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朋友,她是懂钟荩的。越是不开心的时候,话越少。
玩到四点多,钟荩说我们走吧,花蓓缓缓吐了口气。
山林暮色早,树木早早蔽住了日光,回廊之间已经有点暗了。游人都已离开,一个年轻的女尼在打扫院落,树梢间,小鸟吱吱喳喳地叫着。
下台阶时,钟荩不住回望,惹得花蓓更是紧张,连忙扯着她往下跑。
走到山门的时候,钟荩发现和她同过车的哑巴站在一个小卖部前。哑巴周身都被树荫遮着,不经意看,真不会发现。
钟荩却一眼就看到了。
她停下脚步,“花蓓,你先去车上等我。”
花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认识的人吗?”
钟荩点点头。
“那我和你一块去打个招呼。”花蓓担心节外生枝。
“不用,我就说几句话。如果这点小事能压倒我,那我现在肯定不是站着,而是早就在地上爬着了。”
花蓓看看她,“最多半个小时。”
“四十分钟。”她讨价还价,把花蓓逗乐了。
花蓓走了,她朝哑巴走过去。哑巴眼神黯了黯,把身子往后又缩了缩,这下,钟荩是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神情。但从他重重的呼吸声中,她感觉到他的心情不太稳定。
钟荩微笑招呼,拂了拂哑巴身边的一块青石,坐了下来。哑巴倏地握起双拳,不知是紧张,还是局促。
无形的压力令他全身都紧绷了,他想走开,腿却如千斤重,一点都迈不动。
又一记钟声回荡地山林上空,是尼姑们要吃晚膳了,还是要祈祷。当佛寺成为旅游景点,不知不觉,一些规律默然跟着改变。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半空中,钟荩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没想像中那么可怕。你看这里的人,她们也是父母孕育,有兄弟姐妹,说不定也经历过爱恨情愁。但此刻,她们静如止水,安然地与清灯古佛相伴,默守着日升月落。一天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谈不上悲,也谈不上喜。谁能说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
她微微侧下头看向哑巴,哑巴目光中充满痛楚纠结。
“但是我没有安排自己人生的权利,我还是要恋爱、结婚、生子,这是我的义务,也是不可逃避的责任。人为什么要恋爱呢?不是耐不住寂寞,也不是害怕孤单。在合适的年龄恋爱,你才是社会上一个正常人。恋爱,不仅带给我们心动的感觉,更多的是让我们获得一份安全感、一份社会尊重感。”
如果她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男友,哪里有机会让有心人拍下那张照片?钟荩自嘲地撇嘴。
哑巴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暮色越来越深了,最后一丝余晖在视野里一点点褪去。
钟荩打开包包,从夹层里摸出那只追踪器,哑巴的脸色突然大变。
她端详了一会,手抬起,“凌瀚,你已经没有爱我的资格,那么,别再偷窥我的人生,因为那和你无关。”
41,猎鹿人(四)
这张脸黝黑粗犷,被浓密的胡须遮去了大半的面容,头发蓬乱如杂草,衣衫又皱又脏,一时间,即使觉得他似曾相识,但绝不会认为是自己所熟知的某人。
几次相见,要么是远远的看一眼,要么就是暮色四起时。
这样的一个人在脑海中不会停留很久的。
可是他错了,她是钟荩,不是别人。她曾是他最最亲密的人,他的气息,他抽烟的姿势,特别是他的眼神,哪怕是在人群之中,她也能第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告诉过她,有时为了挖出罪犯的同伙与老窝,他会乔装成最不起眼的人跟踪罪犯。她问是不是易容术,他大笑,我还江湖大侠呢,没那么夸张,稍微弄下就可以了。
看守所前的惊鸿一瞥,她慌乱地掩饰住了。
花蓓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笨蛋,为了他临走前的一句“我爱你”,她在江州等了三年。
是的,她又犯傻了。
她想,这么费尽心计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是因为在意么?不肯枯烬的心又蠢蠢欲动。
一千次一万次地说死心,只要出现一点光明,她还如飞蛾般扑上去。
她不动声色地期待着。
安镇之行,他的一路相伴,让她心满是戚戚。在火车上,他急速缩回的手,让她想乐。他疏忽了遮掩那个月牙型的疤痕。
他没有食言,他终于陪她回过安镇,只是油菜花还没有开盛。
那两天,真是最最幸福的时光,有小姨、小姨父,有何劲和红叶,还有他。在小巷、田埂,她能感觉到他默默相随的目光。
去江州的路上,她突然决定中途下车,是因为汤辰飞的电话,还有她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会对她如何?
这是他爱她的方式么,怕她不能原谅她,只敢这样接近?
