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听这名字略微耳熟,想起来当日在大同城外,祁北山曾经提到过,这人在鞑子军中似乎与博日古德、苏赫巴寿的官阶同级,都是有名的大将。
严总兵道:“莫日根我倒有耳闻,此次是他带鹰翼兵攻城也属正常,你们何必如此紧张?”
那参将道:“大人,您到任不久,不了解俺答军中的情况,莫日根这人相当有名,他有个绰号叫没影子,极擅暗杀术和伪装术,行动指令全由俺答亲自下达。鞑子们都知道他在军中,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位置在哪,这人弓马纯熟,箭术尤精,射出去的箭会拐弯儿……”
“我操!”秦绝响在边上听着差点骂出来,暗暗嘀咕:“真他妈放屁!就算你们被他吓怕了,夸张也没这么夸张的,他要是能射拐弯箭,老子就能拉三棱屎!”
那参将看出秦家几个人面色不善,心里忐忑,目光有些闪忽,不敢再夸大其辞,继续道:“……他,他在鞑靼被封为光明勇士,那鬼面飞蛾正是他的标记,取的乃是飞蛾投火、为心中之光明不惜己命之意。”
严总兵原也听得皱眉,心想阻止他不要说下去,但看众将面色,似乎都惶然不定,这心态不是禁言就能改变得了的。常思豪瞧着那几名参将缩头缩脑的样子,心下说不出的烦恶,蹭地站起来,大声道:“莫日根厉害又怎样?怕被他刺杀,便举双手投降吗?”
众将被他盯得发怯,虽自己是堂堂朝廷命官,可这平民小子的目光实在让人一见就心底发凉。一时间谁都不说话,屋里的空气有些压抑。
一参将仿佛呻吟似地道:“大人,现在火药库被炸,鞑子七万多人扎营在外虎视耽耽,再打起来对咱们不利,俺答来犯之事报上去半个多月,朝廷也没有信儿,王崇古大人那边也不知道战况如何,想等着朔州来援那是没有可能,现如今,咱们这儿可就成了一座孤城了。”
常思豪和秦浪川、陈胜一等交换一下眼神,心想当官的心若不定,那底下的军心可就要散。
严总兵向后靠在椅背上,两手叉在一起放在腹间,眼睛在众将脸上来回扫了几趟,半天没言语。众将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知道总兵大人要干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严总兵这才起身说道:“走,到城上去。”
夜空漆黑如墨,城上隔几步便竖着一个由三条木棍扎成的支架,顶端放着油盘,芯绳散开点着,火焰摇曳不定。
众人跟着严总兵从箭楼出来,眼望城外远处俺答的营寨火光星耀,错落规整,连缀成城。依稀可见巡营的哨队往来穿梭不断。城内森然肃寂,屋舍间黑沉沉寂寥无光,马道边、台阶下、墙拐角,四处都有伤兵坐卧倚靠,扎成小堆交头接耳。
严总兵提高了音量喊道:“诸位!”
豁亮的声音远远传开去,连南北两面的守军亦能听清,议论中的人都停下来,扭脸站起,望向城头。
瞧着这些目光,严总兵一阵心寒:军士们目光中都是犹疑、焦虑和绝望,军心已乱,这城……怕是要完了!
他心知火药被炸的事情已经传开,隐瞒亦是无用,长吸了一口气,朗声喝道:“大伙都知道了吧?华严寺总火药库被炸,一点都没剩下!”
众军一阵嘈乱,谁也没想到大人能自己张嘴把这事往外捅。
“我想你们大伙儿都知道,这对咱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城外——”严总兵的手向后一指,“那里有俺答七万以上的军队,只要杀进来,就只有一个结局——屠城!鞑子的功劳薄上从来没有俘虏的条目,只有人头的个数!井坪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甚至没有反抗的能力,照样惨死在鞑子的刀下!和这些狗操的畜牲们,你们认为,有什么道理可讲吗?”
众军呆了一呆,轰然应道:“没有!”
严总兵道:“作为堂堂大明朝的子民,驻守边疆多少年历经风霜雨雪铁打的战士,你们认为自己比那些狗鞑子差吗?不错,火器给咱们提供了强大的战力,但是——,我始终坚信一场战争的胜败最终的决定因素是人!没有了火药,咱们他妈的就一定会输吗?胡扯!你们看看鞑子手里的是什么?是弓箭!是弯刀!当年,太祖爷提着大棍抽着鞑子的屁股把他们赶出中原的时候,他们手里就是这些破铜烂铁!”
众军一阵哄笑。
严总兵眼睛缓缓地扫了一圈:“平常素日咱们在街上横逛的时候,哪个百姓不是点头哈腰,恭恭敬敬地尊一声‘军爷’?各位,你们以为自己很有本事吗?有多大的势力?屁!他们敬咱们,是因为打起仗来咱们会替他们拼命,替他们挡鞑子的刀枪!如今时候到了,咱们是该站出去打,还是投降?逃跑?钻到井里躲着当王八?”
底下众军都没了声音,直勾勾地僵在那里。
严总兵缓和了语气,脸色也凝重了许多:“老天爷给了人一根脊梁,是让人直溜溜地立着,而不是像狗一样趴下!我告诉大家,一个男人,一个爷们儿,一条汉子,背不动,也不可以去背负那样深重的耻辱!大家可能不会相信,二十年前,我在沿海抗倭时便做过一回逃兵,可是我现在却是一个总兵,你们可知其中缘故?”
