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大片大片地射进来,仿若要竭尽全力划破朗朗乾坤的束缚,却是柔美而泌人心脾,无限温柔地罩着那一尊踱金猛虎,阳光下竟折射得流光溢彩,炫目得令人恍惚不已,那陆军师长却是坐立不安,懊恼地揉揉太阳穴,满心的疲倦使得他不由得整个人似坍塌下来一般骤然跌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边,此刻却满脑子是傅作翊与关雪的脸在不断变换拉伸,仿佛来那电影里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他被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刺得背脊亦是一阵阵在发凉,心中突然萌生起一个念头,他决不能坐以待毙,他得赶在那个叫关雪的女人对自己造成威胁之前就得先发制人灭了她。
那陆军师长忧虑如狂,原本就是个急性子的人,如今思前想后的再也按耐不住,赫然一个起身,大步走过去。书房倚角处原本置着一个落地银镂衣架子,那翠珠挂钩上边儿松松垮垮悬挂着一件墨绿斗篷,影子斜斜地零落到朱红色的地砖上,他猝然伸出手去一把抽下那件墨绿斗篷,呼啦一声利索地披在背上,顺手拿起佩枪啪嗒嗒地迈出了书房门槛。尔后,一架黑色的汽车由师长住处缓缓开出栏栅大门,一路扬长而去驶向那醉生梦死的潇湘楼。
、【第八章】(2)往日如歌昔如殇
【第八章】(2)往日如歌昔如殇
那傅作翊原在下午的睡意朦胧中,只是半眯着眼,微微睁开,目光所及之处竟是白晃晃一片,他稍稍清醒过来,原是被一只白衬衫的一角掩住了双目。方才移开额上一只手,却不想另一侧亦一阵阵铺天盖地袭来的酸麻感涌过来,偏偏头挪动着肩膀,原是枕着另一只手昏昏欲睡过去了。因着他长年累月居住在此处,那军政办公室内本设有简陋的浴室,此时洗脸盆上沿置着新簇的牙刷和牙粉,陶瓷水龙头处啪嗒啪嗒滴着小水滴,却好像如何也滴不完似的,一滴一滴在盆底处溅起水花。那傅作翊听着若有若无的滴水声,觉得四下里无比宁静,宛若一缕山涧清泉足以洗涤他满心的蒙尘。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子便骤然翻身下床,那洗脸盆的上方置着白花花的浴镜,他双手无力地按在盆沿上边儿,缓缓抬起脸来,却是无意间便从镜中瞧见了腕子上头一排浅薄的牙印,宛若刀烙般将他的手掌与臂弯隐隐地一分为二。
眼前忽然一个镜头掠影而过,那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深冬,霜结千草,袅无人烟,他领着部队里五个连从蒙古行军至盛京,一路翻山越岭,虽一口气翻越了三个山头,可士兵们终于因为身体透支不负重堪双双倒在了雪地里,与足足十寸厚的冰层永世长埋。人是富有野心的动物,不断向上攀爬是人的本性,就似那热带雨林里的绿色植物,为了汲取更多的阳光,就得快速生长以盖住其他植物的叶片。如此一来,昨日才称兄道弟,两肋插刀的士兵因为饥寒交迫竟一夜之间纷纷自相残杀,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雪皑皑中上演惨不忍睹的人吃人事件。
那个人儿双手被绑,压根动弹不得,只瞪着一双惊恐万分的眼睛硬生生目睹他们茹毛饮血的狰狞之相,他们撕着兄弟的皮啃着同僚的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斡旋在心中,个个竟变得发疯似的又是笑又是哭。一个老残兵竭尽全力从一涌而上的士兵中逃脱出来,竟失去理智似的往关雪扑来,骤然张开血盆大口像僵尸一样狠狠咬住她的脖子,牙齿深深地扎进了她的雪肤之中。她瑟瑟发抖着,只觉得浑身作冷,莫大的疼痛感自颈项处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渗进每一根神经与血管,她却呲呲笑着,她如今已沦为阶下囚,她原知道那个叫傅作翊的男人肯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她,她原设想过他会用尽这世间上最最恶毒的方式折磨她,叫她生不如死,却如何亦想不到她竟会在剥皮拆骨之后活生生被别人吞进肚子里头去。
可她很开心,打从心底笑出声来,她终于可以死了,终于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而他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却不知为何心中一丝莫名的抽痛,只是渺小的痛,细微得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他蓦地大步走过去,挥起手中的马鞭嗖嗖几下抽得那老残兵皮开肉绽,怒斥一声:“妈拉个巴子!你们一个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全都给我绑了!”话音犹未落,他便缓缓躬下身来伸出两指去探她的脉搏,温暖的指尖触到她血肉模糊的脖子,她猛地一哆嗦,吃痛之下不由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却是他放大的数倍的脸,她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种恨意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她明明已经气若游丝,却咬牙切齿着开口:“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为什么连死也不成全我?”他却并不怒,只是挽起一只衣袖,露出坚毅的手臂活生生伸到她面前,撇开脸去说:“咬我,否则你会走不出这楚峰岭。”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她如今只有十五岁,而他已经二十五岁,她不明白大人们的世界里将爱情看作是何物,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救她,她记得小时候二婶替她梳辫子时告诉过她一个值得女人奋不顾身去爱的男人,必定是一个能让女人感动流泪的男人,哪怕你感动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秒钟。
