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栏之地亦一片繁荣“娼”盛。素日里适逢夜暮垂帘,行人立马意迟迟,潇湘楼台前,满楼红袖招。
胭脂巷固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欣欣光景,可眼下正值草莽年代,各地省城连日战火不休,戎马倥偬,前线战地报导一篇接着一篇,贴遍了北平大街小巷。大批难民流离失所,纷纷流入北平,蜂拥而至的学生工人亦群集在门庭市集进行大规模罢学罢工,高举横幅大呼〃国土如金,不可寸让”等爱国口号。各方军阀拥兵施压,鼓励亦或强迫农民大面积种植鸦片,征收鸦片税款以充军饷,政府允许“娼妓〃列入正当行业;更甚划分妓女等级来延续原是开创于清朝的“妓女捐”——征收妓女税款。
不待见街上这般混乱的景象,关雪只好掩上窗子,此时烟也抽了近半响,这回烟瘾子总算下去了,可隔着长廊和屏风竟还能听着那金花妈妈抽打鸡毛掸子的声响与姑子们这般鬼哭狼嚎。虽已是司空见惯,可此时关雪心里却顿生厌烦,只一手托了这柄还冒着烟气的烟枪,便赤足走出了厢房。
顺着骑楼的九曲长廊一路走到舞池大厅,地上平铺了一席的桂花,缓缓踱过竟沾了满满一脚。长廊两侧是条子们的厢房,门半开着,此时只是清晨,离夜市还忒早,因而条子们有在洗下身的,有在扎裹脚布的,还有扑粉上妆的,取那桃花汁与甘油制蔻丹的……
舞池大厅真正狼藉一片,鸡毛掸子簌簌落下,单薄的衣衫刹时划开来一个大口子,隐忍处恍见血迹。金花妈妈只怕是气到了极点,情急之下抓了那姑娘的一把长发就往墙跟上边儿撞。疼得那条子抱着脑袋直呜咽,性子倒倔得似头驴。其余反抗的新晋姑子亦被阄奴们压制住了,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截然不敢作声,只瞪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面面相觑。
那金花妈妈瞧见她走出来,方才知晓原是扰了她的清静,妈妈忌讳关雪如今是北平的红牌小姐,向来敬仰三分,先前屯集的一肚子闷气竟打鸡毛掸子上撒,扬手就往那条子脸颊扇上一记响耳,呲道:“我这潇湘楼哪容你瞎胡闹?妓女可是摇钱树,不打不落钱。”转而又回头,朝关雪嗔道:“哟!敢情是吵着小雪菲了,这些呐都是新登记过来的嫩苗子,性子烈得跟马儿似的,妈妈我得好生调教着。”
那金花妈妈唤的是艺名,见她依旧是不发一言,薄唇轻抿,只定定凝视着地上的人儿。那金花妈妈怕她要管这事,虽是笑着,语气却蓦地凌厉了几分:“小雪菲……你莫不是要插手这事吧?这规距可动不得……”
关雪瞟了她一眼,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蓦地躬身下来,一节烟枪缓缓托起那条子的下巴,不料那姑子脸上一滴晶莹滚落下来,竟在那枪支上生起大片凛冽寒意。关雪却是莞尔一笑:“倒是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你叫什么名字?”
