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傅作翊一晚上不作一声,仅是坐在一旁沉声地饮酒,那花雕酒酒劲极大,他这会子已有些不胜酒力,只觉得脑袋忽重忽轻,耳畔嗡嗡的好似有虫子在颤翼,昏昏沉沉,竟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来。醉意朦胧中仿佛听见了那叶副官的声音,却是心急如燎地叫他一声:“总司令。”他忽而笑逐颜开,指着那叶副官道:“哦,是晓阳啊,来!陪我干了这一杯。你若是敢不喝,我就……我就一枪崩了你。”那叶副官见他醉成这般子模样儿,心下一急,竟猝然拿起桌面儿上一杯茶泼了他一脸水。他下意识地往回一缩,却渐渐清醒过来,恍惚间只听见那叶副官低声道:“出事了,关小姐她……”话甫一出,他立马打了一个激灵,心中一紧,忙急声问道:“她怎么样了?”那叶副官不敢隐瞒,脸色顿时发青,艰难地开口:“院子失火了……”
他身子猛地一震,脑子里如同什么东西一下子断裂了,像是一颗也不能耽搁似的,骇然向后院奔去。人还未奔到那重院落,远远地便看见天边隐隐泛出红光来,他身子一颤,仿佛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再也顾不上其他,发疯似的跑过去。那长廊原本不宽,府里的下人早已慌得一团乱,像是要炸开来一般忙着打水救火,他落入人潮之中,一颗心咚咚地在那里撞着,他用力拨开迎面而来的人,便如同是困斗中的野兽想要挣脱羁网,径直奔向那片火光。
那间布作新房用的的屋子连着一大片厢房,因着火势太猛,已经辩不出原本的模样了,一直烧到了另外一重院落去,风声嘶吼犹如裂帛,宛若是利刃割在皮肉上的感觉,硬生生地疼起来。那火焰散出炽热,映得他满眼通红,瞳仁里唯有烈火焚天,这一刻,他的心竟狠狠抽搐起来,竟有种如梦初醒的恐惧——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在乎她,万万不能失去她。他已经失去理智了,竟奋不顾身地奔出去,像是不要命了似的径直冲向那片火花,将自己推向那汪万劫不复的熔岩里。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说过——让我有生之年,得以为你保驾护航。当时濒临绝境,他肯定在想,假若我办不到,那么这一刻,我宁可与你葬身火海,从此血肉相融,共同化作灰烬……
四下里静到了极点,那窗柩上搁了一只白玉瓶子,零零稀稀地插着一株百合花,纯白间一点黄蕊缀着,便如同是初生的旭日,淡薄的温暖散出来,仿佛能将人的一颗心都融化开去。黄昏的余晖一分一分暗下去,落到了最后一格玻璃上,那蕾丝布帘用银钩簪起,柔软如丝地泻下来像极了那山间瀑布,有意无意拂过白砖地面,好像是谁正拿着一尾轻羽乐此不疲地在那里撩着。一点和风从窗缝里渗入来,那叶副官已经两日两夜未曾合眼,此时不过是坐在窗前一张藤椅上头打了一下盹,忽觉颈后一阵清凉,不由得一个哆嗦,猛地睁开了眼皮子。
他原本是盖着那顶军帽打的瞌睡,此时这么一惊一乍,身子猝然一颤,帽子顿时跌落下来,他忙伸出手去接,又灰溜溜地往自个儿头顶上戴去。抬头望了床上的人一眼,见那人还未苏醒过来,一时间心里便像是拴了个沙袋子,沉甸甸的,他随手关上窗子,又将脚步放得极低,缓缓踱步走出了病房。陆军医院内早已布下了傅家军的戒备,各处出入口皆有士兵把持着,从廊道这端远远望过去,一排军容整肃的岗哨立得笔直,便像是钉子般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偶尔一两个医生在走动,护士端了替换的点滴走过来,又给他一一检查无碍后,方才予以放行,门“嘎吱”一声落下,偌大的长廊又恢复了原来的静谧。
那叶副官心里烦躁,不住地在那里踱着步子,这会子忽听见一阵纷沓而急促的步履声渐渐往这边走过来了,心中立马警惕了几分,一见到来人原是那莫统制,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几步走上去叫他一声:“老莫!”那莫统制此时也见到了他,心中一急,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上去,气还未喘过来,就急着开口:“总司令可醒了?”那叶副官轻轻扶住他,叹了一声,只是神色忧虑地摇摇头,那莫统制一颗心顿然悬了上来,只说:“倘若总司令再不醒来,这北平城怕是要塌下来了。”他今儿个晨早一看到报纸,自知大事不妙,立马从营里赶过来了。他抬头向四处扫了一眼,又将那叶副官往角落里拉过去一些,方才摊开手中的报纸让叶副官细瞧,声音压得极低:“这回出大事了。原本咱们封锁消息就是想将那卢儇的死讯暂时压下来,却不想竟泄漏出去了,那宫崎智久不晓得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得知养父是在北平丧的命,竟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就说要灭了北平城。”
那叶副官心里也是一惊,想着如今战况激烈,日本人举兵南下,危急关头总司令偏偏又身负重伤,至今未醒,傅家军群龙无首,必然军心大乱……他虽是军旅出身,多年来跟随傅作翊四处征战,枪林弹雨早已司空见惯,可此次日军来势汹汹,只怕傅家军倾巢而出亦未必有十足的胜算,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嘴角微微瑟动正欲说话,忽听见病房里头一声高喊:“醒了,醒了。”
