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书抱起邱芷蕙,一路狂奔而去,很快顾宅外便响起他凄厉的叫喊声:“方大夫!方大夫救命!”
方实昭手拈银针迅速扎在曲池、三阴交、内关,手指轻按邱芷蕙脸皮,顾锦书等得心焦,又不敢打扰,方实昭道:“奇怪……”
顾锦书一惊:“奇怪?”
“蛰得这样厉害,毒性却不太深……”方实昭愣了下,眉头微皱道,“锦书,你把百海丸给她用了?”
顾锦书点头:“是啊,怎么了吗?起作用吗?”光看那一脸焦虑,就知道他根本不在意这药丸有多珍贵,只在意邱芷蕙能不能活命。
方实昭叹气,不与他废话,命人倒醋,再泡浓茶,沥去茶水,将茶叶捏团,和醋成泥,敷在蛰伤处。做完这一切他才有空说话:“百海丸虽能救她性命,但她身体已经损伤的部分,恐怕很难恢复了。”
顾锦书又紧张起来,问:“什么损伤?”
“她手脚的反应力,还有……容貌。”
在场女眷看着邱芷蕙那肿胀变形的面孔,几乎人人倒吸一口冷气,邱若蘅呆若木鸡,低喃一声:“芷蕙!”便再也说不下去。妹妹心高气傲,她怎么能接受自己的花容月貌突然变成如此丑陋模样。
顾沁文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心说要我顶着这样一副尊容过完剩下的一辈子,还不如杀了我。
就连阮春临也不禁随口喟叹:“可怜,这样怎么嫁人……”
顾锦书突然道:“芷蕙要嫁的人是我,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她都是芷蕙,我都要娶她。”他轻轻捧起邱芷蕙右手,不敢用力,就那么托在掌中,视如珍宝。阮春临暗叫不好,可是此时此刻,反对实在太不合时宜,只能按耐不发。
邱芷蕙昏迷了两天,第一次醒来,也只清醒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便又昏昏睡去。她记得那时,只觉有只手,飞快地从黑暗中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轻柔抚摸,让她安心。
邱芷蕙睁开眼,懵懵然盯着守在榻边的顾锦书看了一会儿,喃喃问:“我的脸好痛……是不是伤了?很吓人?”
他笑着摇摇头。
“真的?”邱芷蕙动一动肩膀,撑着坐起,又道,“那你靠近些。”
顾锦书依言欠身,邱芷蕙道:“再近些。”
他又移几寸,“看着我。”她说,然后从他黑沉沉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形容扭曲的脸。
这张脸映在那样一双漂亮的瞳睛中,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妖怪。
邱芷蕙没有尖叫,亦没有哭泣、或捶打发泄,她一动不动,安安静静看着顾锦书的眼睛。
“芷蕙?”他觉摸着不对,叫了她一声。
邱芷蕙眨了眨眼,低下头,笑道:“我饿了。”
顾锦书高兴地起身:“厨房一直都有准备饭菜,就是怕你突然醒了会饿,我去端给你,你想吃什么?”
他端着一只托盘回来,在走廊上,突然听见屋里传出一声闷响。
顾锦书推门扑入,见邱芷蕙趴在地上,额头上一个血包,皮开肉绽,他吓得丢了托盘去抱她起来,想掐人中,又想先止血,手忙脚乱,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邱芷蕙本是抱着求死之心用力撞向墙壁,没想到体虚力竭,到底没能把自己一下就撞去黄泉。她幽幽缓过气来,一睁眼就和顾锦书面对面瞧个正着,这张脸啊,即使吓白了也还是好看得过分。她笑了,有气无力道:“傻子,我杀了人了,迟早要偿命……与其给别人杀头,还不如我自己来了结……”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
“我真的杀了人,真的。”邱芷蕙笑得有些傻气,“那人是个官,现在他们一定正全城拿我吧。顾锦书,我不想连累你,你窝藏重犯,这罪不小。”
“我不管!”他死死抱着她道,“就算你杀了人,也不会无缘无故,一定有理由,我代你向皇上求情,他会查清楚的!总之,你不会有事!我不让任何人动你!”
“就算皇帝赦免了我,可我这个样子也是生不如死,你懂吗?”
顾锦书连连摇头,然后定定看着她,忽然低头,亲在她脸颊上,嘴唇贴着她脸上的肌肤,一字一句的道:
“对我来说,芷蕙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不同。”
邱芷蕙挣不开,只能由他把自己抱回床铺,他端粥来喂,她死死闭着嘴,头扭向墙壁。
“芷蕙,你不吃东西不行的……”
“芷蕙,至少让我把你头上的伤裹一下,好么?”
顾锦书坐在床沿上,捧着一碗粥,不停对邱芷蕙说话,说了半个多时辰,她仍不理不睬。顾锦书试着扳过她肩膀来看,只见枕头被血和泪浸湿了一大片,他呆了呆,心如刀绞,差点流下泪来。
邱若蘅听说妹妹醒了,急忙往这里赶,途中和顾沁文遇到,两人在房门口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看到顾锦书手足无措坐着,顾沁文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步冲进去大声道:“邱芷蕙!我哥为了救你,把皇上赐的药给你吃,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你这样不识好歹对得起他么?”
