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阔别半年,东厢的院子也一直收拾得很干净,务须做任何添置;阮春临又打发了秋月过来帮忙,三个丫头很快就把一切打点妥当。
顾凌章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一片朦胧的暖光照亮了脚下那小小一块方寸之地,他回头,邱若蘅把烛台放在石桌上,抖开臂弯里的斗篷给他披上,柔声问:“都收拾好了,你饿吗?我让她们把饭端来?”
他一脸懵然,邱若蘅不禁好笑又有点怜惜,这模样真像等人来逗的孩童,忍不住就说:“有时候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还没长大呢!”
“啊?”
“只有小孩才会连吃饭睡觉都要人提醒。”
他无从反驳,只好也笑了笑,心里一丝暖,就像蜡烛的光,只能照亮脚下那一点点路,但是,已经足够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温柔了起来。
曾几何时,也是一个手拢烛台的女人,领他穿过重重垂花门,走着黑暗中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那时他除了害怕什么感觉也没有,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把灯火和孤魂野鬼之类吓人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暖儿和银秀已经准备好晚饭,阮春临交代过顾齐宣,只要顾凌章高兴,他那个院子的规矩大可自己定,生活起居不用随顾家其他人来,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什么时候用饭就什么时候用饭。
此时,热腾腾刚出锅的饭菜摆在眼前,色香味俱全,而且没有影响胃口的人在场,只是中间放着那碗药,食欲就无法不打折扣。
顾凌章喝了一口,当场吐回碗里,邱若蘅也怀疑方实昭难道是故意整他?还叮嘱一定要同时服用一种药丸,那丸子无法形容地恶心,既苦又腥,更有割喉咙般的粗糙感,仿佛嚼烂了又拌上猪血的瓜子壳。
顾凌章皱着脸道:“难怪要饭前喝……不然饭都吐出来。”
邱若蘅安慰他说:“方大夫不是说方子随时会调整的吗,兴许很快就不会这么难喝了。”
顾凌章勉强点点头:“我就不信他还能弄出比这更恶心的药。”
一连几天,方实昭变着法儿地考验顾凌章味觉,还似模像样反问他:“顾孝廉,你没听过‘苦尽甘来’吗?”
顾凌章在药海里备受煎熬之际,阮春临也不好过。今天,扬州最有名头的媒人马子梅受邀前来商量顾二少爷的终身大事。阮春临对着十几个姑娘的祖宗八代,生辰八字一通详筛细选,最后锁定三个,马子梅允诺三日之内就让阮春临见着本人。
事情办完,阮春临一时好奇,随口问:“梅姑,邱家有没有托你给他们二小姐说媒?”
马子梅一口茶咕嘟咽下去,连连摆手:“老夫人,算了吧,那姑娘我可伺候不了,她脸蛋身段是不错,女红也出众,这我都承认,可她开的那叫什么条件!要男方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揽乾坤,长得还要玉树临风九尺之姿,我上哪给她寻去?把老夫人你家里的大少爷和二少爷揉一块儿也只不过是基本符合她的要求,离意中人还差得远呢。”
阮春临听得满脸核桃纹,马子梅捡了块糕点塞嘴里,嚼一嚼,又说:“最过分的是,她居然要一个这样十全十美的小伙子入赘当上门姑爷……”
阮春临拐杖没支住,刺溜一滑,马子梅叹息道:“我还以为她说笑,谁知她认真的——您慢点!我当时也是这个反应!她估计是看她姐姐那模样都嫁得这么好,不服气吧!我看呀,再过两年还没着落就该急了。”
阮春临道:“邱芷蕙条件确实不错,大把人排队等着娶,难免把她惯得有了些脾气,不过话说回来,女人最重要的还偏偏就是脾气。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她这个性子,将来嫁了人,无非两种下场,要么夫家受不了她把她休了,要么她遇上个厉害的夫家,被□得服服帖帖,不管怎样都是她吃亏,何必呢。”
马子梅连连称是,阮春临说得语重心长,可不知怎么的却产生了如是联想:邱芷蕙对顾锦书拳打脚踢,顾锦书还死抱着她的腿不撒手,阮春临一阵发寒,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僵在那儿,这时门砰砰砰的响起来,接着顾齐宣就出现在二人面前。
“什么事啊,怎么汗都出来了!”
“老夫人!是圣旨!”
阮春临有些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圣旨?”
“圣旨!皇帝下的圣旨!”
“哦,是要拿人,还是南巡哪?”
“都不是!您快去前边大厅吧,全家都跪在那儿准备接旨呢!就差您了!”
让顾家接的圣旨?阮春临僵硬了。
×××
阮春临急急忙忙赶到前厅,还未看清来人模样就已跪下伏低,只听顾齐宣道:“大人,人全到了。”接着便有个粗哑的声音道:“扬州顾锦书接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天道维国,以人嘉之。朕于宇室,闻尔平匪一方,益名乡里,善德颙戴,特今敕尔副千户职,燃薪奕世,彪炳荣胤,锡之敕命于戏。”
顾锦书基本上一句也听不懂,但总算知道叩头谢恩,然后从地上爬起来,不忙着接圣旨,先去搀阮春临。宣旨官一脑门子黑线,不过以他的经验,非常清楚这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惹不得,于是耐心地笑眯眯地等他忙完,才递过卷轴去:“恭喜恭喜,顾千户。”
顾锦书赶紧又弯膝跪地接过来,抱在怀里一脸疑惑问:“这……敢问圣旨说的是什么意思?”