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上他了,也不晓得他值不值得自己去爱,只知道如果真像二婶说的爱一个人会感动得热泪盈眶,那么此时此刻,她的的确确已经在他眼前泪流满面。眼泪一波一波涌上来,呛得她说不出话来,说不出‘我爱你’这短短三个字,只张着嘴狠狠地咬着他的手腕。。。。。。
浮光掠影般的恍惚间,那书案上头的电话竟冷不防地响起,他偏偏头,一面扣上最后一颗袖扣一面走过去接下,在听见话筒另一头的人报上来人身份的时候肃然不悦地蹙起眉来,只是嗯了一声,脸色微变地放下话筒。自从上回“宝轩戏馆枪杀案”之后,他原是极不愿意再待见此人的,此番此人亲自上门拜访,拒之门外已是万万不能。那窗柩碎光点点,轻而易举便全数落集到他微微颦蹙的眉心,傅作翊仍在兀自出神,军政办公室的大门便已被叩响。
“进来。”
得到恩准后,那郑魏良自然喜不自胜,进门前一副极不痛快的模样,进门后则是忙满脸堆笑着迎上去颔首道:“打扰总司令午休了。”那傅作翊漫不经心地点上了一根雪茄,吐着烟气打趣道:“那局长还来?不就是明知故犯么?”话甫一出,那郑魏良微微一怔,见傅作翊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不由得自讨没趣,沉吟片刻,踌躇着如何开口,眼里渐渐闪着异样的目光,那傅作翊一眼便洞悉出他眼中的不安好心,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壁上的挂钟,蓦地站起身来。那郑魏良见状也猝然起身,却忽听见他道:“我这会子还得去布防里看看,局长若无要事就请自便。”说罢正欲走开,不想那郑魏良竟突然自后头骤然窜上来,两臂大张一把拦截下他的去路,煞有其事地说:“总司令,出事了,出大事了!”见他故作急迫的势头,吹胡子瞪眼的,傅作翊倒是颇有兴致地望着他,只觉得此人假若画上大花脸,没准比那名角儿——梅兰芳师傅唱得还要响。
摁熄了烟头,又重新坐回鳄皮沙发上听他详细道来:“早前练马场一事,郑某亦略有耳闻,梅旅长远调石家庄之事,依郑某拙见不足以平息这场风波。郑某前头已按照总司令所言不再彻查‘宝轩戏馆枪杀案’,可您猜怎么着,那陆军师长倒是暗中调查出些眉目了,昨儿竟顺水推舟借五少爷满月宴席之机向我打探此案,字里行间好像提及到府上一位关小姐,总司令的私生活,咱们原是不好过问,可这位关小姐想必是您一个要紧的人,而那陆军师长受辱于她,定然不会轻易放过。”突然故作不解地问:“难不成那关小姐是个养鹰之人?可她贵为您的上宾,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儿来?那位小姐可真是冤屈了。不过,郑某也是自个儿胡乱推敲罢了,一切还得总司令权衡裁决。”
军政办公室的窗柩半开着,冷风嗖嗖刮过外头一片胡杨林嚣张地侵进屋子来,吹得地上那羊毛地毯一角扬在空中飘飘然,许是因着风声太大,此时他竟然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似有浪潮接二连三地朝他翻来,压得他几乎窒息过去,搭在沙发扶手处的拳头不由得暗自攥紧,他竭力使自己平息下来,或许他压根没察觉到底是什么触及到了他的怒点,是为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傅家军重臣感到痛心疾首?亦或是无法原谅除自己之外敢去伤害关雪的人?他因着出身军旅,原是个极易发怒的人,却从未在人前发作,因为他的防人之心不允许自己在他人或对手面前暴露内心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此时此刻,他只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指上关节,琉璃窗子映着的一张脸上变得阴晴不定,呼吸却愈来愈重,沉重得仿佛要耗尽毕生的力气。
他乌黑的发梢上原是抹了少许上好的摩丝,此时被鱼贯而入的冷风吹得也有些乱了,鬓前一簇一簇地耸起来,鼻尖萦绕着隐隐的摩丝清香,是清新醒脑的薄荷味,这会子脸上才渐渐恢复了往日处世不惊的从容之色,淡然开口道:“不管亦真亦假,此事牵涉甚广,防人之心不可无。阎虎在傅家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手上又有精密部队五个师,假若双方针锋相对,轻则军心大乱,重则起兵作反,如此一来,部署策划必须万无一失。那阎虎也不过是一介妄夫,眼下咱们只能智取万万不可硬拼。”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我只要她平安。”此言一出,那郑魏良不由得对他的冷静自制心生佩服,忙附和道:“郑某愿以总司令马首是瞻,盛京警局一切警员随时听候总司令调遣。”
那叶副官这会子送走了郑魏良,便折回军政办公室向傅作翊呈上一份方才从石家庄拍发过来的军事密电,潜伏于梅龙麾下的情报人员自然是他多年的心腹,密电上予以白纸黑字道明:梅旅长日前已抵石家庄,于各布防岗台设立岗哨,更有开设防空洞之意,惜因雪势忒猛大有士兵病笃,兼之劳民伤财,文案已于密电发出前夕被各排长驳回。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密报,半眯着的眸子里目光如炬,那般凌厉的眼神仿佛要将人射得无处遁形,他就似那夜幕中的野兽窥探着世间的一切,他深知阎虎那老枪杆一定按耐不住,近日之内必然有所行动,依《孙子兵法》所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这般思量的时候,原本狠狠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白色琉璃灯下罩着的双眸有种道不出的深邃,他微微仰起脸来,五指一用力将那份密电揉进掌中,嘴角擒着浅笑低沉道:“叶副官,下月我与夫人的结婚五周年纪念宴席定在哪间茶楼?”