那条子细如蚊声:“我叫……吴菁”忽然双膝跪下,只紧紧攥住她的旗袍下摆,叩拜道:“好姐姐,求你救救我,养父使了计把我骗去政府那儿登记进来,你们要是。。。。。。要是残刑逼迫,我。。。。。。。我宁肯死了去!”见她眉目清秀,皓齿如雪,星子明眸间仿若清水点灵,不过是豆蔻年纪,脾气却如此执扭强硬,关雪虽笑不语,许久才怜惜道:“如今天下这般乱,也可怜你了……”
听她这么一说,旁观的金花妈妈顿时微露怒色,使了一记眼色给阄奴,示意他们动手,却忽闻那关雪道:“不过……这天下的可怜人多了去了。妈妈,昨儿个不是才又涌进来一批难民么?听说他们都住在了城西的旧马庐里,如今外头烽烟四起,人死得多了,痨病温疫自是不少。将这些闹情绪的条子扔那儿去,到时候。。。。。。他们可不会怜香惜玉。”金花妈妈喜不自胜,忙应话:“对对对!这是一个好法子。”
关雪话甫一出,此时虽是黄梅雨季,纵然冷不刺骨,但四下里的温度却瞬间降至冰点,一屋子的人倒不哭不闹了,唯见那一张张稚气未卸的脸转而发白,原本在厢房里待的小姐们闻言亦纷纷探出头来,个个吓得花容失色。那些条子自知势弱,只簇拥着由领班领向长廊最里头那间厢房。
那般水月年华,却还不知等待她们的亦或是不愁吃穿,亦或是万劫不复……
金花妈妈乐咧了嘴,拿牡丹手帕往关雪肩上一拂,眉开眼笑,正要啧啧称赞她一番,忽听见楼下有人高声吆喝:“卖报!卖报!秦皇岛一战,阎家军全线溃败退出河北境地,傅总司令今晨班师荣归!”
关雪一听见“傅作翊”这三个字,心中一恸,接着又出神了许久,方才被金花妈妈的话醒了神:“哟——敢情是总司令回来了。小雪菲,你那老相好呢……”。心中顷刻间涌上来一道暖流,好似呵口气就能将她融化开,只快步走过窗台去,朝底下的小倌道:“小哥儿!来一份报纸。”
“好勒!”那小倌时常穿街走巷地卖报纸,青色的粗布麻衣,脚蹬一双草编鞋,不过是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却没读几年书,光秃秃的脑门忒机灵,有时候姐妹们瞧着喜欢便赏他五分钱当小费。说罢他就有模有样地卷起一份报纸,手脚娴熟地往窗柩上一丢,道:“五分钱!”她从荷包里翻出来一枚〃五分钱〃面值与“一分钱”面值的硬币,:“剩下的做小费”,随手一抛,他便已经稳妥攥在掌心。
一纸摊开,借着窗外的天光,这《北平日报》上白纸黑字明明朗朗地写着“傅家军”今早凯旋归城的消息。她这一颗原以为波澜不惊的心,顿时悬上了嗓门。这秦皇岛一战,三百六多个日夜里,她唯有枕着那管他亲手所赠的手枪才能偶尔入睡,有时她会想,倘若枪口一走火,自己便是将命都赔上了,可她依旧心甘情愿……
转眼片刻,那卖报的小倌渐已走远,她倚着骑楼的朱窗兀自出神。此时的城门方向竟蓦地响起爆竹声,顷刻间便将她的目光远远地吸引过去。一同倚栏来观的还有巷内其他小楼的姐妹,个个挥起了绣花绢子,贴着耳根子熙熙嚷嚷:“快瞧!那不是总司令么?嘿哟!长得可不是一般的俊……”
她寻声望去,远远的,似乎隔着一重水气,模模糊糊,连绵起伏的群山背景,锣鼓升天的鲜活底色。为首的男子骑着黑鬃烈马,一身藏青色呢制军装,那股足以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霸气依旧如初,只是在她眼里倒多了几分战后的倦色。马头绑了红缎子,由锣鼓手牵着往东侧走,大批的步兵骑兵纷纷紧随其后,个个均是手持长枪,军容整肃,叫一路围观的人不由得望而生敬。
那关雪心中一颤,北平历来是军事重地,司令行辕便屯驻于此,她知晓这胭脂巷本是回司令官邸的必经之路。万万没想到,前方的大队人马竟往东侧拐角,选择路程起码多上几百里的路段。只是匆匆几眼,那支声势浩大的精英队伍便已缓缓消失于东侧小小的拐角处。楼上的姐妹原是兴致颇高,此时却一脸大叹可惜,咯咯地跺鞋跟磨嘴皮子碎碎念。
那金花妈妈原对关雪和总司令的事也略知一二,愤愤不平起来:“哼!这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再说北平谁不晓得司令府上那位还是个药锅子。那般快断气的样儿能好生伺候着么?”关雪当下投来冷冷一瞥,“妈妈这话说得过了,要是传到了总司令耳中,怕是要吃子弹的。”话甫一出口,那金花妈妈便惊得忙掩了嘴。
她承认金花妈妈着实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他这般作派莫不是要提醒她,对他而言她不过是雾水情人,而府上那位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司令夫人。她心里骤然如淋大雨,自己像是陷入了万丈深渊,面临的仅仅是频死的绝望。
多年之前,她还是桃李树上的一朵待放雏花,就是这个雄心万丈的男人,让她一夜之间经历了骇人听闻的家族之变与流离失所的孤苦日子。当时她也不过是十四五岁,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黑洞洞的枪口下,他终归因为那一丝怜悯之心不忍扳下板机,却是怎么也不肯放过,竟将她送入这片勾栏之地。此后经年,她仍旧记得自己曾在他面前立下的誓言:我若成为青楼女子,今生必定恶毒!
