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回过头来,身侧的男子正翘腿而坐,一身裁剪得体的格纹衬衣光鲜明亮,两指并拢夹起一支雪茄,目光桀骜深遂,只玩世不恭地凝视眼前这双瞳孔,烟雾朦胧映出流光溢彩。
平日里对于诸如此类借故搭讪的登徒浪子,她向来不屑理睬,只觉他们连那潇湘楼里肯花真金白银来寻欢作乐的高位官爷亦及不上。但当前这个男子竟能一眼识破她的女儿身,黑亮的眸子里目光如炬。
她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忽隐约听见那黎医生道:“司令夫人的病是旧患,加上当时伤口处理欠妥,以致受寒成虞,长年卧病在床。如今连国外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我也只能每月开些止痛药稍微减轻夫人的痛楚,这些药若吃完了就下月再来取吧。”
对坐的女子一脸忧色地点点头,欲要起身,那黎医生仿若想起什么来,又叮嘱道:“替我转告司令夫人,这鸦片虽可以迷乱神智暂缓疼痛,到底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那根本就是毒药。若长期吸食,华佗再世也无药可医。”
那年轻女子面容乖伶,两条梳得油亮亮的麻花辫子安然垂至肩前,碎花布衣,分明是一身侍女的头衔,此时却眉目嵌忧,沉默着接过黎医生掌中的药方子,转身便随那小伙计到前堂药柜上去取药。关雪脸色微变,眼眉间略见窃喜,心中斟酌了几分,甄茜久病难愈向来是傅作翊的软肋所指,常言急病乱投医,他们这一番闲谈,若能投机取巧,可是为她提供了入住司令府的最佳门路。
身侧的男子见关雪瞧着方才出去的小丫头暗然出神,一双澄若秋水的凤眼美目里眼波流转,细眉如垂柳间隐自颦蹙,好似在思量着什么,抬手就往她额前敲上一记爆栗,笑问:“坏女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关雪骤然吃痛地捻着眉心,却也不敢作声,生怕旁人看出端倪来,心中厌恶,自然不愿招惹他,只稍微侧侧身拉开了距离。
那黎医生摇着铎铃,唤道:“下一位。”
关雪应声走过去坐下,却依旧不肯拿下帽子。黎医生明白她此举的用意,只沉默着替她把脉,又拿了耳探去听她心跳,说:“只是小感冒,不过也得多担待些,把烟也戒掉吧。”
她拿指甲轻轻刮着桌面的木屑,悠悠地开口,听着倒像是说给自个儿听的话:“我何尝不想戒?烟像思念,越是迫不及待想戒掉越是念念不忘……”
话音犹未落,几下啪嗒嗒的皮鞋声响起,她回头一瞧,方才的位置已经人去座凉,再回过头来时,黎医生已经开好药方,微微笑道:“你那是心病。”
她默默一怔,微略垂下目光,那一页薄纸微微泛黄,只廖廖描摹着一行秀字: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第一章】(3)一目温柔一目忧
【第一章】(3)一目温柔一目忧
夜凉如初,清风袭深苑,败落桐叶朵朵,听那楼头残钟声,我方知润秋已近。一泓明月破云来,映得池中鳞光盈盈。今儿个晚上,星光如同荷珠一般清凉,月光宛若离歌一般忧伤。
盛京街头还有年过半百的老倌儿在敲铜打更,虽才午夜八点,司令府上已是星罗密布的岗哨,那般戒备森严的枪林弹荷分毫不逊色于屯守战地。站台刚换上一批守夜士兵,因着四下里万赖俱静,原本万分紧张的军心亦稍微有所放松,此时站台壁上映着摇曳的光,原是门前一名犯困的小佣兵举着毛瑟步枪在摇摇欲坠,忽尔听见前方纷沓而至的脚步声,猛地清醒过来。
不过是转眼瞬间,众戎兵便已经簇拥着一人自楼道那头过来,却在临近门前突然停住,那为首的军官挥挥手命令一干人等下去,叶晓阳立即“啪”利落的一个立正姿势,颔首道:“是!总司令。”转而便回过身来,命令所有士卫兵卒各自回岗,待傅作翊上楼后,便自个儿在楼道里来回地俳徊踱步,随时等候总司的传令。
一路走过,骑楼廊道两侧的西洋壁灯银晃晃地打落下来,硬是将他脚下一双黑皮马靴踱上一层眩目的晶莹埕亮。那傅作翊顿足门前,稍微压低了声音,敲着门唤了一声:“甄茜?是我。”许久,门的另一端依旧是鸦雀无声,他不由得蹙起眉头,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小茜,是宜生,你可睡下了?”
