是大家闺秀呀!”顾锦书认真地道。
傻瓜。邱若蘅微笑,叹息,明知他说这话是要自己开怀,却忍不住愈加怅然。
“那你为什么直呼妹妹名字呢?难道她就不是大家闺秀?”她一本正经质问。
“……”顾锦书压根就没注意到这其中的差别,所以无言以对地傻了眼。“对啊,我怎么没发现……可是,若是叫大小姐你若、叫大小姐你名字,实在怪极了!”
邱若蘅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道:“那出戏,我听说了,他们真过分。”
顾锦书挠头,笑道:“不会啊,我觉得还满好看的。”
邱若蘅讶异地看向他,许久低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介意吗?”
“不介意!我还想知道是谁写的戏本呢,把大小姐你和芷蕙写得很像呀!”
他这样一个难得的磊落之人,心里没有半点污秽,那些故意丑化他的人,在他面前竟是如此可笑可鄙。邱若蘅痴痴看了他一眼,失笑。
他在她心中,原是可爱的,现在,更是可爱又可敬,只是,自己第一眼给了他,他的第一眼,却是给了芷蕙。
邱若蘅掩上房门,在绣架边坐下,定礼都退回去了,以后真的得靠自己重振绣庄了,一步登天的期望落空,人反倒踏实起来。
她收敛心神,开始绣屏风上的竹子,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她微微一笑,忽然想起梅花谷中吹笛的守墓人,想起他的无名诗。恍惚终老去,忧伤度休歇,今夜月懂人,思君微如缺……为什么,造化要如此弄人,除了锦书,他当是邱若蘅所遇为数不多的、让人心生倾慕的男子,只是这两人,都与她命中无缘。邱若蘅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收了针离开绣架,来到书桌旁坐下,取出那张纸,对着它出了会神,拿起笔,在那首诗的空隙中,写了八句批注。
跹蝶应有情,何以花无情。
落花应有情,何以水无情。
流水应多情,安能动山岗?
青山谓无情,脉脉葬仃伶。
、第六章
第六章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顾凌章便以此为借口,婉拒了朱冠亭同去扬花尘的邀约。
丫头银秀接过微湿的氅衣,道:“大少爷,老夫人让你一回来,就去祠堂说话。”
顾凌章有些诧异:“祠堂?”
“嗯。”
顾凌章淡淡一笑,阮春临一向不准他进祠堂,今天首度破例,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说:“知道了。”
祠堂,自从六岁被接进顾家后,顾凌章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照壁后面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塘,里面种荷花荷叶,意喻“合家团圆”,池塘上架一道平桥,桥上雕刻蝙蝠纹样,谓之“平安有福”,池塘那头是一片空地,两边栽种四季常青的竹子,摆放松柏盆栽,视线尽头一间大屋,阮春临站在门口等他。
顾凌章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踏着平桥走过去。
“你们都下去。”
摈退其他人,阮春临直直望向顾凌章。顾凌章笑了笑:“听说老夫人病了,好些没有?”
“托你的福。”阮春临冷冷道,“一时还死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话说老夫人找我,哪儿不行,怎么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阮春临道:“我有求于你。”
顾凌章故作讶异:“哦?洗耳以聆。”
两个人也不坐下,也不进屋,甚至不打伞,就这样站在门口任小雨淋着。阮春临雪白的发丝上挂着许多亮晶晶的水光,顾凌章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除了威严之外的另一面。
这个曾经让他惧怕和不知所措的女人,终究还是有老了的一天,现在,她居然还有求于他。
“直说了吧,顾邱两家婚约的事,现在大半个扬州的人都知道了,为了顾家的名声,这亲,不得不结。”
顾凌章淡淡道:“所以?”
阮春临看他一眼,硬梆梆地道:“锦书不肯,只有你了。”
顾凌章失笑,阮春临不等他开口,又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条件,提出来便是。”
顾凌章不答她,兀自跨进屋内,阮春临没有阻拦,他看着那十多个牌位,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顾震寒。
挨着他的,是发妻顾孙氏,扬州知州孙贤礼的女儿,孙瑶瑛。
顾凌章收回目光,转身道:“老夫人约我在这里谈条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什么。”
阮春临开口:“我在等你说。”
顾凌章便一字一句的道:“我要这祠堂中,供奉我母亲的木主。”
阮春临陷入了沉默,顾凌章耐心地等着,许久,她抬眼问道:“如果我答应,你就会替锦书去娶邱家的大女儿么?”
