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在北平我跟你提过那件事……”那甄景天意味深长地望了傅作翊一眼,说:“人选,原本已经物色好了,只因早前一些小意外给耽搁了,不过请卢老爷放心,如今她一切安好,我一定尽快办妥此事。”那卢儇点点头,缓步迈出了大堂门槛。
才一会子的功夫,原本晨曦初露的天空转眼间便要黑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得极低,那样子像是会轰然坍塌下来,小琼楼外的连理树枝杆杉杉地攀上来,宛如一只干枯的手直向上伸张,远远望过去便如同是一座久无人居的空楼。屋子内因着开了半道窗子,虽则依旧十分阴晦,却算不上是伸手不见十指。绝目正拿着脑袋在那铁梁子上蹭来蹭去,那憨样儿像是在挠虱子,关雪目光遥遥地望出去,那树梢上一双燕儿正急着赶在大雨瓢泼前筑好新巢,她泪光一闪,不由得想起那一句诗来:“有约不来梁上燕,十二绣帘空卷。”耳畔一遍一遍萦绕起他昨天夜里的话:“说什么傻话呢,如今外头四处都在打仗,司令府吃好穿好,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这里好生等着我来看你……”
她躺在榻上辗转了好几回,因着睡得太多,醒着的时候亦是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迷迷糊糊在说着些什么,门外的士兵听见总以为她是被那冤死的四姨太附体,这会子是要回来索命了。那样大的司令府里,独独只有萍姨明白她心里的苦,想起昨儿晚上在门外听见的话,又见她总是望向那窗柩外头愣愣地发呆,一双红得发肿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盏走马灯,好像是在哀哀地等着一个人似的,却总也等不来。萍姨怕她胡思乱想,于是说:“小雪,萍姨今日特意向老管家要了一份报纸,我给你读一下报纸可好?”萍姨这几日来与她相处得极好,一开始也是小姐小姐地叫她,如今却渐渐唤她“小雪”了。
那桌面儿上正搁着一份《北平日报》,萍姨说着就要给她取过来,却忽听见她虚弱地开口道:“你说……我是不是一生一世都困在这里了?如果真是那样,我还能活多久?”萍姨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正欲答话,却一眼看到了报上那则醒目的粗黑告示,一下子惊得“哎呀”出声,忙说:“这报上都说了,日军已经占据了通辽,接下来还会一路南下,外头的仗打得正烈,子弹炮火四处乱飞的,在司令府好歹有傅家军护着,你自己一个人还要上哪儿去?”萍姨原以为给她道明如今的战势,她便会打消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却不想她竟然不屈不饶道:“我家乡那边的女人跟北平的女人不一样,对我们而言,自由就像生命一样重要,所以我宁可死在敌人的枪口炮火下,也不愿意耗死在这里。”
她说得极坚定,那样子像是铁了心要离开这里一样,萍姨在她眼里读出了“去意已决”四个字,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只见她像是石化了一般,两眼直钩钩地看向那个昏暗的角落,红木架子上就挂着一只草藤行李箱,那是当初她嫁给梅龙时便已收拾好的,里头的东西一直原封不动。萍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心中大抵猜出了她的心思,忙走过去将那行李箱子取下来,又将里头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出来。关雪心中一急,微怒道:“你做什么?”萍姨却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说:“这回我算自作主张,不管你家乡那边的女人将自由看得多重要,小雪如今人在北平,那就入乡随俗,听我这个北平女人的一句话——只管好生待在司令府,哪里也不要去,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话音犹未落,萍姨眉头微微一蹙,仿佛是在箱子里头摸到了什么东西,四下里太黑,她只好将那东西拿在手里,凑近窗台上去看,借着外头的浅光,原是一张双人照,那相片儿上的两个人并肩靠在一处,却是笑得极温暖,萍姨望着总司令与关雪眼角眉梢处的笑意,也不由得抿嘴一笑。此时风吹得忒大,“嗖”一下冷不防地将她手中的相片儿径直刮落下去。萍姨“呀”地一声,来不及犹豫,忙小跑着下楼去捡,她因着心急,将那红木楼道踩得是嗒嗒作响。
甫一停下脚步,萍姨远远便瞧见那连理树下一个年迈的身影正弯着腰肢在捡着什么东西,她一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见他已经将方才落下来的相片儿拿在掌心仔细地端详着,便说:“多亏是老伯捡到了,都怪我不小心,否则这样高的地方落下来还不晓得会掉哪里去呢。”那卢儇却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他认得这两个人其中之一便是傅作翊,可就是不晓得旁侧这位亭亭玉立的女子到底是谁,于是又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关雪,问:“这位是?”萍姨听他这么一问,十分诧异地开口:“您是……”那卢儇转念一想,说:“我是甄总长在北平的远房亲戚,听说他来北平了,今日特意上门拜访。”萍姨不想他原是与总长大人颇有渊源,心中一紧,只怕这张相片会落人口舌,于是道:“关小姐是总司令的干妹妹。”