宣旨官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答,顾凌章拍拍袍子下摆,淡淡说:“意思是你之前一直帮官府抓山贼打流匪,被通报上去,嘉奖下来,给了你一个锦衣卫副千户做。”
阮春临心里顿时像挖了口蜜泉,汩汩往外涌甜水,“快,大人里面请!”众人众星拱月地把宣旨官迎了进去。
“这种事情皇帝也能知道?”顾锦书惊讶地瞪大眼。
顾凌章对他翻了翻白眼:“知道才怪,这不过是给你官做的借口,总不能写我不在紫禁城里呆着,偷跑出去玩遇到刺客,被这个人救了,所以要好好奖励他一下吧。”
“我救了皇帝?”顾锦书越发听不明白了。
“朱公子。”顾凌章道,看顾锦书依然愣着,只好说得更明白,“就是当今天子朱厚照。”
顾锦书既不喜也不惊,细细回想一番后若有所思道:“难怪开口必学耗子叫,吱啊吱的——他是想说朕吧?皇帝长那个样子呀,我还以为会比较、比较……威严呢,原来他喜欢到处跑的传闻是真的,不过他去梅花谷又是做什么?”
方实昭插嘴:“以皇上对寿屏的喜爱程度,我猜他应该是想去会会屏风的设计者,他在扬州边玩边打听,应该不难知道顾孝廉你的住处,说实话,在下初见此屏,也是十分地神往,故而与其他同僚好一番争抢,其中不乏大打出手的血腥场面,这才赢到了来扬州的机会……”
来扬州折磨我的机会么。顾凌章想到那些药汁药丸,表情变得十分痛苦。暗骂顾锦书,你这愣厮为什么不在皇帝面前多提提邱芷蕙,让他以为你的心愿是娶这个女人做老婆,然后发一道圣旨赐婚,那才皆大欢喜!
“好了,言归正传。顾千户,圣旨你已经接了,我这里还有一道皇上的口谕呢。”方实昭话题一转,突然就从屏风转到了圣谕上,“你听好,皇上知道那些人不是普通山贼,而是刺客,背后势力应大有来头,他要你暗中彻查,记得,是暗中彻查,皇上不欲打草惊蛇。”
是不想暴露自己溜出来玩吧!顾凌章心中鄙夷。
顾锦书道:“我也觉得,我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有组织有纪律身手又好的山贼。”三人聊着天也离开了前厅。
方实昭自身上摸出一个犀角小盒,巴掌大小,打开后里面是白玉垫底,金丝缠着两颗龙眼大小的蜡丸。
他分别交给顾凌章和顾锦书一人一颗,嘱咐道:“这是我炼制的百海丸,材料珍贵稀罕,所以一共只得五枚。临行前皇上交给我这两颗,分赏你们二人。”
顾锦书推辞说:“我一向身体倍儿棒,用不着吃药……”
顾凌章听出方实昭意思,想来这肯定不是普通药丸,便问:“什么用途?”
“可辟百毒。”方实昭自豪地道,“像是蜂虫、蛇蝎,雷公藤、白附子等等,均不在话下。”
“肯定巨难吃。”顾凌章第一个念头是味道。
方实昭横了他一眼:“顾孝廉你每天喝的药里不乏剧毒者,万一我拿捏不好分量……哼哼,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它的重要了,中毒濒死之人如在断气以前服下即可化去大部分毒性。”
“那不是还有小部分么!”
“吐一吐,拉一拉,也就差不多了。”
顾锦书一听忙道:“那我的这颗也给大哥!”
“顾千户你现在要暗中帮皇上调查刺客背后势力,敌人在暗你在明,上次是毒箭,下次可能就是茶水,你也留一颗在身上以防万一的好。”
顾锦书莫名其妙得了个官做,一时之间连去哪里上任都不知道,还是左卫街上的千户所派人来把他接过去的,里面的人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也很热情,这种家境富有又没脑子和脾气的青年,是很多人的结交对象。
顾锦书不到一天就跟大部分人混熟了,被长官和兄弟们带着,四处去作威作福,他发现这些人整天不是操练,就是上街喝酒吃肉,再不然打打群架,看花灯看姑娘,和自己想象中的锦衣卫一点也不一样。
第四天他实在受不了,装病在家,对顾凌章和方实昭大吐苦水,才吐两句,阮春临来了,嘘寒问暖一番心疼,顾锦书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是浮生偷闲,身体好着呢。
阮春临放下心后,话题一转就跟他提起了婚事,说对方是佥事家的女儿,之前与马子梅说好的那三个都回绝了,她的乖乖锦书现在不止做大官,还认得皇帝!不娶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可怎么行,传出去都丢皇上的人!
