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叹道:“你这些话,与当初高阁老所言颇合,句句在理,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你我作如是想,百官不如是想。百官作如是想,百姓岂作如是想?纵我大明上下皆如是想,鞑靼、瓦剌这些外族又怎会与咱们一同此心?”
常思豪心头微动,忖道:“原来高拱也对他说过这些,是了,高拱与郑盟主志同道合,自是对推行剑家宗义不遗余力,可惜他被徐党攻讦,挤出了朝堂,否则倒真可成我之强援。”
想到这些有胆有识的国士或走过亡,他禁不住心头血热,恳切道:“以前我也是这么觉得,但有些事不试着做,就不知道结果如何。我当初只是个小伙头军,只知道砍一天敌人,就有一天肉吃,可是接触人多了,慢慢的也就明白了很多道理。外族杀咱们,咱们又杀外族,杀来杀去没头没尾,多少钱财性命都浪费了。刀枪剑戟砍不倒一个民族,真正能服人的,是思想,是人心。只要能设身处地、以心换心,将人之所想变为我之所想,将我之所想,也都传播给人,那么人就是我,我就是人,天下皆我,岂非万众一心?”
隆庆听得双睛透亮,起身一把抓了他手道:“贤弟,没想到你有如此见识!”
常思豪倒被他吓了一跳,忙道:“见识不敢当,只是一点小想法而已。”
隆庆笑道:“不是小想法,这才是大战略!此伐心之道,即不战之兵,乃是上策中的上策呀。”
常思豪一愣,心想我说的是“换心”,怎么到你这儿却成了“伐心”了?刚要说话,隆庆拍着他手背续道:“不过,开海封贡之事,干系重大,须得经百官议后再定,咱们火燎眉毛,还得先顾眼前。曾一本这伙海贼规模不小,若能将他们一举平定,也能对其它各处有所震慑。古田方面原就蠢蠢欲动,此次曾一本犯广州,韦银豹说不定会借机举事,这一方又不可不防。”
常思豪点头:“是。”
隆庆道:“张阁老和朕商量过了,他建议分兵两路,让戚大人赴广东,讨曾一本,让俞老将军归广西,以防古田。朕觉得还是比较稳妥的。但是对聚豪阁事,又不能不有所担心,所以有意请贤弟随俞老将军督军同去,沿路探一探聚豪阁的虚实,若得其便,就与老将军或收或剿,将其收伏平灭,以绝后患,不知贤弟可方便么?”
第三十四部 《东厂天下》完结
第一章 从权
听毕一席话,常思豪心如明镜:他这绕来绕去,还是要自己对付聚豪阁。朱情江晚这些人,连郑盟主都说服不得,想要招安,哪里有戏?所以“剿”才是实,“收”根本是虚。东厂处心积虑挑动江湖风雨,目的之一就是削弱、平灭他们。现如今长孙笑迟隐遁,明诚君沈绿败亡,看似是对付聚豪阁的最佳时机,然而游胜闲、燕凌云两位老剑客的出现,又将形势带入了变局。聚豪阁加上古田义军,十余万的战力,打起仗来如同两国相争,要胜出谈何容易?况且,要想“整饬内政,富国强兵”,就要避免内耗。打起仗来,如同让重病患去干体力活,身子岂非越来越虚?
然而此刻隆庆说话用上了“朕”的语气,看似商量,其实内心已有所决,缓和的余地不大。这差事如果自己不接,他说不定改派绝响前去。这孩子与聚豪阁的仇口已然越结越深,相见之下只能诉诸武力,事情只怕更无法收拾。当下向上施礼道:“臣愿遵旨前往。”
隆庆大喜,命内侍取过一套衣甲赐赠,又据案坐定,让人将俞大猷、戚继光召入,宣下旨意。二将领旨叩头。隆庆向地上趴伏的二人朗声道:“戚将军,想父皇在日,专心修道,下面很有些将士欺上瞒下,闲吃空饷、冒领军功,与国讨价,与贼苟合,将平倭灭寇当成了生意来做,此班无耻小人非但不可以为将,斯真不可以为人也!幸有将军在江浙等地选贤用能,组建铁军,指挥得定,亲冒矢石,数年间夺岑港、战台州、袭横屿、破莆田,终将倭寇一扫而清,真国之良将,朕之股肱也。今海贼猖獗,死灰复炬,致令百姓遭苦、黎庶荼蘼,战祸连绵何时是了?望将军此去,务要快刀斩麻、剪草除根。”
戚继光诚惶诚恐,手托圣旨向上叩拜:“臣一定尽心竭力扫清贼寇,不负皇上圣恩!”
“好!”隆庆绕案而出,探手将二将搀起,笑道:“俞老将军和云中侯这边,担子可也不轻啊。”俞大猷向上拱手道:“皇上,军中不同别处,须得主帅独断专行,用兵方能如臂使指,如今臣与侯爷同在军中,不知谁主帅旗,谁听将令?”
