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全好,再多休养两天。”他说话瓮声瓮气,喉咙仍有些哑。
“那,你快些回房,这里风大。”邱若蘅起身。
他急忙抓住她的手,往下拽了拽,“不碍事。”邱若蘅坐回,他又说,“重要的是你的身子,你多吃一些,把自己养得……咳咳,强壮些。”
“可是……”邱若蘅没敢说出口。
他也没让她说出口,轻声打断,道:“听话。”一种淡淡的温柔油然而生。
邱若蘅如坠云端,似梦似醒。银秀取来了披风,顾凌章接过,亲手为她披上。
他的神情时而恍然,时而淡漠,邱若蘅捉摸不透,索性不去想了,何必要纠结呢,不管他要我做什么,照做就是了,邱若蘅,就算他要你的命,你也没有怨言的,不是么?
她这么想着,稍微心安。
闲暇的日子一晃数天,顾凌章整日留在家中陪伴邱若蘅,早上用完饭,他带她在家中折桥回廊四处走走,晒一会太阳,回屋后一个看书,一个绣花;午饭过后,小憩片刻,两人乘轿出门,到邱芷蕙的绣庄,或是邱家老宅,让邱若蘅同妹妹父亲叙叙闲话,这段时间顾凌章会去处理一些自己的事务,傍晚,他再来接邱若蘅时,手上总是很体贴地,有斗篷,也有一盒点心,以至于邱若蘅都不吃邱芷蕙为她准备的糕饼,一心一意等顾凌章那份。
邱芷蕙醋意翻腾,可却不得不承认,姐姐活在幸福中,那姓顾的也许是真心悔改,看在他哄得姐姐极为开怀的份上,邱芷蕙打算把之前他掌掴姐姐的那笔帐,留到外甥出生后再清算。
这天晚上用过晚饭后,顾凌章进房时手上端了一碗药,邱若蘅接过来,自打诊出有孕,顾凌章会让她喝一些凝神益气的药,倒不见得是为了安胎,这碗药的气味色泽均与每日喝的不同,但她并未多心,正要饮下,顾凌章忽然抬手按住碗口。
“这是落胎药。”他神色平静,声音有一丝微微的颤抖。
邱若蘅呆了一呆,再看回药碗,手不禁哆嗦起来。她也瞬间想通这些日子顾凌章对她的嘘寒问暖是缘于何故,他要她把身体养得强壮一些,才能经得起这虎狼之药的摧残。
碗中药汁随着她颤抖的手漾出一圈一圈纹漪,顾凌章吸了口气,别过脸去,他不忍看邱若蘅的眼神。
却不知为什么,那日她跳假山都不曾犹豫太久,这时对着一碗药竟惧怕起来,邱若蘅惴惴望向顾凌章,嗫嚅道:“相公……”
顾凌章背对着她,这一声低唤如长刺在背,穿心而过,他想回头,但最终生生忍住。
邱若蘅直直地看他,顾凌章本就清瘦,现在似乎更为单薄,这些日子,他也许每天都在煎熬中过活,假装温柔,假装包容,邱若蘅垂下眼,这果然是一个梦,现在到了醒的时候。
她一口气饮下整碗药汁,听见吞咽声,顾凌章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她缓缓放低空碗。
他接过碗放在桌上,牵住她的手扶她到床边坐下,为她脱去鞋袜,低声说:“不要怕,我都安排好了,很快就会过去。”
他还是很温柔,邱若蘅松了一口气,想问他,这样做,你能原谅我吗?但尚未来得及问出口,面孔就变得雪白,腹中阵阵绞痛,她一下抓紧了顾凌章的手。
顾凌章低头看看,霎时了然,一边扶她躺下一边说:“我去叫人。”
邱若蘅躺下了却仍死死抓着他不放,她想求他留在身边,只是痛得说不出话,顾凌章心中明白,握着她的手换了个位置和姿势,扬声大喊:“银秀!暖儿!快来人——少奶奶不好了!”
外面银秀脆生生的答应了一声,暖儿紧张地探头来望,顾凌章俯身在邱若蘅耳边,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不要怕,很快的。”
她点点头,眼泪溢出眼角,开始觉得有一丝丝腥热聚集在□,忽快忽慢涌出,在床单上漫开。
“相公……”邱若蘅□中夹着低喃,剧痛难当却又得了一丝安慰,那些不洁的过往,但愿它就这样去了吧,通通去了吧。
顾凌章眉头皱起,轻轻拭去了她的泪水,抚摸着她眼角的那一点胎记。他不经意扭头看了眼,血迹已经漫到了床边,甚至染上他的袖子。
他吓得眼前一片刺眼的亮白,怎会流出这样多的血,他隐隐觉得不妙,又向窗外大叫催促:“人都哪里去了!快啊——”
邱若蘅挣扎着要爬起,顾凌章惊道:“你干什么,快躺好!”
“相公,求求你搂着我,我、我受不了了……你搂搂我吧,我会好受点!”邱若蘅哭求着他,身子一软,跌进顾凌章怀里,他不假思索地紧紧搂住,下巴贴着她的额头,磨蹭着那些被汗浸湿而难看地贴在脸上的碎发,吻着她的鼻尖眼睛颤声问:“如何?好些了吗?”