顾凌章道:“有何不可。”
阮春临深深吸了口气:“好!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发誓,说那个戏本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么?”
顾凌章微笑:“我也没打算瞒,你可以开你的条件了。”
阮春临长叹一声:“冯小屏可以入祠堂,入宗谱,但必须在我过身以后!人死如灯灭,我就再也管不了了,顾凌章,如果你不答应,那之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自有另外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顾凌章想了想,不自觉眯起眼睛,这回轮到阮春临耐心地等。
四周突然安静,能听见细密的雨丝轻轻落下,簌簌,簌簌。顾凌章唇角一扬,轻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只是口说无凭,老夫人,还要烦请你给我立个字据才好。”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暖儿打开门,发现门外面窄巷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队,顾家的管事顾齐宣和媒人马子梅一左一右,顾齐宣笑道:“请为通传,顾府管家,求见邱老爷。”
邱家片瓦之地,邱澍在屋里已经听见,忙把两人让进来看座,暖儿沏上茶,只听顾齐宣笑盈盈地道:“邱老爷,我此番是来送彩礼的。”
邱澍满面惶惑不解,不知道该说什么,顾齐宣道:“上一次邱老爷退回的彩礼,因为时间关系,确是准备得不够周全,怪我们疏忽了,所以这回老夫人和大少爷特地嘱咐,除了先前的十六箱外,再加十六箱,这是单子,请您过目。”
邱澍听得满脑袋浆糊,用手一挡,道:“等一下!顾管事,你在说什么?什么彩礼?难道二少爷又改了主意要成亲?这次要娶若蘅还是芷蕙?”
顾齐宣失笑道:“不是二少爷,是大少爷,老夫人说,大小姐既是长女,长幼有序,按照婚约理应嫁给我们大少爷才对,邱老爷可是觉得有哪儿不妥?”
邱澍张大个嘴,半晌不能言语。顾齐宣便耐心地道:“邱老爷如有异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不、不是……敢问大少爷他,难道至今尚未婚娶?”
“喔,邱老爷放心,大少爷并无妻室,令嫒过门乃是正房之位。”
这怎么可能?邱澍一脸不信,迟疑小心地问:“大少爷何以会……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齐宣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大少爷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才子,七岁能诗,九岁能画,精通九官,能文能商。十六岁中举,交游广阔,去年被两淮盐商推选为盐荚祭酒,以前可从未有人能在他这么年轻时便坐到这个位置,顾家如此风光,说是他一手促成毫不为过。”
邱澍道:“这样的人……未曾娶妻?”
“是的,大少爷心高,庸脂俗粉,只怕他不放在眼里。”
那也该看上芷蕙才对呀,怎么会对若蘅感兴趣?邱澍再度露出疑惑神色,顾齐宣看了出来,笑道:“邱老爷,不是每个男人,都只看重美色,扬州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大少爷若是注重外表,早就妻妾成群,又何必等到现在?”
一席话终于打散了邱澍困惑,但连番波折,让他不敢轻易喜悦,只是说:“这个,还要问过小女的意思才行……”
顾齐宣走后,邱澍将邱若蘅叫到前厅来,犹豫不决地不知如何开口,邱若蘅道:“爹爹,女儿已经知道了。”
邱若蘅低眉道:“女儿听爹爹的安排。”
刚听暖儿说时她也吓了一跳,心乱如麻,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唯一可以尽快帮锦书摆脱污名的方法。
顾邱两家婚约既成,那戏本里说的便不是顾锦书,所有流言也会不攻自破,唾骂他的人更是再无立场。
新的彩礼如此丰厚,重开绣庄变得省力许多,芷蕙和爹爹都能一下过上好日子。
邱若蘅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只是怀疑那位大少爷,真像顾齐宣所说的优秀?为何邻里坊间都打听不到和他有关的传言?
×××
日子在恍惚中流逝,就这样等到批完八字,择定吉日,顾家大小礼都送过来了,邱家嫁妆也备好抬过去了,邱若蘅还没有回过神,旁人有多替她高兴,跟她说什么,她都淡淡的哦一声,浑不关心的样子,但她自小这样波澜不兴惯了,邱澍并没当回事,要忙的太多,光是安抚邱芷蕙都够呛,谁还管新娘子什么情绪!她只要不上吊就是正常状态!