傅作翊轻微推开来一道门缝,偌大的卧房内还亮着壁灯,柔和如丝般罩着四四方方的地板瓷砖,米白的纱帘底下坠着一颗颗精致的毛线绒球,窗半开着,吹得绒球四处摇曳,极似那白瓷壁上的西洋摆钟。
傅作翊轻叹一声,推门进去,他将脚步放得极轻,一步一步迈到那张蕾丝绒床前。见屋里连一个服侍的丫头也没有,他嘴角一沉,隐隐皱着眉,脸上变得阴晴不定。床上的人儿呼吸极微弱,如同酣梦中的初生婴孩,那张动人心弦的脸却掩不住单纯的懵懂。如瀑的乌发微卷,一簇一簇柔软地泻下枕心,她细眉微蹙,鬓角处泌出了豆粒大小的密汗,身子纤弱得好似随手这么一搂,便会折断腰肢,苍白的双唇亦瑟瑟发抖,濒死般的喃喃声宛若梦呓:“宜生……宜生……”
傅作翊心中赫然,随后又渐渐化成浓浓的心疼,他情不自禁地倾身在甄茜额前落下一吻,轻柔得好似那荷塘藕叶里一幕情意绵绵的蜻蜓点水,他温热的手将她的小粉拳整个*放置胸前,伏在她的耳畔缠绵细语道:“我就在这里,你要说什么?”
那甄茜嘴角发瑟,额上一摸全是虚汗,紧闭的眸子下睫毛如扇,孱弱地喃道:“宜生……我好难受……我好疼……给我鸦片……我要鸦片……”她原是蓄着很长的指甲,纤纤玉指缀着黯淡的光泽,此时随着一波一波铺天盖地而来的痉挛,连指甲都要陷进掌肉里,只昏厥着誓死攥住傅作翊的军戎衣袖,他握住她的手紧了又松,却冷不防被她这么使劲一咬,锥心刺骨的痛楚顷刻之间便窜及全身。那傅作翊闷哼一声,将手再往她口中挪移一些,斑斑齿痕倏地浮上来,细细密密蔓过指上关节。良久,门外才传过来轻柔的叩门声,傅作翊心下一紧,目光警惕地凝视着那扇槿木门,问:“谁?”
“司令大人,我是碧瑶,给夫人端药过来了。”那道声音细得宛若莺啼,分明是个稚气未卸的豆蔻少女,得到总司令准许后便推门而进,踩着小碎步子走到几案前,将还冒着腾腾热气的中药置于那疙瘩上边儿,道:“这药是碧瑶今早在黎医生药柜上边取的,方才刚煎好便端过来了,这会子趁着热,还是给夫人赶紧饮下才好。”
傅作翊点头道:“我来喂她。”说罢便接过碧瑶手中的珐琅瓷碗,挥手示意她退下去。他舀起来一勺汤药,微微吹凉,便喂上去,那甄茜却始终抿着唇,仿若苦苦死守着最后一道防线。他举着瓷勺扬在半空许久,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药含在嘴里再给她喂上,刺鼻的药味旋即蔓过齿贝,她闷吟一声,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傅作翊放大了数倍的脸。
她虚弱地张口:“我这回睡多久了?”他又是心痛又是怜爱地凝望着她:“一天一夜,你先别说话,赶紧喝药。”那甄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说下去:“苑子里那棵梧桐树应该到落叶时候了,你知道我最爱看落桐叶,你就陪我再去看它一眼。”他心中一窒,道:“今年错过了,明年再看就是,哪里说什么再看一眼的糊涂话。”她执拗地轻笑:“我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知道,怕是熬不到明年那个时候就已经……”
“砰——”地一声脆响,珐琅瓷碗被狠狠摔出去,洒了一地汤药,那傅作翊目光冷得慑人,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不容抗拒的力道好似要把这个人儿活生生揉进身体里,他的声音尤如黑夜中的鬼魅:“甄茜!你给我听好了,我绝不会让你死!即便对不住这全天下的人,我傅作翊也绝不会让你死!”