这一声来得可真是及时,那叶副官心中一喜,忙与莫统制一同进去。那小护士一看见有人进来了,走过去对他们说:“医生发过话,只要人醒过来就没事了,因为背部烧伤面积极大,病人短期内不宜走动,伤口要切忌沾水。”那叶副官点点头,又挥挥手示意她退下去,方才走至床畔,担忧地叫他一声:“总司令?”那傅作翊虽是昏迷已久,到底是半生戎马的军人,身子骨素来硬朗,此时意识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只是极力地撑开眼来,才隐约张开一道缝,眼前人的脸庞便愈发的清晰,见到那叶副官正忧虑如狂地望着自己,蓦然一个激灵,仿佛想起什么来,瞳仁里全是火焰在风里跳跃,那种滚烫的热似乎要将人的皮肉都溶化了去,嘶嘶地溅出火花,四下里一片混沌,他心里像是一锅沸水全*出来,快步走过去拨开那重烟雾,目光一闪,那梁柱子底下竟压着一个人,他身子一震,猝然跨开步去,冷不防顶上一贯梁木竟硬生生地砸下来……
他因着睡得太久,早已唇焦口燥,嘴巴一张一阖,却是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挣扎想说话,这一动,牵连到背部的烧伤又是一阵火辣辣地生疼。那叶副官见此情形,忙按住他的身子,道:“总司令,有什么话等您伤后再说不迟。”话甫一出,那傅作翊仿佛已经从他话里读懂了什么,心中虽已猜测到了几分,却依旧怀着那么一丝微小的希翼,嘴角微微抽搐,仅是用口型说着:“关雪”二字。那叶副官知道他终究会问,眼中的担忧渐渐化成了悲哀,只是沉默着低下头,过了许久,方才摇了摇头。
那白色布帘垂下来,就像是在谁的心上泼了一贯凉水,冰冷彻骨,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凄惶,连最后一点的光芒也蓦然黯淡下去,只是傻了一般躺在那里,两眼直勾勾望着天花,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着嗓子开口:“她在哪里?”那叶副官脸上渐渐浮上来难看的神色,只颔首道:“火势太大,关小姐被烧得面目全非,大半侧身子全给烧没了,只是……”那叶副官顿了一下,从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来递入他掌中,沉声说道:“这样东西是从关小姐的残体上寻到的,因为一直攥在右手心里,所以才免遭火吻。”
他静静地听那叶副官将当时的情形如实道来,只觉得这三十年来,自己的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自己一颗心也从未如此安静过,静得仿佛已经死了。他的手颤抖着,将那团纸履一分一分摊开来,那皱褶斑斑的相片儿里唯有自己的笑脸,他的心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他万万想不到她临死前终究还是放不下自己,十指连心,她紧紧地将自己攥在手里,种在心里,到死也不肯放开……当时念头一闪,想起了那一日自己跪倒在她面前哀求她嫁给卢儇,她的心也是痛到了极点,脸上却是笑着的,鄙夷地笑着,她说倘若日后对自己还存有半分情义,她便誓不为人!可偏偏她还是深爱着自己,所以今生今世只能化成灰。
那半张相片捏在手心,却痛到了心底深处,他在想当时的火那样烈,她一定很疼,她一定会想那个承诺过会为自己保驾护航的人是不是正赶在来救自己的途中?可是她又怎会料到,当她身处险境的那一刻,自己却在醉意朦胧里听戏看烟火。他耳里嗡嗡作响,仿佛犹能听见她的声音在萦绕:“除非春去冬不来,断肠桥江水枯竭,否则,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永远不会对你说谎……”一遍一遍近在耳畔,字字句句便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硬生生地往他心里刺去,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洞,冰凉的泪一圈一圈泛上来,他眼前渐渐模糊,直到完全看不清相片儿里自己的笑脸……
、【二十五】(1)一寸相思一寸灰
【第二十五章】(1)一寸相思一寸灰
午夜梦回,有人孤愁有人难眠,夜临凉风,嗖嗖地自那窗缝隙里侵进来,听上去犹如鬼魅在呜咽,吹得叫人直打颤。杏儿从司令府里取了浣洗的衣物过来,进进出出好几回,不时向那床榻上望过去,却见总司令依旧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是怔怔地凝视了那半张相片儿许久,好像不知疲倦似的,只是目光如胶地望着,兀自出神。她不由得心中一紧,自从听闻关雪葬身火海之后,自己便一直心绪不宁,只觉得心里像是塞了个石袋子,沉沉地往下坠去。那蕾丝布帘底下垂下来密密匝匝的银丝流苏,因着有风拂过,斜斜地往一边儿飘去,像一波暗涌的海浪,只是一点摇曳,竟叫她的一颗心顿时忐忑起来。