六月六的一大早,邱若蘅开面上髻后,罩着盖头端坐大堂,大红花轿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中抬到邱家老宅门口,整个过程邱芷蕙嚎啕大哭,媒人连连夸奖她使劲卖力,只有邱若蘅知道她是真的悲痛欲绝。
“芷蕙……”邱若蘅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吃罢这姐妹饭,她就不再是邱家的人,邱芷蕙哭哭啼啼地吃了顿眼泪鼻涕拌饭,看得邱若蘅十分不忍。
邱芷蕙一直同邱若蘅冷战到她出嫁前一天,那个夜里,她时时以泪洗面,邱若蘅上轿那刻,邱芷蕙突然扑过来抱住她,把媒人推到一边,大声哭道:“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欺负,有什么不开心,就回家来,休了姓顾的,我养你!”
媒人目瞪口呆。
“你一定要等到你的郑冠……”说完这句,邱若蘅也是泪流满面了,只见她放开邱芷蕙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地钻进花轿,邱芷蕙在后面哭天抢地。
邱若蘅被抬到顾家,罩着盖头也是昏昏噩噩,只觉得怎么还没走到地方啊,到了地方怎么还不开始啊,开始了怎么还不结束啊——好容易给领进洞房,除了她带来的丫头暖儿之外,人都走了,邱若蘅掀起盖头,再把那重得要死的凤冠扶住,这才开始打量四周。
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脚踏上的暖儿,她累坏了,头一冲一冲的,邱若蘅把她的头搁到床上,她一下子就睡翻了过去,邱若蘅好笑地转眸一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涂着厚厚蜜脂和米粉的脸,把胎记遮得差不多了,可是也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很是滑稽。
她摸了摸心口,才发现心情很平静,既不兴奋,也不沮丧。
虽然顾锦书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依然很清晰,毕竟他是个连傻笑和脸红都那么漂亮和耀眼的男子。
可他的心是芷蕙的。
同样漂亮、耀眼的芷蕙。两个人站在一起,那该有多好看啊。
邱若蘅把凤冠除下,手抚着脸上胎记的位置,听轿子外面锣鼓喧天,那么热闹,为她而生的热闹。
这就是属于我的那一线姻缘吧,没有芷蕙好,可是至少很踏实。
顾家的新房果然非同凡响,精致到了每一个细节,她摸着床上的垂幔,新的鸳鸯被褥,看着角落里的檀木架和水盆,烛台上成双成对的描金红烛,发呆,直到外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她急忙回到床上,拉过盖头。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两三个人,她看着出现在狭窄视野里的那双靴子,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这下到了眼前,脑袋里却空白了。
然后便是一声懒洋洋的轻叹:“都出去吧。”声音透着倦意,邱若蘅低下头,听门扉叩上,那手捉着盖头坠的流苏轻轻一拉,颇有些垂感的缎子便滑落下去。
顾凌章低眼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抛开盖头,顺势坐在床的另一头,和邱若蘅隔了数尺。
他站得腰快断了,真羡慕新娘只要坐在这里就行。
邱若蘅目光停在脚踏上,一语不发,脸上也因为妆容过重的缘故,神情难测,那些珠翠在她发梢鬓角晃动,看得人眼花,心情更乱。
匆匆一瞥,她的丈夫,面容模糊,她只记得……他有和肤色一样苍白的嘴唇,很淡很淡的笑容,淡到看不出来,要靠感觉才能知道那是笑容。
正想打破沉默,外面忽然一阵闹腾,拍着门要来闹洞房,顾凌章低骂一声,拖着身子走到外间,邱若蘅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跟随着他。
外面霎时安静下来,好像一个武林高手瞬间打出一把暗器,全灭了一样。
顾凌章回来,邱若蘅尚来不及看回脚踏,目光有些不知所措,顾凌章见状淡淡道:“他们都走了。”
邱若蘅低低的哦一声。
“很晚了,有什么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我让下人送点吃的给你,吃完早点歇着。”
你要去哪里?看他要往外走的样子,邱若蘅情不自禁张嘴想问,他站住了,半侧身说:“我有事去书房,你自己睡吧。”
邱若蘅还愣着,顾凌章已经带上门走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陌生的地方,新得有些扎人。
不知道爹和妹妹现在在做什么,她漫无边际地失眠,爹大概睡了,芷蕙……应该还在哭吧。
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难过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自懂事起,她所有的眼泪,都是流在夜里。
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