“原来如此。”那卢儇点点头,又将手中的照片儿归还给了萍姨,方才朝着正大门的方向缓缓迈开步子去。萍姨这会子见他走远了,长长吁了一口气,猝然转身往小琼楼走去。
、【二十一】(3)一江春水泪断肠
【第二十一章】(3)一江春水泪断肠
白天因着下了大雨,到了午夜,整个天空亦是隐晦昏沉的,下人们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又一碟一碟相继摆好之后,方才退下去。那甄景天轻啜了一口高粱酒,缓缓开口问:“我在南京时候,听说……关雪和梅团长的婚礼出了点小意外?”话甫一出,那傅作翊原本在吃菜,此时却骤然顿住了,脸上渐渐浮上来难看的神色。那甄茜就知道他一直都留意着司令府的动静,那件事怎可能瞒过他,心中一紧,忙说:“都怪我考虑得不够周全,才会出了这样的事情,倒是苦了小雪,她是梅龙的未婚妻,在旁人眼里自然脱不了干系。宜生以免落人口舌,只好将她禁足在小琼楼里头。”
“原来如此。关雪是你的干妹妹,便是我的干女儿,她如今这样凄凉,好歹要个人来照顾……”此言一出,那傅作翊一颗心顿然悬上来了,只是不自觉地望向甄茜,那甄茜也望着他,两个人心中亦是忧虑如狂——甄景天一早便打关雪的主意,如今关雪与梅龙婚事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兼之男有意,女未嫁,他大可娶过来做姨太太。甄茜迟疑着开口:“爸爸的意思是?”
那甄景天见她这般紧张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以为是我中意小雪?”见他们十分诧异的样子,又摆摆手继续往下说道:“我只是受人之托,替他寻个好姑娘过日子而已。”那傅作翊嘴角微瑟,正欲开口问,甄茜已经快他一步:“爸爸是受谁之托?”那甄景天道:“这是卢老爷的意思,他年事已高,想着找个人照顾自己。”甄茜脱口道:“可他是……”
“不可以!”那甄茜还未说完,傅作翊却猛地站起身来,微怒道:“她怎么说也是我妹妹,旁的还好说,此事万万不能。”他心中骤然一痛,那卢儇是个身体有缺陷的人,倘若叫关雪嫁给他,依照她的性子,是宁死不肯屈服的。那甄景天却道:“这世上哪里有万万不能的事,依我所见,小雪嫁给卢老爷那是再好不过了,高床软枕,衣食无忧,多少女人羡慕不来。再者,你若是应承了那件事,再将小雪以总司令姨子的身份嫁过去,不正好与皇军亲上加亲么?”
原来那甄景天打的是这样的如意算盘,他气到了极点,只说:“一码归一码,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总而言之,关雪的事,恕我难以答应。我还有军务要处理,您请慢用。”说罢便拿起桌面儿上的军帽,猝然迈出了门槛。
那甄景天见他如此不给自己薄面,只是一笑而过,对甄茜道:“女儿,你的婚姻很危险,关雪似乎对他很重要。”那甄茜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问:“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打算将关雪献给卢儇?”甄景天道:“从我第一回向你问起她的时候,可惜你自负聪明,乱点鸳鸯谱。”话甫一出,她耳畔顿时响起早前他说过的一番话:你对关雪如此‘用心’,不惜大费周折促成他们,也不过就是为了傅作翊,可是我的宝贝女儿,你这样做不是拔除了眼中钉,反而是帮了她……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道:“原来……”
“看来你是被爱情昏了头了,竟对抢自己丈夫的女人这样心慈手软?你说……她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梅龙可怜些,还是嫁给一个老太监更凄惨?”他的话虽然说得太毒,却是说到了甄茜心坎儿上去,她忿忿地瞪着他,怒道:“您真是用心良苦!那么接下来呢?你还存着什么心?不如一次告诉我,让我还来得及做提防,不至于死于非命!”那甄景天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腹部,笑道:“你是我亲生女儿,是我心头上一块肉,我怎么舍得让你死?你要做的就是养好身子,保证孩子安然出世,必要之时,这个孩子便会成为宜生投降日本的一张王牌。”她咬牙切齿道:“我说过,要你们死了这条心。我绝不会让我的男人背负……”
她还未说完,那甄景天倒是禁不住微微有些怒了:“你一个终身残废的女人,一个受人控制的傀儡,你有什么能耐替你的男人,替整个国家杠下这一切?”她眼中泪光熠熠,声音却是极清晰的:“凭一个女人的决绝。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昨天夜里下了些零星小雨,那佛堂屋檐上全是露珠子,一滴一滴地往下坠着,连同人的一颗心亦沉沉地往下坠去,凉薄的寒意顿然从水泥地上升起,弥散在湿气里,笼在朦胧中,所有的事物都变得大而模糊,梁上爬满了细细密密的青苔,一眼望过去就像是生起了一片玉烟。那傅作翊在佛堂里守了一夜,听着外头那雨声起了又停,停了又起,心中竟然好似被雨水洗濯了一遍又一遍,豁然明晰了许多。
