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笑着伸手抱住了他的背,却悄悄地愣了一下,语气略微惊讶:“柏钦,怎么这么瘦?”
杜柏钦放开了她,勉强笑笑:“有点忙。”
杜夫人仔细端详他的脸:“气色也差。”
杜柏钦挽着她的手臂往屋里走:“卧房给您收拾好了。”
杜夫人似乎不曾听到一丝流言蜚语,神色温柔慈爱如常:“结婚后,如果茉雅不善厨艺,我给你们再请一个营养师。”
杜柏钦不置可否,将母亲送至楼上卧室,吻了吻母亲下楼了。
夜里两母子在花房餐厅吃饭。
杜柏钦有些咳嗽,又因为吸烟问题被母亲念叨一番。
只是一顿饭下来他动餐具的次数少得可怜,眉目之间端然的郁郁之色,杜夫人自然看在眼中,却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大儿子柏钦的脾气遗传最多他的父亲,比如强硬性格,比如领袖气质,又比如对国家和家族的强烈责任感,唯独有一点像她,就是感情藏得最深,却偏偏最不容易释怀。也许是从小的家庭环境的缘故,尤其是他爸爸过世之后,他政务和家事两头忙,位高权重造成了他性格非常的内敛和极度的尊严,他亦再很少跟她谈心事,每次遇到困难也从来不说,都是自己默默解决,哪怕是上次在战场受伤,甚至她在他出事之前,都不知道他在南部前线。
那一次她几乎失去他。
柏钦在手术之后在ICU躺了近一个星期才苏醒过来,那一个夜晚她在丈夫的房间里默默流了一夜的泪。
她二十岁认识的墨国贵族阶层的男人,他锲而不舍热情奔放地追求她,她却因为各种原因一直迟疑不决,直到四年之后正式嫁给他,承袭了一个伯爵夫人的头衔,共同养育了三个孩子,伴随着泛鹿庄园走过风风雨雨的三十多年,更一起经历了一夜之间从尊荣富贵衰落到白色幽禁,她也一直知道他们的孩子会需承袭家业,只是当时杜家凋敝没落后,她也不是想过若是丈夫得以恢复自由身份,他们不妨举家搬迁出墨撒兰,远远这纷纷扰扰的阴谋算计,重新过上简单明净的生活。只是她那从戎一生的丈夫却从来不曾放弃,身陷囹圄却仍尽心尽力培养柏钦,直到过世前的最后一刻,她知道柏钦答应了他爸爸,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般好——不过十年间,他一路升迁直至掌领掸光,杜家的产业增长了数倍,泛鹿庄园更是恢复了昔日的熠熠荣光。
柏钦是多么心细体贴的孩子,在某一种程度上他已尽力满足了她的私心,因为他把弟妹都送出了墨撒兰,两个小的对父辈的境遇和命运没有那么深刻的体会,加上在国外长大,性格外放开朗,反而是柏钦是典型的东方人性格,含蓄、持重、过分自律,克己甚严,因此她才格外担心。
杜柏钦坐在桌子一头,食而不语,只静静低头喝碗汤。
杜夫人看着他,眼里有柔柔的水光:“柏钦——”
杜柏钦闻声抬起头看她。
杜夫人语调慈和:“妈妈一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当初你要进入军队服役,我也不过是跟你爸爸吵,却不曾真正干涉过你,关于婚姻如果你已经做了决定,那么妈妈一样支持你。”
杜柏钦默默听着,母亲回到泛鹿来,她自然心底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他的事情,他望着母亲的关怀神色,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杜夫人说:“准备可还顺利?”
杜柏钦答一句:“有司三看着。”
杜夫人说:“我和司先生顾着,你安心休息几天。”
杜柏钦说:“谢谢妈妈。”
杜柏钦在婚礼日的前两日休假,将家和杜家的律师团频繁磋商,有大量繁杂的手续文件要处理。
泛鹿专门辟了一间宽敞的房间作临时的办公室。
两家的律师团都是城中的事务所从业超过十年以上的翘楚,此番为柏钦殿下的大婚作资产清算自然又是在资历谈资中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却不料他们入驻泛鹿近一个礼拜了,却从未见过一次柏钦殿下,每日听取工作汇报的,也只是殿下的幕僚长谢梓和杜家的首席财务师方问文。
只有伊奢每天进来一楼的书房。
伊奢站在他身前报告说:“束小姐住在酒店,香二公子天天前往探视,酒店设施齐全,束小姐很少外出。”
一日伊奢又说:“束小姐今日在酒店的花园散了一会儿步。”
又或者是:“今日于姬悬小姐过来。”
杜柏钦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并没有任何的话。
其实伊奢每天报告的内容几乎都一样,他有时候一边听手上的工作也没停,有时伊奢进来已经很晚,他累了便倚在沙发上吸烟,听得也是漫不经心。
伊奢却事无巨细一项一项汇报,从不疏漏。
今天伊奢迟疑了一下说:“她拒绝了酒店的免付账单。”
杜柏钦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正在一旁把玩手中的打火机,闻言手顿了一下。
他眉心微蹙:“那她怎么付的帐?”