阮春临一拉开话匣就滔滔不绝,说得顾锦书大惊失色,求救地看向顾凌章和方实昭,那两人理都不理。
逍遥自在的日子突然到头,顾锦书被内外夹击,成天疲于奔命,不由得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皇帝交给他的任务,然后辞官不做,风光入赘邱家,像大哥大嫂一样,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现在撇开逼婚不谈,光是一堆官面上的应酬就能要他的命。说到应酬,朱冠亭好像也派人送了礼来贺他高升,他还不曾回谢,这天下午他沿街巡到盐运衙门,想想顺便了结这个人情,省得时间一长忘掉就不好了。
因为端午将近,正是蛇虫出没时节,所以家家户户门悬艾叶,置放菖蒲。顾锦书站在大门口,看见正对的四方院中,两个小厮仔细洒着雄黄粉。朱府管事匆匆迎上来,问清来意后引他往花厅里去,奉上香茶,又请他少坐片刻,就退了出去。
顾锦书百无聊赖,站起来四下走动,先是在厅里踱步,看看摆设,然后到走廊上活动筋骨,不经意看到一个人影从月亮门外闪过,他正想找人问问朱冠亭什么时候来,于是便跟上去。
那人步子迈得极快,可是身形稳健如风,只一眼就看得出是习武之人,顾锦书眼前一亮,想跟他打个招呼再切磋一二,于是喊道:“兄台留步!”
那人一惊,猛地回头,宽额阔口,方正脸庞,一字胡修剪得整齐干净,他一见顾锦书,表情便十分警惕,一手握拳,一手成掌,手背上青筋暴起,双脚前后一错,是个攻防一体的势态,顾锦书大有兴趣,“嘿!”地一声轻喝,使出一套少林罗汉拳法。
他本着讨教切磋的精神,却不知对方为何神色陡变,眉头耸起,眼底杀意大炽!
顾锦书也许其他方面迟钝,但在武学上却是绝对的天赋异禀,甫一交手,他就觉得奇怪,这人跟他无冤无仇,干嘛一上来就恨不得把他打倒?
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乍惊之下,有失分寸,忙退开数尺,双手格挡在胸前,沉声道:“在下得罪顾千户了么,何以突然拳脚相加?”
顾锦书抓抓头发:“你认识我?”
那人一怔,表情有些不自在,顾锦书笑道:“对不住,我闷死了,所以才想——”他说到这儿,突然被竹圃尽头传来的一个声音打断:“顾大人啊!我的顾大人——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让小人好找。”是朱府管事。
顾锦书回到花厅,厅里多了一只大鹦鹉,朱冠亭正在拿食逗它,见顾锦书进来,一把鸟食撒在槽里,搓着手来到水盆边,仔仔细细洗净,白胖胖的弥勒佛笑脸堆起:“真没想到顾千户这会儿登门,怠慢了。”
顾锦书道:“我突然起意跑过来的,是我打扰才对。”
朱冠亭哎哟一声,握住他的手,亲昵地拍了拍道:“我与凌章素来兄弟相称,你我千万不要这么见外。”
顾锦书“嗯啊”一番,把来意说了,想起方才那个人,便向朱冠亭打听。
朱冠亭眯着眼睛听他描述完,笑道:“那是我夫人娘家一个远房亲戚,也是自小喜欢拳脚功夫,他来这里小住几天,不日就要回去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朱冠亭留他用饭,顾锦书赶紧告辞,这时外面走廊有细细的说话声,还有小儿啼哭,原来是崔姝儿抱着喜隆经过。朱冠亭抱起儿子,笑着对顾锦书道:“我这宝贝,十足会挑时候,别人都是提早出世,独独他是推迟,非要等到端午佳节,方肯降生。”
顾锦书看着那小家伙,忍不住夸赞了两句。朱冠亭一手举着喜隆,一手搂过崔姝儿,热情道:“端午那天小儿周岁寿宴,我府中开台唱大戏,是宁王赐的官家戏班,我已经给凌章递了请帖,顾千户,你我一见如故,你不来可说不过去!”
顾锦书离开盐运衙门,走在路上,不住地回想朱府那人的身法拳路,总觉得似曾相识,想到入神处,他就往路边台阶上一坐,双手左右比划着。
“顾锦书,你到底是卫所的副千户啊,还是这家当铺的看门狗?”
顾锦书抬头看去,台阶下立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花青短比甲,桃红袄子,水蓝褶裙底下露出石绿色绣花弓鞋的鞋尖。顾锦书笑道:“芷蕙,怎么是你!”
邱芷蕙提着篮子笑盈盈地步上台阶,大大咧咧坐在他旁边,掀开篮子盖说:“吃不吃桃?”
顾锦书啃着桃子,邱芷蕙问:“什么事愁眉苦脸的,真不像你。”
顾锦书摸摸脸:“愁眉苦脸?我有吗?”但他马上就叹了口气,“哎,没错,我快愁死了!当官原来这么无聊,回到家里,太奶奶又要我娶吴大人的女儿,烦恼啊。”
邱芷蕙道:“哼,你这个人的讨厌之处就在于,别人羡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