邱若蘅也俯□在妹妹耳边道:“芷蕙,姐姐知道你心里痛苦,我们是双生子,我能感觉得到的。”
邱芷蕙长号一声,推开姐姐,抱着头把脸埋在膝盖之中,大叫:“你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干干脆脆的死!我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不会痛了!我求求你们大发慈悲,让我死了吧!”
她一边大叫一边扯着头发,只几下两手指缝中就塞满凌乱断发,邱若蘅骇得要去阻止,顾锦书抢身而上,扯开她两手把她的脸压在怀中,邱芷蕙的每一拳每一抓都打在了他肩背上。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打的已不是自己,依然疯了似的不停扯抓,哭声从顾锦书胸口深处传出,突地戛然而止,竟是昏厥过去了。
顾沁文惊声道:“我我我、我去找方大夫来!”忙旋身奔出房去。
邱若蘅从水盆中拧起手巾,擦拭邱芷蕙的脸,顾锦书呆呆看着怀中的邱芷蕙,又看看邱若蘅,懵然哑声说:“大嫂……我刚才胸口堵得好像快要死去一般,芷蕙不在了,我要怎么活?”
邱若蘅一怔,手上动作慢了几分,很快恢复如常,柔声安慰他说:“芷蕙不会有事的。只要我们陪着她,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好起来。”
顾沁文带着方实昭赶来,阮春临稍慢一步,走进院子时,堪堪撞上顾锦书失魂落魄跨出门外的情景。
她心一紧,忙唤道:“锦书!”
顾锦书朝她看一眼,跟没了魂似的身子一软,坐在台阶上,把阮春临吓得不轻,正要上前好生安抚两句,顾齐宣却在这时快步跑来,叫道:“大事不好,老夫人,二少爷,衙门的官差来了,说要捉拿邱家二小姐,大少爷正在前厅和他们对峙呢!”
阮春临莫名其妙,还没开口,顾锦书腾地跳起:“来得好!”阮春临听他声音,竟然充满怒意,她不明就里,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的顾锦书今天怕是要干出什么冲动难以收拾的事儿来,忙叫顾齐宣搀着自己,紧跟其后。
顾锦书冲到前厅,来的人比他想象中多出两三倍不止,厅中站不下,都站到了廊檐下面。顾凌章和一个身穿皂衣、捕头模样的差吏正在说话,眼角余光看到他,略略一顿,顾锦书想起刚才邱芷蕙的惨状,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怒喝一声上前揪住那捕头的衣领,对方显然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满脸错愕神情。
顾锦书怒吼:“你们想干什么?要抓芷蕙,先问过我!”
“顾锦书,松手!”顾凌章愣了下,厉声喝止。
顾锦书看他一眼,犹豫少顷,猛地把捕头摔开。
那捕头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脸上有些不悦之色,勉强忍住,朝向对顾凌章道:“大少爷,你虽出手大方,可这不是银子的事,邱芷蕙犯的那是杀人的重罪,而且她杀的不是普通人,是漕运总兵陈渊陈大人,今天是最后期限,我若带不回人,兄弟们都要受重罚,对不住了!给我搜!”
顾锦书喝道:“谁敢动一下就试试看!”
他不是说说而已,几个得令后刚迈出几步的捕快顿时被他一掌一个拍倒在地。
捕头愣住了,醒过来后大怒:“你、你窝藏钦犯,公然拒捕!你这是要反了?!”
顾锦书挡在门外,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吼道:“你们别忘了,我是皇上亲封的锦衣卫千户,有单独巡查问审之能!你们今天谁敢动我的芷蕙一根汗毛,我不光揍他,还要在皇上面前告他状!就说他、他——妨碍锦衣卫办案!”
“这!”皂衣捕头又惊又怒,却着实不敢妄动。在来顾家之前,捕房众兄弟们兴高采烈,说此去首富之家,大有油水可捞,唯独他料想这是个苦差,顾家的二少爷对邱家的二小姐,恋慕之情人尽皆知,要从这武功好、还有皇上撑腰的祖宗手上拿人,真真难于登天。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万一顾锦书抬出皇上,他要怎么应对,到了顾家还是没想出来,于是此刻便僵在了当场。
顾齐宣从账房取来银两,在顾凌章授意下放进捕头襟内,顾凌章道:“我知道各位空手回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可是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把人带走。此案另有隐情,蒋知府是个好官,相信他会察明真相。”
捕头面上怒色转为无奈,他摸了一把怀中沉甸甸的银两,想着被自己人打板子,怎么也强过锦衣卫的酷刑千百倍,不由一跺脚,叹着气道:“走!”
顾锦书虎视眈眈地瞪着这群人,直到走得一个不剩,才亲自去插了大门,余怒未消地回到前厅踱来踱去。
顾凌章却在椅子上坐下,陷入沉思,自言自语道:“陈渊死了……”
顾锦书也反应过来,不觉蹊跷起疑:“芷蕙跟这个陈渊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一定是抓错人了!”他又一想,“不对,她亲口对我说她杀了人,应该确有其事,当时她衣衫不整,难道说,陈渊想侮辱她?”