伊奢踌躇了一下,还是无法不回答:“香先生付的。”
杜柏钦脸色难看地沉默着。
伊奢没得到指示,只得仍静静地站着等候。
过了会儿,杜柏钦扶着沙发站了起来,走到书柜边低头取出一个文件袋,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她的护照和信用卡,拿给她罢。”
、54
二月一日柏铮和柏钰结伴回来。
两兄妹在廊下丢下行李箱就奔往屋内找大哥,不料却被母亲率先截住了叫去训话。
柏铮和柏钰在母亲的房内待了半晌;再出来去楼下的书房敲门;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侍卫推开门,两人走进去;看到宽敞书房幽暗不明;书柜前的一组白色沙发上,一个颀长人影;穿一件暗蓝衬衣,独自坐在沙发上吸烟看文件。
冬日天气阴沉,窗外有婆娑的树影,屋内开了一盏灯。
深棕色的书架年代久远的幽泽光亮;圆形围桌,白色沙发,素锦地毯,一盏云纹纱琉璃落地灯。
整幢庄园都已经被鲜花和彩锻装饰一新。
只有这间书房是素净一如往常。
怪不得佣人说大哥最近日夜待在此地。
杜柏钦听到外面的动静,已经站了起来,对着弟妹笑了笑:“小二、钰儿——”
柏钰一头扑进他的怀中:“大哥大哥,好想你。”
杜柏钦抱着她吻了吻她的脸颊,又过来拥抱柏铮。
三兄妹感情一向亲厚,柏钰倒进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
杜柏钦按铃唤佣人进来斟茶。
柏钰抿了口茶,才抬起脸对着坐在对面的人,简单一句:“大哥,恭喜。”
杜柏钦敷衍地笑笑,转而问她:“功课如何?”
柏钰笑嘻嘻地答:“六门都是A。”
杜柏钦推了推杜家老二:“柏铮,不得了,爱玩洋娃娃的姑娘成绩比我们都好。”
柏铮跟小妹年纪相近,从小一直以取笑她为乐:“bookworm,十八岁了,男朋友都没交过。”
柏钰气愤地大叫:“那些幼稚的男生,我才不要!”
杜柏钦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别理他,期末考试结束了?”
柏钰将一块饼干丢进口中:“差不多了,还有一份paper要赶,教授答应我delay了,我最爱的哥哥的婚礼,我一定要回来啊。”
杜柏钦看着她,牵牵嘴角露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
柏铮赶紧给妹妹递了个眼色。
柏钰笑着改口说:“啊——其实也没有那么紧,我刚好回来陪陪妈妈……”
杜柏钦自然将两个弟妹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明白他们也不过是怕他不开心。
纵使知道家人关心体贴,杜柏钦却忽然觉得心头涌起疲累,他结一个婚,妈妈,弟妹,甚至连前段日子待在他身边的蓁宁,都万分小心照顾着他的情绪。
他到底是任性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要身旁的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杜柏钦抬手习惯性地从茶几上掏烟盒,转而看到柏钰,又放了回去,继而又意识到两个小的一直在看着他,只好抬起头来对他们笑了笑,白皙脸上眼底那一点点青色的疲倦就掩饰不住了。
柏钰看着大哥,他嘴角的笑容是寂静的,墨色沉沉的眼底,没有一点点笑意到达。
柏钰从小到大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这几年她在国外求学虽然不能常见面,他却记得时时关心她的学习生活,在她的印象中,柏钦深受父亲的宠爱,英俊,优异,端正,是杜家最完美的继承人,也是她和二哥在外旅居漂泊心底深处最坚固的依靠,在进入掸光大楼工作的这些年,大哥的心思不免在政坛的风云变幻中变得越来越深沉难懂,可是在面对家人时,却是一如既往的友爱风趣,她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这么的苍白、消沉、甚至有些厌世的孤僻。
柏钰有点想哭。
柏铮眼见情况发展不妙,一把伸手抓住柏钰的膝盖,侧过身子开口说:“哥,我们的司法部门上个月接了一个案子,关于缅因的岛屿争端问题。”
杜柏钦听到他的话,按了按沙发扶手,坐直了身体低咳一声:“什么类型的?”
柏钰暗地里偷偷地瞪了二哥一眼,谈什么不好谈公事,还是不是让大哥更累,不过杜柏钦的确非常关注这个墨撒兰北部的岛屿,神情专注地和柏铮聊了几句,不知不觉间眸中都有了几分神采,柏钰一直在看着他们说话,杜柏钦忽然说了一句:“小钰儿,你去看看乔姨好不好?”
柏钰刚刚回到泛鹿,这时也惊喜一句:“乔姨在?”
乔姨是三兄妹的保姆,几年前退休之后离开了泛鹿庄园回了康铎城郊的儿孙家养老,杜家三兄妹都曾答应过她若是结婚一定要请她回来观礼,因此这次杜柏钦结婚,司三已经提前一日将阿姨接来了泛鹿,可是他心情糟糕至此,最怕人跟他说恭喜,因此也没有空尽心陪伴老人,活泼的柏钰回来正好能好好替他陪陪长辈。
柏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柏铮笑着道:“小妹真正无忧无虑。”
柏钦也笑了笑:“你又谈什么忧虑,这次怎么一个人回来?正牌女郎是哪个?”