他仍隐身在黑暗之中。
在那个雨天的傍晚,常昊过来接她。下车时,到宁城打工的小情侣问常昊是不是她男友,她非常认真地否认了。她知道他也在车上,她是说给他听。
就在胡微蓝向她出示她“勾引”牧涛的罪证照片时,她的白日梦戛然惊醒。
他以乔装的方式出现,也许是为了愧疚,也许是心里面还有一点对她的留恋,也许是他不想他心中留有遗憾,但是这份爱已经见不得光了。
凌瀚已经不是自由之人,他再也无法以“凌瀚”的身份来表达对她的在意。
就在那张照片的一个边角处,她看见了一只有着月牙型疤痕的手。
那个晚上,凌瀚也在。
她不怀疑他会偷拍下她与牧涛的照片,但以他的职业习惯,必然知道拍照片的人是谁。说不定她和牧涛分别后,他还和她一块去了第六街区。
他看着她被别人羞辱,却没有出面澄清。就像去小屋见卫蓝,他看见她跌倒在雨中,却不会伸手搀扶。尽管他后来为她捡起围巾,给她买药,送她回家。
以后,他或是哑巴,或是别的什么人,还会出现在她面前,这种所谓的关注,不会让她心动,只觉恶心。
今天,她是故意来鸡鸣寺等他的。这儿不是她常去的地方,又是座寺庙,他会不放心追来的。看看,他依然牵挂着她。
又如何?再扯不清,她就真的成了一个名幅其实插足别人感情的“小三”了。
没有结果的相爱,不如两两相忘。
钟荩站起来,用力地深吸一口山林的气息。山中夜寒,她觉得有点冷。四十分钟差不多到了,再不过去,花蓓又要河东狮吼了。
她没有说再见,是真的不愿意和他再次相见。她不忍说她的“凌瀚”已死,但她明白,昨日已逝,永不再有。
凌瀚没有挽留她,他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哑巴。
她拾级而下,没有脚步追上来,她咬住嘴唇,命令自己不可以回头。
她不要他的牵挂,那么,她也不能牵挂于他。
从此,就做两条不会交集的平行线。
花蓓看见她,指着手表吼道:“你还真是守时呢!老实交待,那人是谁?”
钟荩疲惫地拉开车门,往座位上一躺,“别随便打听检察官的工作。”
花蓓哼了声,“少装腔作势,不说拉倒。下来,我来开车。”
“你的车呢?”
“我让人送我来的,不然,我们一人一辆车,想说句话都不行。”花蓓不由分说,把钟荩从驾驶座上拽下来,扔进了后座,自己跳上了车。
“谁送你来的,新男朋友?”
“去,我姓花,但不花心,我很专一,好不好?”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花蓓真想抽自己几下,怎么口不择言呢?她干干地笑了笑,清清嗓子,发动引擎。为了缓合气氛,她开了收音机。
当那首老歌响起来时,花蓓简直是欲哭无泪。
一个女中音忧伤地唱道:“有一天我约我的心爱的去看电影,他说他有事情,我就自己去了。当我坐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时,看见我的心爱的和我最好的朋友一起进来,我当时差点晕过去。我哭了,忧伤的电影总是使我流泪。啊,忧伤的电影……”
“他真的有那么好吗?”钟荩把手放在花蓓的肩上。
花蓓苦笑,老老实实回道:“也不是非常好。之前希望太大,一下子栽下来,有点不太适应。呵呵,你必须承认,那是一张很好的饭票。”
“你最近胖了不少,该减肥了。”
“我才没有,是你太瘦了,我现在是标准美人。”
“恬不知耻。”
“咋啦,妒忌啊?”花蓓得意地翘起俏丽的小下巴。
钟荩轻轻吐了口气,“他从来就没喜欢上我。”
花蓓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下,“你别安慰我,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选择你的。我……心甘情愿认输。”
“我被人爱过,虽然已是过去式,我知道被爱是什么滋味。如果发自内心喜欢一个人,不管男女,都会把对方的感受放在首要位置。从一开始,他都是在自说自话,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甚至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冒味地闯进我家中。自我介绍时,亮出他显赫的身份,无非是想让我爸妈为他打开便利之门。他几次跑去我办公室,我要是不和他外出,他就会表现得让全世界都知我们在恋爱。有时,我都觉得,他并不是在追我,而是有目的有计划的在进行着什么,而那个结果对他似乎非常重要。我可以确定地讲,那不是爱。他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他还没学会怎样爱一个人。所谓体贴,所谓风趣,都是为他的光环再镀一层金。他太近功近利,也很自私自利。”
钟荩没提在酒店遇到汤辰飞和一个美女出双入对的事,她看得出花蓓对他还是抱有想法的。
花蓓叹息:“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清醒就好了。实际上,我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她还是想喜欢他。
“唉,我就是这么拜金、贪图享受,没救了。好像我和他是同一类人,都急功近利。”
钟荩闭上眼,没有再说话。
回到市区,两人去粥店吃了点粥,然后就分手了。花蓓去健身,钟荩回家。
回去的路上,恰巧经过戚博远公寓所在的那个小区。高档小区门口,进出的都是豪车,对着大门的那条林荫道,路灯亮如白昼。
钟荩不知怎么的,方向盘一转,跟着一辆灰色的雷克萨斯,一同进了小区。保安边吃饭边看电视,也没朝外面看一眼。
她把车停在戚博远楼下的草坪上,仰起头朝上面看了看,除了戚博远家,别的都是一屋温暖的灯光。
电梯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上去。她记得戚博远把妻子杀了之后,和一个邻居同电梯下去,还温和地聊了几句家常。他们后来找那位领居了解情况,邻居怎么也不肯相信戚博远会杀人,她说,读书人连只鸡都杀不了,可能杀人吗?