他说得极激动,宽敞的胸脯紧贴在她胸前起伏有致,两颗心的聚首忽尔变得安然,不再漂泊。门外蓦地响起敲门声来,那傅作翊原在气头上,将头一偏,脱口便骂道:“妈拉巴子的!敢打扰夫人清静?信不信本司令一枪弊了你,滚下去!”叶副官自是清楚那位的脾气,可因着万分火急的军情突如其来,来不及再三衡量彼此之间的轻重,反手就推门而进,“啪”一声,立了个军姿,朗朗道:“总司令!北平政府特派专员突然到访,傅家军诸位元老旧部已经齐聚议事厅,事发突然,晓阳自知违抗军令,但在此恳请总司令移步!”
傅作翊知晓那叶副官是个懂得权衡轻重的人,如此冒然闯门,事情必然迫在眉捷,一分一秒亦担搁不得。他怒色微变,起身就要走,不料那只孱弱的手依旧不肯罢休地攥住他藏青色的军装一角,气若游丝地屈起小指,道:“回头你得陪小茜去观桐叶,我们拉钩。”
傅作翊原本悬着一颗忐忑的心,此时因为她一句浅嗔薄怒的话,心里倒是如释重负,亦不忌讳在旁待命的叶晓阳,钩上她的小指,笑道:“遵命,司令夫人。”甄茜莞然一笑,那笑意是病态中勉强的璨斓,缓缓垂下手来,目送他离开,目光悠长而遥远。
那叶副官随着傅作翊出来,他先吩咐那守在门前的碧瑶再去熬上一碗汤药来,守夜的士兵纷纷迎上去行礼,只见他背手而立,凛凛秋风中好似一截青松,倏然命令道:“叶副官有违军令,目无军纪,在此罚狱刑两日以肃军纪。”众人都知晓那叶副官本是总司令的心腹将领,竟也因此要押监两日。如此凌厉果断的手段,眼下一干卫戎兵卒个个惊得脸色发青,倒是那傅作翊身后的叶晓阳一个军姿打破了沉寂:“是!总司令,晓阳现在就自己到监狱领罚去。”
军机议事会由深夜一直开到翌日清晨,傅家军的诸位方才送走了北平政府的特派专员,此时的盛京阳光明媚,独独这司令府的议事厅内阴晦黯然。鳄皮沙发上的男人翘腿而坐,手中的雪茄烟火忽明忽暗,尤若男人阴晴不定的脸。
他身后的陆军师长按耐不住,开口就嚷嚷:“呸!学生游行本是归政府管,甄景天这老匹夫不过刚上任三个月,他那北平政府内政总长的位子,屁股都还没坐热,如今派个什么专员小喽罗的硬是将镇压游行学生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咱们军部,摆明就是暗箭伤人。”
傅作翊悠悠吐出一圈烟来,眼神冷如三尺寒冰,嘴角却擒着笑:“师长还是稍安勿燥,自东北一战完胜以来,我军军心大振,再者就是近来招幕新兵之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岳父大人这次以权压势实属不智,此举非但暴露了他忌讳傅家军的弊端所在,如今北平政府对内欺压对外屈膝,军政两界若互相暗斗,还叫外国政府坐收了渔人之利。”
那陆军师长原是一介妄夫,随着傅老司令南征北战多年,却只晓得胸膛挂“勇”,方才听傅作翊三言两语便将局势分析得细致透澈,当下便生出一种茅塞顿开的恍悟,心中暗自佩服,开口问道:“总司令说得极是,那么依您高见此事应该如何谋划方为妥当?我们这些老臣子可不敢冒然行事,毕竟……”他语气拉得冗长,抬眼看了一下傅作翊,继续道:“毕竟甄景天是总司令的岳父,这亲戚上头……”