隆庆闻言,脸色微凝。常思豪受封这侯爵入则可掌五府总六军,出则可领将军印为大帅,俞大猷岂能不知?此刻故意来问,显然是不愿受制于人。戚继光在旁连使眼色,意思是莫说侯爷是自己人,就是安排下哪个太监来督军,不也得受着么?你老哥糊涂了,跟皇上还个什么价?
常思豪笑道:“老将军用兵如神,经验丰富,此行自是由您为主帅,常思豪一切听从老将军调遣。”
“好。”隆庆点手唤内侍托来御酒分赐三人,自己也举杯道:“军情紧急,不可多耽,朕已吩咐徐张两位阁老安排相关事务,出兵日期拟定在三天后的丁巳日初七。祝愿三位能够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辞别皇上,出了养心殿不远,刘金吾便凑了过来。常思豪见冯保不在,便即询问,刘金吾答说他又叫李妃娘娘叫走了,说是三皇子又哭又闹,非得要他。常思豪皱了皱眉,心想冯保被个孩子缠住了腿,商量点事情可真是费劲。听戚继光简述了情况,刘金吾惊道:“这怎么成?你们都走了,谁来主持‘倒徐’大计?”
常思豪拿眼瞟着他。
刘金吾被这目光看得毛起来,躬着身子手往自己脸上一指,伸长脑袋,摆出个询问试探的表情。
常思豪道:“这次我等被派往南方倒正乘其便,可以借机查查徐家的问题。到时候有了把柄在手,登高扯旗,必能一呼百应。京中事情,就要由你多操劳了。”
刘金吾慌道:“不成,我也得请令跟你们去!有戚大人手下遭害之事,徐党肯定已对他加强了监查,必然知道咱们常聚一处,如今你们都走了,他岂不是要拿我开刀?”
“不会。”常思豪道:“我等拥兵于外,离他家乡二子可是不远,想整治他们还不容易?只要咱们平时加强联络,消息不断,别人要加害便是痴心妄想。金吾,我知你一向希望出去领兵打仗,但是你在京中,经历的也是一场没有声息的战争,徐阁老这盘菜若能应付得了,将来别人也都不在话下。你就记住,不管是谁,都是这一百来斤,肉包骨头,没有什么不同。只要你凡事冷静,多想想再做,不愁没的赢。”
刘金吾大苦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还想要说话,远远有小太监过来道:“刘总管,皇上找你呢。”刘金吾瞧瞧三人,欲言又止,只得转身去了。
出了宫俞戚二将告别回去准备,常思豪自归侯府,吩咐李双吉和齐中华等收拾应用之物,准备随军出征。秦绝响近日来什么也不干,每天扎在院里煎汤熬药,衣不解带地伺候馨律,听见动静便过来瞧瞧,一见常思豪在屋收拾衣服,便询问情由。
常思豪本不想理他,然而一侧眼见他鬓发毛戗,倦容满脸,小腮帮瘦下去一条,柳叶眼下也出了黑眼圈,知道这是伺候馨律熬的,大概有几天没洗脸了。心里对他真是又烦又疼,酸楚之余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狠狠心低下头去,继续收拾东西。就听得扑嗵一声,秦绝响跪在了地上,两眼里不住涌出泪来:“大哥,你真个不要和我做兄弟了么?你连句话,都不愿和我说?”
瞧着他这副样子,常思豪颇觉难过,停了手缓缓道:“当初相逢时,你是孤清惯了,忽然有个人陪着说话,心里便生亲近,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你已执掌秦家,总理剑盟,论长辈,陈胜一、陈志宾、齐梦桥、安子腾、何又南他们都对你尽心尽力,要兄弟,马明绍、江慕弦、雷明秀、引雷生、蔡生新这些人也对你恭顺服从,你人大心大,凡事自有主意,按心中所想去做就是,要我这大哥来有何用?”
秦绝响爬过来,一把搂住他大腿道:“大哥!你不是拿来用的,是拿来叫的!拿来跟的!我说要做你一辈子的兄弟,就要叫你一辈子的大哥!有你在身边,我这心里才有底呀!”
常思豪被他一面哭一面摇晃,心里便如打翻了油盐店,酸甜苦辣什么都有,然而知道此时若给他好脸色,将来指不定还会闹出什么事来。当下腿上一棚劲,将他弹开少许,肃容道:“绝响,之前我在东厂已经说过,手上沾满的血,永远不会褪色,二洛不论态度如何,并没有真正动手伤害过你我,江总长、童总长和几位大剑的家人更是无辜,你心里时刻要记着,你欠着盟里一笔滔天血债,也要好好想一想,日后如何来还!”
秦绝响抹泪道:“是!我早已想过了,郑伯伯他们虽然不在了,但是剑家这面大旗不能倒,我定要和五派掌门一道,将盟里的思想论述、武功秘技挖掘整理一番,印制出来广散宏传,普授剑学,传播宗义,把百剑盟做大做强,力争比原来还要兴旺!”