柏铮耸肩说:“大哥,我独身现在。”
杜柏钦抽了支烟出来:“年轻人。”
柏铮笑了笑:“我还在等真命天女,不急,反倒是你,妈妈小妹都很担心。”
柏铮低头点烟,声音淡淡的:“我有自己的分寸。”
书房交谈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变成了的渐渐不可听闻的唏碎声响,这一刻静谧安好,仿佛外面的那个世界,暂时不存在了。
二月二日,从早晨起,小雪夹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康铎的街道上撑起五颜六色的伞,车流在絮絮的飘雪中缓慢通行,林荫大道的疏朗树枝间彩灯映照出了缤纷的雪花,也有另外一种别致的风景。
只是这可害苦了一早在市政广场的辅道上等候着的大批媒体。
圣保罗大教堂在雪中巍峨耸立。
今天的主区教堂也没有过多的奢豪装饰,仅在雕花的金色大门前挂了两束巨大的白色玫瑰花环。
倒是教堂前面的一块空地上,从昨日开始,就有从墨国各地陆续赶来的民众 ,将大捧的鲜艳玫瑰、祝福卡片和各式的玩具公偶堆满了整片草坪。
泛鹿庄园的工人们特地赶在一早在教堂前搭建起了两座白色的帐篷,洁白柱子用白色玫瑰装饰,顶端一角纹绣着杜沃尔家族的金色徽章,让这些民众一片热忱送来的礼物免遭了雪雨的侵袭。
十时整,教堂的顶端升起了一面金边的白狮旗帜,说明了大教堂举办王室婚礼,今天国王驾临此地。
圣保罗教堂外的所有街道今日都实行了严格的交通管制,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们将路面封锁得严严实实,媒体们只能守候在街区对面的马路上,连同大批不惧严寒的游客和民众,穿着雨衣坚持不懈地等在雨雪中,油纸布搭着摄影机器,连摇臂式的摄像机都出动,对着任何一位在教堂门前下车的宾客一阵狂拍。
稍后杜家又替在风雪中坚守了许久的媒体送来滚烫姜茶和精致西点。
即使天公不作美,却仍是一个万众期待的婚礼日早晨,即使一对新人的发言人都已提前明确表示不会接受任何传媒访问,热情万分却又不得门入的记者们仍是追着送茶的泛鹿工人,摄影机一通狂轰滥炸。
外面的世界热闹纷扰,教堂内却是一派安静。
将茉雅坐在休息室里,化妆师带着两位助理正在给她做最后的调整,一组专业的摄影团队在房间里专心致志地跟拍,身着橙色小礼服的一组伴娘早早化好了妆,围在新娘的旁边说笑拍照。
将茉雅看着镜子中的人,修长的颈脖,洁白婚纱,钻石皇冠,精美妆容。
她动了动嘴角,看到镜中人露出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
她心底一跳,差点打翻了手边的一支口红。
伴娘们兀自吱吱喳喳。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声响,有仆从阻拦的声音:“殿下,您现在不能进去——”
休息间的门被推开了。
屋内的人纷纷转过头去。
今天的男主角站在门边,笔直修长身形,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领结还未系好,面色冷峻,英俊迷人得不像话的脸庞。
一位伴娘最先反应过来,笑嘻嘻地打趣道:“殿下,这么心急啊——”
杜柏钦对着里面客气地道:“抱歉,一点点私人时间。”
他声音很有些低哑,音调也很平和,但却带着莫名的威严,一群人依次退了出去。
方才还喧嚣热闹的房间,顿时变成了一片寂静。
杜柏钦往里面走了几步,走到了将茉雅的身后。
这几日两个人甚至没怎么见面。
将茉雅从镜中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头静静地坐着。
杜柏钦手插|进口袋,站在她身后说:“茉雅,我辜负你,但我也不想欺骗你,我爱的人不是你。”
将茉雅不说话。
杜柏钦平缓地说:“如果你坚持要嫁给我,我会遵从承诺娶你。”
将茉雅依旧不语。
杜柏钦抬手轻扶了一下她的肩膀,声音带了诚恳的难过:“茉雅,我本不值得你做到这样的地步。”
将茉雅忽然抬起头,眼中有朦胧的泪光:“柏钦,你将我带到了这样的情境,我做你的未婚妻,做了整整齐齐的三年,我一直活在幸福的幻境中,连你怎么变心都不知道,你还指望我能如何抽身?”
她仰着头,望着他。
眼中有着孤注一掷的毫不退缩。
杜柏钦望着她沉默了许久,缓缓说了一句:“请记得你答应我的条件。”
将茉雅嘲讽一笑:“殿下放心,我们完婚之后既是同生共息,我岂会让那段毁你前途的过去存在。”
两人再无话可说,良久,杜柏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55
十一时四十五分,教堂的大门缓缓打开。
将茉雅挽着父亲将维将军的手臂款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