“好多……了……”邱若蘅虚弱笑道,此时唇上已经不见半点血色,面如烛蜡。她抬起眼睛看向顾凌章,眼前像弥漫着黑雾,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邱若蘅抬手摸去,她的指尖发麻,也不知摸到的是他的鼻子还是嘴唇,她吸了一口气屏住,低声道:“相公,若蘅要是死了,你就,别再恨我了吧……”
“不要说这些。”
“这一世若蘅太对不起你,到了下边,我不喝半口孟婆汤,来生记得补偿你。”
顾凌章脸色苍白,咬牙道:“邱若蘅,挺过这一关,我就原谅你,你若死了,就没有补偿的机会了!来生我必不会让你找到我!”
邱若蘅在他肩头晕了过去,顾凌章心往下一沉,突然觉得,整个世界也往下一沉。
银秀领着孔良扑进房内,后面拉拉杂杂跟着许多人。顾凌章耳边嗡嗡作响,顾锦书把他架起拖到一旁,他清醒了几分,猛地抓住孔良肩膀厉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孔良在屏风后紧张忙碌了好一阵,阮春临等得心焦,就在屏风前面问顾凌章:“怎会如此,晚饭不是还好好的吗?”
“恐怕与这碗药有关。”孔良说着,绕了出来,手里一只空碗,正是顾凌章端进去的。
他闻了闻碗底残留味道,警觉摇头道:“这是落胎药啊,是哪里来的?”
“什么?”阮春临大惊,继而大怒,“齐宣!”
顾齐宣接了命令要去彻查煎药之人,顾凌章深吸一口气,叹道:“不用了,药是我拿来的。”
阮春临不耐烦道:“我知道是你,我要找的是下药之人!齐宣,快去!一个个给我问,问不出来就打!”
“我知道那是落胎用的。”顾凌章又道,一时间,屋内几人都愣住。
“大哥,我没听错吧?”
“你是不是失心疯啊,顾凌章,那是你儿子!”
全家声讨此起彼伏,不敢声讨他的,也是满眼惊惧厌恶望过来,顾凌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心问孔良:“她没事了吧?”
孔良道:“少夫人出血不止,现在仅用权宜之计暂且压住,未来几日恐仍有崩症,要完全治好,须用一味锻龙骨。”
顾凌章急道:“那就用啊!”
孔良无奈道:“锻龙骨数量罕有,孔某医馆里的存量,都是为大少爷你备的,如果给了少夫人,你的药,就要断了,下一次续上不知何时,也许几日,也许……”
顾凌章竟是毫不犹豫地道:“给她!”
孔良疑惑看他,顾凌章怒道:“我不是说过吗,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孔良轻叹一声,诺道:“那好吧。”
顾凌章站了许久,心绪激荡,稍一平定,此刻不免觉得头晕,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抬眼见满屋人都用复杂的目光看他。他知道他们想什么,既如此爱惜妻子,又为何逼她落胎,陷入险境?自相矛盾的举动,个中难道藏有隐情?
随他们去猜吧,顾凌章闭上眼,轻揉眉心。反正他们休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邱若蘅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手被人握在掌心,她只不过动了动指尖,那只手便有了回应。
“是不是醒了?”眉端被轻轻抚过,于是也恢复了知觉。邱若蘅睁开眼,光并不强,却仍刺得她眼睛有些痛,顾凌章察觉到了,手掌遮在她额头上方,给她的眼睛挡出一片暗荫。
喝了几口粥,邱若蘅终于恢复些力气,低声问顾凌章:“打……掉了吗?”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柔声说:“嗯。”
“那就好。”她笑了,怯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四目相接,他也笑了下,勺子往前一递:“快点,趁热喝。”
还是这么温柔……邱若蘅现在靠在他怀里,侧脸枕着他手臂,视线正前方,是他端着碗的、苍白且浮出青筋的手,看得久了,这只手的样子就深深印在了心里。
暖儿进来收拾喝剩的粥,目光落到邱若蘅身上,眼圈骤然一红,手忙脚乱把碗放到托盘里就端起来跑了,邱若蘅微微诧异,问顾凌章:“她怎么了?”