常思豪瞧他表情庄重,义正辞严,说的话虽然冠冕堂皇,倒也像是真心实意。便伸手过来挽他道:“起来罢。”秦绝响扶住他胳膊,身子没动,殷切望来道:“大哥,事到如今,过去的事情是改变不了的,若是我做的事情让盟里的人知道了,非得众叛亲离不可,好好一个百剑盟,多半就此散了。这样只怕郑伯伯他们在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这话再明显不过,常思豪怎能听不明白?登时伸出去的手便往后抽缩,冷冷道:“你这圈子绕了半天,还是要我替你遮掩撒谎!”秦绝响忙扯住道:“不是撒谎,是说了也于事无补,何必自找麻烦?”常思豪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对了错了总要说个明白,原不原谅在别人,承不承认在自己。绝响,你纵然不给别人一个交待,至少要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秦绝响苦着脸央道:“郑伯伯讲话了,大丈夫做事也要从权,有些东西你我是这般想法,别人却不一定啊!俗话说: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这婆家事和娘家事,有时候就不能让双方都知道,否则就容易出乱子,知己的亲戚都这样,何况千人千面的百剑盟呢?大哥,过去的事确实无法改变,但兄弟和你发誓,那种事再也不会有了,咱们得携起手来往前看,你也要为盟里的前途考虑呀!”
常思豪听得目中凝光,一时难决。
如他所说,若是公开真相,必出乱子,偌大百剑盟,说不定眨眼之间便分崩离析。现在鞑靼西藏蠢蠢欲动,义军不知何时就会杀出古田,广州又有曾一本捣乱,国事如此纷烦,百剑盟若出事,自己必须要管,可是管起来又实在太难。以前郑盟主在时,盟里也不是铁板一块,他能将这些人心聚拢在一处,不乱不散,从权的行为,多半也有过不少。难道说,自己真该昧着良心,为绝响作以隐瞒?
秦绝响瞧出他有活动气,赶忙又道:“小弟是真心为盟里好,过年那天,光红包我就发出去白银三十多万,一则是表示歉意,二来也是希望能凝聚人气,希望大家心不要散。郑盟主已经不在了,如今国事乱,家事乱,事事都乱,咱们想要实现剑家理想,构建太平盛世,不知还要多少年。但小弟相信,只要人在心在,每一天都是起点,总有能实现的那一天,郑伯伯若在,肯定也是这个想法,大哥,你说是不是?”
他左一句郑伯伯,右一句郑盟主,说得常思豪心头躁乱,望着他良久,心知现在自己没精力管盟里事务,只能暂由这孩子顶着,将来能学好便罢,若是尽搞邪魔歪道,等自己回过手来,再收拾他便是。当下缓缓发出一声长叹,说道:“绝响,但愿你能心口如一才好。”
秦绝响大喜:“大哥放心,小弟怎会食言?”常思豪将他搀起,就听门外有人道:“侯爷可在屋么?”
第二章 伺候
秦绝响听出是馨律的声音,忙起身拍拍膝头尘土,出去托着肘臂把她扶了进来。口中道:“姐,你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我来告诉大哥就行了,你这身子正虚,受了风可怎么成?”常思豪见馨律手掩胸口,精神萎靡,本来脸色就很白晰,再加上没有血色,越发有一种纸面生霜的冷感,忙道:“师太还当好生静养,万勿轻动为好。”
馨律佝着身子涩淡一笑:“养了几天,我这身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再说一副臭皮囊而已,也没必要那么娇气。”秦绝响也不和她争辩,解下外氅围着颈子给她慢慢罩在身上,动作轻柔,不敢挂上半点风丝。扶她坐下,又在底下掩了掩,左左右右地抻检,看别有哪处透了风。馨律近来似也被他服侍惯了,当着常思豪的面虽有羞窘,却也并不十分难堪,低头道:“唉,这几日,亏得这孩子前前后后地伺候,真教出家人惭愧。”
秦绝响道:“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爷爷病,是你给裁发接的脉,我大姐的病,也是你给细心调理。秦家上下哪个不感你的恩,领你的情?你我姐弟自来就亲近,那也更不必说了。何况你身上这伤,还有我一半的责任。一想到那天震伤了你,我便恨不得把自己这两只手给剁下来!”
馨律道:“那是无心之失,算得了什么?可不许你再乱挠乱咬的!”说话间扣住了他腕子。常思豪瞧秦绝响那细伶伶的腕子上红一块青一块,有不少抓痕和掐血印,显然经过一番自虐自责,心想:“这孩子毕竟还有些善念,不是完全坏了良心。”一笑道:“师太不必管他,他这是自作自受,受点惩罚也是应该。”馨律摇头一叹,问道:“这两天,可有夫人的消息?”
想起秦自吟,常思豪脸色少黯,答道:“没有。不过师太不必担心,对方虽别有用心,却无加害之意。”馨律沉吟片刻,道:“明天便是破五,这年也过完了,雪山师叔祖去了这么久,一直无半分消息回来,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怕出个什么意外,贫尼准备这就告辞,去寻一寻她。”
常思豪一听就明白寻雪山尼不过是托辞,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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