深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一圈一圈模糊了她的脸,关雪的瞳孔似有火花喷出,可转眼间就转为三尺寒冷,五指稍用力,掌中的报纸便已皱成纸团。连那看惯风雨的金花妈妈也觉脊骨一阵阵发凉,不明所以地细唤一声:“小雪菲?”,抬眼间却见关雪的嘴角扬起一丝微弱的弧度,好似在端详着什么。
“妈妈,明晚坚爷的票子我来接……”,那金花妈妈还没来得及喜上眉梢,关雪便取出一袋钱来,她双手接过如得珍宝,问:“这是……”关雪又吐出来一圈烟气,道:“找那胡同里的文师傅做一套蒙古袍,余下的钱你便拿去吧。”金花妈妈虽是诧异万分,但心里明白这“闺女”的心思向来缜密,她摸不着也猜不透,到底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于是也不多问,踩着小碎步快快下楼使人去办妥此事。
那金花妈妈前脚刚走,原本已揉捻成团的报纸就又被关雪摊开来,接着一小张一小张地撕下,拿烟枪去烫。那薄薄的纸张瞬间生出一簇火苗,在半空肆意燃烧,直至焚成灰烬。她的眼如同一口幽深的湖,底下隐藏了道不尽说不出的悲伤。那染了红的嘴唇妖娆媚惑,说出的却是这么一句话,字字如同夏日闷雷:“傅作翊。。。。。。我自有法子让你来见我。。。。。。”
、【第一章】(1)落花有意随流水
【第一章】(1)落花有意随流水
月如盘磬,昨宵楼头残梦,今别楼高竹槛凉,难得潇湘红灯高挂。
这夜方才吃过晚饭,胭脂巷就热闹起来,从巷口一路张灯结彩至巷尾,街道两旁还有小贩在吆三喝五着卖风味小吃的,如此活色生香的景致倒有些扰人清梦了。此时,窗外也不乏隆隆的汽车声,准是来客人了,随后纷杳而至的脚步声更从楼下一路传到楼上去。
根据行规,他们得将手中的票子转交给妈妈,再经妈妈一一核对才可进来。就如买猪肉得有肉票,买大米得有粮票,既是“正当”行业,那么嫖妓也得凭票。小姐们纷纷聚在前方的舞池大厅招呼来自天南地北的客人,而昨日新进楼的一批嫩苗子则被妈妈安排到阁楼跟艺娘学歌舞声乐。
此时,后方一间厢房的门被来人敲响,“进来。”
“哎——”金花妈妈答允一声便推门而进。
那关雪将最后一缕乌发绾至耳后,再从胭脂盒里拿出粉盒来,细细扑上。忽听见身后的妈妈“哧”地笑出声来,道:“今儿个怎么辫这样奇怪的发型?小雪菲,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关雪放下粉扑,转过身子来,只问:“衣服可做好了?”