“原定在盛京最气派的大三元茶楼,夫人不喜纷扰,如今定在了小四喜茶楼。”那叶副官颔首道。当初不过是一名小有名声的团长时候,他便在傅家军中常有耳闻司令夫人就是总司令一块掌中宝心头肉,傅作翊依照往年的习惯会为甄茜安排别出心裁的结婚纪念宴席,直至初升副官领衔之后亲眼目睹了总司令对夫人的呵护备至,彼此相敬如宾,琴瑟友好,又偶尔调笑一番,那般伉俪情深绝非外界所言的政治婚姻所能言喻。
那傅作翊点点头,道:“宴席改在府上举行,传令下去,傅家军中所有将领必须携眷出席,并且要办得隆重得体。”话甫一出,那叶副官却是微微一怔,迟疑着问:“那。。。。。。梅旅长。。。。。。”傅作翊瞟了一眼手中的纸团,轻描淡写地说:“他除外,他从来就不是傅家军的人。”
语毕,他蓦地起身来,那纸团也随着手指松动呼啦一下落在毯子上,他走过去临窗而立,窗台上那盆萧然绽放的款冬依旧青郁,窗帘是湖绉所裁,猝不及防被外头的冷风吹得一拂一拂,那帘子下摆坠着的小绒球此乐不疲地相互碰撞,似乎哪一颗亦不甘示弱地欲要去抢旁侧那道狭隘的空隙。世间万物的规律——任何人都可以去抢夺属于自己的领地,但手段必须高明,与此同时,任何人也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如同君是君,臣是臣,功高盖主便是自寻死路,那阎虎胆敢挑战他的权威,胆敢触及他的底线便是硬闯虎踞龙盘。可转念一想,或许那郑魏良仅是射影含沙,单凭此人一面之词的确叫人难以确信,但不可置否的是那陆军师长着实有意伤害关雪。
他望着底下那已附上浅霜薄雾的园子,一手兜在裤袋中,一手轻轻捻着台前的款冬叶片,却是愈来愈用力,那款冬虽是耐寒的花种却如何经得住这般折磨,啪的一声折成两半,落下来的一段垂在他腰间好似正对他俯首称臣,而那叶晓阳站在他身后逆光的位置,看不见他方才的举手投足,却在恍惚中忽听见他闷声道:“叶副官,你可知道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两片落叶。偶尔吹在一起》里头最经世受用的计谋是什么?”
那叶副官脸上一红,赔笑道:“总司令,您就别寒嘇我了,舞刀弄枪我还行,咬书皮子我可不成。”
“是‘引蛇出洞’。”
他没有回过头来,只微微仰起头,驰目高空,那是一种仿若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高度,他几乎能看见那小琼楼远远地露出来一角,窗子却是半开着,关雪正靠在台前闲心地摆弄着那盆满天星,在抬头瞬间与他目光相触,却又极快地收拢回去,顺带关上了窗子。他亦移开了视线,思绪却在不经意间飘远,他忽然开口问道:“盛京的第一场雪什么时候下?”
那叶副官冷不防他竟问出如此突兀的一句,颔首道:“数日前的《盛京时报》上好似写着还得过些时日。”他只是“嗯”了一声,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第八章】(3)几许惆怅扰人清
【第八章】(3)几许惆怅扰人清
这一日,关雪起来得忒早,因着天气愈来愈冷,她平日里最多只睡到七点,可今日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司令府上大摆宴席,傅家军上下同庆总司令与司令夫人的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小琼楼原是靠近正大门,司令府上车来车往地载着新鲜蔬菜从这方进来,此时不过才六点多,府里上下早已忙得焦头烂额,她便是被那纷杳而至的脚步声吵醒过来的。
这会子自个儿也是了无睡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