“没什么,被你前两天的样子吓到了吧。”顾凌章不动声色,把邱若蘅放回床榻。
“你要去书房了?”见他起身,她有些不舍。
顾凌章给她盖上被子,坐下才又道:“不去。”
这个“不去”,难道是“哪里也不去”的意思?邱若蘅不敢置信,但看顾凌章靠在床头,分明就是打算留下陪她,她发现了他眼里的血丝,满心欣悦登时转为不忍,暗暗责备自己。
“相公,你也去睡一会吧。”
“我不困。”
“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顾凌章思吟片刻,点点头道:“唔,我去书房睡一下,你有事就叫暖儿或者银秀。”
他出了房门,暖儿正在对面的回廊里抹眼泪,自己的样子被看个正着,她微微一惊,行了个礼瓮声道:“大少爷。”
“不是说了,别在她面前露出马脚吗。”顾凌章淡淡道,不过语气中并无多少责备之意。
“哦,暖儿知错,只是一想到小姐以后再也不能有孕,就忍不住……”
顾凌章脸上表情淡漠,看不出心里所想。暖儿继续唏嘘:“小姐真是可怜人,没有自己的孩子,老了怎么办?”他听到这句话,看了看这小丫鬟,仍是淡淡道:“老了再说。”说罢自顾自去,暖儿低声嘟囔:“没见过这么凉薄的男人。”
邱若蘅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过来,自她能下地行走后,顾凌章的态度又有所转变,他开始疏离邱若蘅,虽不至于十分明显,但对于这几日沉溺在他温柔中、已经有些上瘾的邱若蘅,却是一下就感觉出来了。
他再度没日没夜地钻研着献给皇帝的寿屏,不回房甚至不回家,无论谁来兴师问罪,只说日期逼近,赶不及交没人能够担待,这个理由太充足了,于是全家都拿他没辙,要骂也只能在心里骂。
邱若蘅猜想在他心里,恐怕仍有那根作祟的刺,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拔除。一想到他那些温柔,因为她的康复每天消逝一点,直到耗竭殆尽,邱若蘅竟深深痛恨起自己带给他那样大的伤害。
一年将尽,腊月二十三这天,阮春临把邱若蘅叫到身边,提出将她的父亲邱澍和妹妹邱芷蕙接到顾家来过除夕,老太太振振有词,反正顾家人丁不旺,多两个人也多几分热闹。邱若蘅先是一怔,随即感动得眼前氤氲一片,看着阮春临脸上遮掩不住的愧色,她知道这是老人家想要补偿顾凌章对她的亏欠。
看这天色,阴沉沉的,冷风疾号,应该快下雪了。邱若蘅往手上呵气,保持手指的灵活度,停下来的空闲里,不由自主想到顾凌章。
他冷不冷?会记得捧个手炉吧?但,多半手炉冷了他也浑然不觉。
邱若蘅轻不可闻叹口气,早晨顾凌章出门前,她听到他向管家提了一下今天要去城东几家商铺看看,这会应该差不多结束了,邱若蘅试探性地询问阮春临,她是否方便去接顾凌章回家,阮春临有些意外地看看她,倒没有反对,笑笑道:“你去吧。”
顾凌章在黄梨木椅子上坐定,闭目养神一杯茶的时间,开始查看各种账簿、货单。
他过目不忘、一眼十行的能力,在数字的转换和进出之间发挥得淋漓尽致,旁边的顾锦书只见他眼睫毛快速地掀起落下,一本账册就翻到了头。
然后,顾凌章如果是拿起茶杯,那就表示没问题,如果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就表示某人要准备挨骂。
于是一群人都目不转睛满怀期待地望着茶杯,简直要把茶杯看出一条裂缝来。
但是顾凌章并没有如他们所愿,既不喝茶,也不说话,屋子里的安静实在维持不下去了,为首老石只得“呃”一声,小心问:“大少爷,是不是……账簿有问题?”
顾凌章抬眼把在场每个人扫一遍,看得人人自危,他冷声道:“入,上品龙涎香,一百八十二两,用银一万七千两……是谁报的帐?”
许长柏上前一步道:“是我,大少爷,可是有什么不对?”
“龙涎香几时变得这么贵?入货价快赶上卖出的价格了。”
“这件事是这样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海盗突然变得十分猖獗,许多从锡兰山、竹步和剌撒来的商船都被劫了,搞得今年市面上的海货价格一翻再翻,我们也没办法呀。”
顾凌章一只手压在厚厚的账簿上,轻轻按了按,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老许。”
许长柏正打算进一步详细解说,闻言不得不应声:“是?”
“去账房多领三个月的钱。”
许长柏又一怔,不确定地问:“大少爷,什么意思?”
“你以后不必再来了。”顾凌章把话撂明,被晾在一边的顾锦书急忙站起来:“大哥,有事好商量嘛,长柏叔在我们家也做了有三十……”
许长柏一按桌,道:“大少爷,我错在哪里?只要你让我心服口服,我这就走,月钱我都可以不要,绝无二话!”
顾凌章鄙夷斜瞪着他:“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你买的这堆次品,拿出去外面,一斤连五百两银子都卖不到,你当我每年年底才来一次,从不看货?我倒要问你什么意思呢。”
许长柏大为光火,争辩道:“贵是贵点,但,不是上品?怎么可能!我查验过了,肌理细腻,质脆而轻,嚼之如蜡,点烟浮于半空,以剪能分,绝对是百年以上的极品!”旁人也都纷纷点头,一脸诧异,顾凌章盯着许长柏冷笑,许长柏虽一副理直气壮貌,但却忍不住回避顾凌章的注视。
顾锦书忙替许长柏说情:“大哥,做生意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就算那些香卖不掉我们也不过亏万把两,没什么呀!”
“你说什么?”顾凌章倏地扬声,顺手就把一个笔筒抓在手里做投掷状道:“有胆再说一次!不过万把两——你赚给我看看!”
顾锦书双手挡脸,委屈地缩在墙角嘤咛:“难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