那佛堂里供着香火,他跪在那里,而甄茜则在旁侧伴着他。面对着傅家的列祖列宗,他一会子想到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百姓,一会子想到甄茜和尚未出世的孩子,一会子又想到关雪,心中早已是思潮起伏,像是所有的神经都硬生生缠在了一处。那甄茜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却忽见他猝然起身走上去给傅老司令上了一炷香,又回过头来对她说:“我要出去一趟,你先回去歇着。”
他眼中蓦然闪过一丝凌厉,她便知道他经过一夜的思忖已经做出了决断,见他正要迈开步子,她心中一紧,仿佛意识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忙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道:“你要去哪里?”他无限怜爱地伸出手去捧着她的脸,温言道:“我想了一夜,终于想透了,为了你和孩子,我必须去做一件事。”那甄茜反握住他的手,眼中渐渐湿润起来,声音哽咽道:“那你记着,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我丈夫回来。”他心中隐隐恻动,将她的额头抵在自己下巴处,低沉道:“相信我,傅作翊不是一般的男人,所以我的女人也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只是还有一些事情要去做个了断,我答应你,一定尽快回来。”
“那咱们拉钩,你若是骗我,我便恨你一辈子。”她明知道这是稚举,却宁可自欺欺人地相信一回,那傅作翊原本心里极沉重,此时见她这么一个孩子气的动作,只觉得无比娇态,悬着的一颗心不由得微微放下,伸出手去勾上她的小指,坚定道:“我一定尽快回来。”
她目光遥遥地望着他离开,那样子仿佛是要走自己的生命,一时间心痛难抑,热泪滚滚,唇边的笑意却一分一分在加深,她想起早前那黎医生说过的话:她如今是虞体受孕,倘若强行堕胎,那么结果只有一个——一尸两命。她深知父亲的野心,这个孩子是如何也留不得的,所以她没有退路,一点退路也没有……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叫来杏儿,又将手中的红玛瑙戒指交给她,方说:“带几个士兵去把事情办了。”杏儿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夫人,不可以……”她却坚持道:“按我说的去办。”她心如刀绞,只抬起手来狠狠揪住自己的襟领:“这是唯一的出路……”
那傅作翊走在花园子里头的鹅卵石小道上,前路全叫四下里的雾罩住了,一片白茫茫,远处的山苍茫而静致,仿佛硬生生压在了他心口上,迫得他快要窒息过去,思绪摇摆于迷惘与清晰之间,寻不到出口。他自嘲地笑笑,自己虽然是一军首领,可其实也只是一个男人,他牵系着妻儿的生命,是一步亦错不得,否则,将会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那连理树已经微微长出些新芽来,一点一点的翠绿,隐隐透着清新的味道,树梢枝头上不知何时新筑起的燕巢,莺莺啼啼的,愈发的生机勃勃。
他一抬眼便瞧见了那挂在窗柩外头的走马灯,神色蓦然凝重了几分,长长吁了一口气,便大步流星地往小琼楼走进去。廊道里皆是军容整肃的守卫,一见是总司令过来了,“啪”地一声,齐刷刷地向他行军礼,却将那红木地板踏得震响。他挥挥手,撤去了所有的士兵:“对关小姐的看守,到此为止。”语毕便继续迈开步子去。那串银色铎铃静置在门前,他怔怔地望了好一阵子,方才推开门进去。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萍姨原本在给她读报纸,这会子忙走上去给他行礼,只是交代了几句关雪的近况,便识趣地退下去了。那傅作翊一步一步走近她,隔着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却猛地顿住了,只忽听见她微弱可闻的一句:“萍姨……他是不是没看见那盏走马灯?为什么还不来?他不放我走,又不肯来看我……”她的话骇然戳痛了他的心,他神色凝重地走近去,见她只是傻了一般望着窗外,心中一疼,不由得伏在她耳畔轻声如同梦呓:“我这不是来了么?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来。”关雪缓缓回过头来,仿佛隔了好一阵子才认出他来,心中一紧,忙急切地哀求道:“我求求你,你放了我好不好?”
“好。”
这一次,他竟然轻易地答应了。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感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差些又要掉下泪来。那傅作翊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银钥匙来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