医院里想得甚是周到,眼见着已经晚上八九点的样子,厨房里还派人端了稀饭过来,先是一如既往的食物检查,接着便是由杏儿端进去,她将那碗热粥托在手里,暖意一丝一丝从指间蔓过来,原本极其不安的心才微微定下,缓步走至床畔,见那傅作翊还是持着方才的姿势,目光久久停驻在那里,她不由得唤他一声:“总司令,医院里叫人端了夜宵来。”他恍若未闻,眸子里忽尔变得疏远而迷茫,定定地望着杏儿手中一碗热粥,几丝热气腾腾地升起来,在空气里四散开去,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她是多么的倔强,竟敢拿甄茜的命来威胁自己,她将碗往自己跟前一推,趾高气扬地叫自己喂她喝,还恶毒地对他说她若是一个不痛快,宁可跑到街上让车给撞死,也绝不给甄茜久活……他眼中犹有泪光,缓缓开口,声音却是一点一点低下去:“你知道么?从前她费尽心思为的就是换我一次亲手喂药,可如今轮到我真心实意想喂她的时候,竟成了最奢求不来的事……”
四下里静如死寂,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脉搏轻微而缓慢地跳动着,静谧中忽然“砰——”地一声清脆,那瓷碗径直摔落下来,泼洒了一地的滚烫。杏儿心中有鬼,方才听他这么一说,便愈发惧怕起来,心下一急,忙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苦求道:“总司令,杏儿知错了。杏儿不是刻意要隐瞒实情的,这是夫人的意思。其实夫人的死……夫人是自尽而死的……”话甫一出,那傅作翊愕然一怔,原本煞白的脸庞上此时才露出来一丝生气,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声音颤栗道:“这话什么意思?夫人她明明……”
事已至此,杏儿亦不敢有所隐瞒,唯有将甄茜之死的内情一五一十全向他交代了,他听在耳里只觉得那些话就像是最尖锐的钉子,砰砰地往他心上钉去,他万万想不到甄茜为护自己周全,竟不惜赔上了她和孩子的性命,也不惜毁掉了关雪,直至这一刻,他才豁然发觉自己该有多混蛋,竟令生命中最至关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刺腹身亡,一个葬身火海……他的心一下子狠狠抽搐起来,像是谁在那里硬生生地拧着,疼痛感铺天盖地而来,将他整个人陷入其中,他的身子紧紧缩在被袄里,闷声地哭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只想寻一块无人可见的角落放肆他的悲伤,那样孤单的身影,好像想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封闭隔绝起来,他一遍一遍地想,从今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杏儿从未见过那样脆弱的他,虽是看在眼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种凄凉来,仿佛是六月天里下的雪霰子,一直冷到她的心底去,好似连血液都快要凝住了,只听见他吃力而倦怠的一句:“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太晚了……你下去吧,让我就这样静静地待一阵子……一阵子就好。”
那一株百合花孤零零地插在那里,叶面已经微略泛起来一点枯黄,像是赋予了某一段年岁,历经风雨打萍世间沧桑过后,才得以见此残萎的容颜,那一种惨白像一根针,刺得杏儿眼睛生疼,她见总司令这样说,亦不敢再说什么,忙蹲下身子去收拾那地面儿上的瓷碗渣子。耳畔忽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抬头往门口处望过去,见那叶副官正倚在门后,微微开了一道*,声音压得极低,只是向她打着手势,她明白那叶副官的意思,于是忙搁下那摊碎渣子便疾步走出去了。
原来那叶副官方才一闻见房中的动静便赶过来了,只是候在门外,将杏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如何也想不到夫人的死竟然另有隐情,心里一阵惊骇,只是想起那时关雪含冤入狱的情形,便想到总司令如今的心情可想而知该有多悔不当初,不由得怒斥道:“你是吃了豹子胆,竟敢隐瞒实情?你知不知道,关小姐她就是因为……”他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如今人都死了你才说出来,对总司令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他这下半辈子再也不会好过。即便是铜墙铁壁,也会有坍塌的一日,更何况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可知道,这双倍的打击比要了他的命还要残忍?你真是……真是害死他了。”
一切都如那叶副官所言,杏儿这回确实是害死傅作翊了,依照总司令的命令,所有人禁止入内,于是一直到半夜,那医院护士走过来换点滴的时候,才发现他竟然割腕自杀了,手因着捂在被袄里,所以叫并不易叫人发觉,他是铁了心要随她而去……那叶副官原是一直候在门外,负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