他将手中的雪茄摁熄在烟灰缸里头,毅然对上陆军师长的眼眸,命令道:“两者取其轻,照岳父大人的意思将近日来所有闹事游行的学生通通关押,先避免军政内讧以彻底粉碎外国政府坐收渔人之利的妄图。此事便交由师长去办,其后之事就静观其变,以防节外生枝还得堵住悠悠之口,可别让此事吹到了甄茜耳中。”
此话甫一出,陆军师长心中顿时愕然,附和北平政府一事表面乃顾全大局的权宜之计,可总司令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周全顾虑那甄景天之女。那陆军师长平日在军部便对总司令宠爱司令夫人之事早有耳闻,经此一事,看来并非外界造遥,而是果有其事。红颜多祸水,饶是他心中气恼,却亦不宜滋生事端,只好行了礼,疾步走出了议事厅。
因着一夜未曾合眼,傅作翊面上浮上来倦色,那司令府的下人识趣地端上来一杯芳香四溢的热咖啡,他轻辍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来,吩咐道:“去弄一盆桐叶盆景来,命人送到夫人房里,另外多安排几个使唤丫头好生照顾着夫人,可别叫她过度醺食鸦片。”
他豁然垂下目光,执着杯环的那节尾指好似还留有余温,留有甄茜淡如秋菊的甘芳。
、【第二章】(1)谁笺梦书忆旧蒙
【第二章】(1)谁笺梦书忆旧蒙
日子轻快一如辽原苍穹的展翅雄鹰,飞瞬即过,两眼望不到边际的蒙古草垛一如既往的郁郁葱葱,天已经朦胧泛起鱼肚白,斡旋于木柯寨上空的滚滚烽烟燃了整整一夜,此时却仍未见消散的势头,只一层一层隆隆升起,染红了豁朗长空。
此番出征,傅家军总司令奉命带兵平定蒙匪,因着木柯寨周边山势险恶,攻寨必经之路又埋伏四起,双方僵持久矣,陆军师长的五个师原处于骑虎难下的境地,不料那傅作翊却用兵如神,率数万大军出奇制胜,命令众兵集中军火炮轰直倒木柯寨门,寨门一破更甚乘盛追击,蒙匪于腹背受敌之下节节败退,不过两个小时,便已纷纷倒戈。眼下目击千里皆是戎马倥偬,关山之处尤见狼烟漫漫,那傅家军一路势如破竹,总司令傅作翊更甚直捣匪贼窝藏之地,活擒了蒙匪之首——苏尔瓜尔佳。金文。
此时正值初春,蒙古辽原本是一派羡煞旁人的生机勃勃,如今却落成了尸横遍野环山而上。那傅作翊毅然踏尸而过,在苏尔瓜尔佳。金文跟前顿足,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豁然“啪”的一声,子弹上膛,对上的却是金文身后一个水月年华的小女子。她睁着一双惶恐无辜的大眼睛,只瑟瑟地仰望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军爷,小嘴张着半响,依旧不敢支声。
“傅作翊!假若如今是冬季,你我还不知鹿死谁手!成王败寇,今天你便是将我苏尔瓜尔佳。金文生吞活剥了,我也不会哼哼一声!当年我一心为朝廷卖命,最后却落得个沦为蒙寇的下场,我是不服!木柯寨所有弟兄都不服!垂死之际,我这位大清旧将卑躬屈膝,只求你傅作翊总司令放过我女儿。”金文双手被绑反扣于后背,虽面容狼狈如同砧上羔羊,但那被缚的双手却微微蠕动,绳索边儿上的刀影忽闪忽暗,银如旭光。
那傅作翊蓦然抬起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