“诺。”那金花妈妈双手奉起让她瞧,“这可是连夜赶做出来的。”关雪接过来,却无半分欣喜之色,眼若秋水里倒添了几丝惆怅。
那金花妈妈晓得她得准备换装,识趣地走开了,走前吩咐道:“我先去招呼着,你手脚快些。”想想又说:“我知道你念着总司令,可那司令夫人不还在么?别想了,这世道多存几个钱才是真的。”她“嗯”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怔怔地瞧着手里那套做工细致的蒙古袍,若有所思。
大厅里开着壁灯,柔暗地投下来,有了几分温柔乡的味道。厅内的酒席虽设了五围,却因来者不少,桌子一路摆到长廊上边去。阄奴还搬来了麻将桌子,引得一屋子的人拍板叫凳地搓着麻将赌钱。那金花妈妈命人撤去酒菜,回头便有乐师捧了二胡和口琴来奏琴吹笛,真真正正是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那样的绕粱之音。几杯下肚,大家都有些醉生梦死,因着饭后还有鸦片作甜点,所以更是乐得想“飘”。
席间那位看着四五十岁上下,衣着光鲜的男人便是北平赫赫有名的鸦片商人——李民坚。他一手把玩掌中的两颗玉石球,一手拿着那长长的鸦片烟枪,只是两眼专注地凝视着同一处,并不喜作声。其余的人便像众星拱月般将他围在中间。许久,才听见他朝旁边的金花妈妈低沉道:“金花,雪菲呢?”
这话刚落下,厅内的壁灯就“啪”一声冷不防地暗下来,横梁柱上挂的红灯笼,虽是廖廖几个,倒是活生生添了些如梦如幻的浪漫调子。廊道间的梅雪添香屏风里投出来一抹曼妙身姿,转眼间已有一位身穿蒙古袍的女子旋舞而出。先是拍了三下响掌,四下里立马安静下来,回头又跟乐师交换了眼神,才笑着奉上去一条长长的哈达:“让坚爷看笑话了,雪菲特意为爷跳上这支舞,爷就凑合着看吧。”坚爷虽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细密的金链子一直蜿蜒耳后,却怎么也掩不住这眼前一亮的吃惊,但很快又平复了下去,只吃着烟赞许地点点头。
关雪微略颔首,乐师便奏起激情亢奋的蒙古歌谣,大漠儿女的如火热情顷刻间就被点燃。她如今是赤着脚的,娓娓长袍下一双玉足隐约可见,脚踝还绑了一串银铃,动起来呤呤噹噹的,极似那邻家女孩的爽朗笑声,轻灵飘逸中又不落骑马拉弓的稳健姿态,叫底下的人看得个个拍腿叫好。
一曲过后,大伙儿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倒是那坚爷还保持着方才的坐姿。金花妈妈拿了福寿膏替他点上,又挥手示意乐师们退下去。此时,关雪却捧了一碗米酒邀他喝下,双手拢合道:“他塞音百奴(蒙古语:安好),远方的客人请您喝一杯草原的佳酿。爷喝了雪菲的酒就得答允我一个要求。”坚爷一愣,方才明白刚刚原是喝了一碗邀礼酒,便说:“说吧,但凡我能做得到,都答应你。”她附耳过来,轻声道:“我只要爷暂时扣住市面上的鸦片,三日之后再放出去,非但不亏钱还赚钱。爷可答应?”坚爷细想一下,觉得并无损失,扣住货物再高价卖出,确实有利无害,于是点头答应了她。
虽说扣货三日,这会子才刚过两日,该来的人就已经坐不住了。因着已是黄昏时候,天又下着溟沐细雨,落日余辉投在胭脂巷内倒生了一种奔波过境后的暖意。
黑甸甸的汽车划过两旁的小贩摊子,轮胎却冷不防让那个凹进去的小洼颠了一下,水凑巧泼在了某个不走运的后生脸上,“哪个不长眼的?这卖钱的剪纸全湿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啊!”不料那汽笛声戛然而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