顾凌章靠在椅背上,食指抚唇沉思,陈渊死了,被邱芷蕙亲手所杀,当日他玷污邱若蘅时,可曾料到自己将来会有这么一天?顾凌章不动声色闭上眼,心中忽然喟叹因果轮回,世事无常。
×××
离端午还有几天,天气忽晴忽雨,闷热难当。邱芷蕙体内的毒素渐清,可情况却不见好转,她不肯进食,一心要绝食而死,并且只要醒着,要么痴痴呆呆,要么就不停抓脸,邱若蘅只得把她手脚缚在床柱上,往她嘴里灌米粥,但无论多么努力,折腾许久也只能灌进去一丁点儿,邱若蘅心力交瘁,又半点不敢懈怠,生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嫌隙,会让极为敏感脆弱的妹妹生无可恋,就此弃她而去。
入夜,邱若蘅困乏至极,眼皮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手遮在嘴上,尽量幅度很小地打了个呵欠,忽然听见邱芷蕙动了动。
邱若蘅忙凑到床前问:“芷蕙,是不是要小解?”边问边解开绳子扶她坐起来,“不要憋着,姐姐帮你。”
“陈渊……”邱芷蕙突然吐出两个字,她睁开了眼,定定看着姐姐。
邱若蘅一怔。
邱芷蕙道:“陈渊他是不是……侮辱了你?”
邱若蘅神色一变,低下头去,半晌扯出一丝笑容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走到水盆架子边,取布巾浸入水中绞搓,邱芷蕙看着她的背影,颤声问:“原来这是真的?前年锦书走私那件事,其实是你找陈渊救他出来的?为什么……你做了这么多,却从不对他说?”
邱若蘅沉默片刻,少顷轻轻道:“因为他心里只有你。”
姐妹二人相对无言,门外走廊上忽然响起脚步声,邱若蘅回头望去,顾锦书推门进来,笑道:“芷蕙!我有东西送你!跟我走。”
他抱起邱芷蕙,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道:“啊对了,大嫂,有劳你给芷蕙披件外衫,我怕她着凉。”
邱芷蕙被他抱着,出了房门,穿过走廊、月亮门,远远望见一方池塘上,星星点点浮着许多盏巴掌大小的莲花灯。
顾锦书欣然朝她望去,却见她神色平静,仿佛在看寻常风景。
他手上抱得更紧些,足下一蹬,踩着假山跃上半亭,在高处坐下来,搂住怀中邱芷蕙,低声道:“芷蕙,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行刺皇上那班人,建功立业,到时候,我求皇上赦免你。然后,然后……我们成亲,好不好?”
邱芷蕙眼中微微闪过什么,但也许那是花灯太多,缭乱所致。
顾锦书看了她许久,小心翼翼在她脸颊落下一吻,试探似的,又看了半晌。
邱芷蕙不挣不闹。
“我答应过你,我会做个大英雄,我会为你入赘。去年元月,我在孔明灯上就是这么写的,你看,现在底下漂着的那些花灯上,也都是这个心愿,我写了这么多遍,诚心如一,佛祖神明一定会听见,一定会让我如愿的。”
邱芷蕙终于有了反应,她淡淡道:“顾锦书,为什么你从来都听不进去我的话,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一直不是,从来不是。”
顾锦书没想到她居然开口说话,喜出望外,邱芷蕙要从他怀中离开,他紧紧箍住,凑在她耳边说:“可你一直都是我喜欢的那个人啊,一直都是,从来没变过。”
“我不会同你成亲,你早些死心吧。”
顾锦书笑道:“我不会死心,我有很多耐心,是不会放弃的!”
假山脚下的池塘边,邱若蘅站在夜色暗处,怔怔不动。亭子里的那两人如何,她看得不太分明,可是一种暗涌的情愫,她却感觉到了。
顾凌章经过附近,见这情形缓缓踱来她身边。邱若蘅心中愧疚,不敢看他,那些旧日伤疤好不容易才结痂,何苦又去碰它。于是故作轻松地笑道:“忙完了?”顾凌章一语不发,牵起邱若蘅的手起来,拇指抚摩着她手背,轻柔缓和。忽然说:“这不是你的错,不要苛责自己。”
邱若蘅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怔了半晌,低声说:“芷蕙……她知道了。”
顿了顿,又说:“我让你伤心,我还害了妹妹。”
“那就对我们好一点。”
邱若蘅听得迷糊,顾凌章认真地说:“后半辈子,好好弥补我们两个。”
在邱若蘅记忆中,他一贯神情冷漠,所以难得的笑意也总是带了三分清寒,而此刻,他凝视她,瞳眸中有花灯的烛光不时跳动,也许是这个原因,让他的眼睛生气勃勃,看起来那么温暖。
顾凌章道:“若蘅,明天,我们去山上。”
邱若蘅下意识看一眼亭中的顾锦书和邱芷蕙,有些疑惑:“明天?我们要搬回梅花谷了吗?”
“不,”他说,“只去一天而已。”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清晨薄曦中,鸡鸣声在扬州府城中各个角落响起。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