戚博远家的大门还用封条封着,鲜红的公章印在中间,冷不丁,把人吓一跳。门口的脚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里很久没人来过了。
钟荩站了一会,转身又进了电梯。
电梯里站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看到她从戚博远家的楼层进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不知道这家出事了?”她奇怪地问道。
钟荩点下头,“在报纸上看到了。”
“那你胆子真大。”老太扁扁嘴,“说来挺蹊跷,没听着他们吵过闹过,咋就把人给杀了呢?”
“戚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她和谁都不来往,也没朋友,听说有个女儿,也没见回来过。有时遇上她买菜,我们和她打招呼,她都假装看不见。整天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知有什么心事,戚先生有学问,会赚钱,作风又正派。要是再不满足,真的要夭寿了。”
电梯在中途又停了下,这次进来的是个保安,认识老太,两人打了招呼。保安向老太倒苦水,说有些人家明明有钱,不知为啥要拖着物业费,他得一家一家敲门要,那些人啊,脸拉得真长。
老太说,你以为住高档小区的人素质就一定高?保安接话道,可不是,连戚博远都杀人了。想想真是可怕呀,出事前两天,我还看见戚夫人上超市,大袋小袋的买了不少,在门口,一个男人还帮她提了一袋呢。现在,人已成了一捧灰,入土为安了。
老太长叹,人就一口气,一切都是假的。
电梯到达底楼,三人一前一后出来。钟荩跟在保安后面,一直走到保安室。保安回过头,“有事吗?”
钟荩朝里望了望,房间的墙上挂了一墙闭路电视。“你们这儿的录像资料一般保留多久?”
“六个月。”保安眨巴眨巴眼。
“我想借看下这两个月的录像资料。”
正在看电视的保安走了出来,“你要那个有什么用?”
钟荩拿出钱包,抽出两张老人头,一人给了一张,“我就好奇。”
两个保安相互看了看,都没接。“那几盘录像我们看过,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你们好奇什么?”
“还有谁来过?”钟荩蹙起眉。
“连你有三个了吧!”
“是男是女?”
“谁去记这些事,你走吧!”
“那我就在你们这儿看,行不行?”
保安们脸露犹豫,有一个朝外看看,压低音量对钟荩说:“不瞒你,前天我们这儿闹小偷,这半年的录像带全丢了。”
42,猎鹿人(五)
还是第一次来经贸委。钟荩没有下车,也没给汤辰飞打电话,她就半开着窗,任风习习地吹着。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下班时间,她不知汤辰飞有没外出,只是想来看看。
路边有一对情侣牵手走过,她自然地把目光移开,这已经成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触景生情,也等于是软暴力。
不过,终究云淡风轻了。孤单是暂时的,不寄予希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今天早晨,她从任法官那里得知,戚博远去北京做精神鉴定了,请的是部队里的专家。半个小时后,卫蓝给她打来了电话,她挺意外的。卫蓝说她情绪不太稳定,躺在医院安胎,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给钟荩打个电话。不管戚博远的精神鉴定是什么,如果法院判处他无罪,她将会上诉,直到最高法院。动车组专家怎么了,法律就必须开绿灯吗?你们是没有办法想了,也就钻精神鉴定这个空子,是不是花了钱去贿赂专家?她认识戚博远不是一天两天,他不可能是精神病的,绝不可能。你被他骗了,你这个白痴,从前是,现在也是。
卫蓝那音量,听着真的不像一个病人,从头喊到尾,中间连停顿都没有,钟荩完全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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