军士们闻听此言,皆面面相觑,心想怎么,总兵大人还当过逃兵?更奇的是他今天竟然能自承其事。当过逃兵的人,自是胆小窝囊之极的了,又怎会升了大官?这可当真让人琢磨不透了。
“因为——,”语声一顿,待交头接耳之声渐息,严总兵才继续大声道:“我遇到了一个英雄,一位豪气冲天的剑客!他就是站在我身边的这位秦浪川秦老先生!他当时对我说了一句话,只有十六个字,却改变了我的一生。你们想听听吗?他说的是:‘人无不死,安能畏死?生足为欢,岂可贪生!’”
这话出口,城中一片肃然,安静之极。
“……这十六个字,二十年来,在我心里始终记着!而今,我想要说的是:弟兄们!别让自己个儿在几十年后无法面对儿孙的眼睛!当他们带着满脸的向往和崇敬爬到你的磕膝盖上,咱们应该自豪地告诉他:你爷爷这两块圆骨头当年没跪在地上,而是顶在了敌人脸上!你的爷爷们几十年前曾在大同的城头上手执刀枪并肩战斗,裤腰带上挂满了鞑子的脑袋!战场从来只属于男人,属于头可断、血可流,屁股不能朝前拧,身子不能倒下去的爷们儿!属于来自英雄国度英雄民族的英雄好汉!”
严总兵这番话铿锵有力,如金石击钟,在城宇间回荡,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大人说的对!”
“誓死保卫大同!”
“大同必胜!大同必胜!”众人各举刀枪,啸声潮起,群情激昂。先前一脸颓意的军官们大都面露愧色,继而和大家一样,也振臂高呼起来。
严总兵见众军如此,心中稍慰,不知不觉中泪水溢在睫边。
忽然暗夜中乌光微闪,一枝箭自北而来,空中横向拐出一道弧线,疾取他颈嗓咽喉!
第十章 夜袭开始
间不容发,身侧倏地探出一只大手,蓬地一把,握住箭杆!
三棱形的箭头距离严总兵颈间皮肤仅剩三寸,黑黝黝乌中透亮。
“是莫日根!”
常思豪弃箭纵身,掠下城头,脚尖沾地两个疾窜,已出去十丈有余,向北直追!
夜街空荡荡冷清清,连个人影儿也无。
出手后即便没有暴露目标也要立刻转移自己的位置,这是暗杀者的常识。
莫日根果不愧是个中高手,自己追得如此之快,竟也没摸到他的边儿!常思豪快速观察四周,忽然闻嗅到空气中一股飘忽的淡淡的膻味,心中一喜。
鞑子每日手抓牛羊肉为食,身上膻臭极浓,莫日根终究还是留下一个破绽。
常思豪循气味向北直追,穿过两条街巷,膻味忽然消失,他纵身跃上墙头,四下扫望,观察着房屋和墙壁的角落,却并无任何发现。
陈胜一提火把追了过来:“小豪!怎么样?”
常思豪纵身下来说道:“连影子也没摸着。”
陈胜一有些吃惊:“此人不过是个鞑子,难道轻功比你我还高?”
常思豪也迷惑不解,皱皱鼻子,奇道:“这膻味怎么不散呢?”仔细闻去,味道似来自墙边。
陈胜一举火把照去,只见墙壁上隐约有一条淡淡的湿线。
常思豪过去用手指揩了些,搁在鼻尖一闻,叫出声来:“是牛油!”
陈胜一目中精光一闪:“看来他未出手偷袭之前,已经在这条街上先留了迹,好引我们追向这边,今次可被他骗过了!”
常思豪一笑:“好诡的家伙!看来没影子的绰号可没白起,他轻功未必赶得上咱们,但是脑子可不白给!”
这时身后一队军士追到,陈胜一吩咐大伙五人为一小队沿街搜索,并嘱敌人厉害,万不可落了单,众军散去。常思豪道:“陈大哥,老太爷身体尚未康复,你回去守着他,顺便保护好严总兵,这没影子的家伙交给我吧!”陈胜一应道:“好!”
常思豪飞身上墙,在屋脊间窜跃,搜寻可疑动向,正行间忽见南面善化寺方向一枝火箭直上直下冲天而起,带着尖锐的哨音,空中蓬地爆炸,绽出绿色焰火,依稀是一只飞蛾的形状,正与华严寺中找到那副鞑靼甲领上的图形相同。他按照焰火发射时对应的位置,身形展动疾速向南奔去,到达事发地点却见此处是一截暗巷,半个人影也无。
巷子当中倒插着四枝箭,一张明军用的弓扔在旁边,地上还有一块拴有细线的条石和一小段尚在燃烧的箭杆,油味刺鼻。
常思豪见周围并无异状,纵身下到巷内,将那张弓拾起,弓握柄处有四个三棱小坑,他将这四个小坑对照着,往倒插在地的箭尖上一对,立刻明白:信号火箭并非莫日根手动发射,而是他在这做了一个延时装置,用四枝箭撑住弓体,石头压弦,底下侧面用涂了油之后燃着的一小截箭杆顶着,当箭杆烧透时石头一歪,弓弦一绷,火箭便即射出。可是这火箭是如何点火的呢?他目光落在条石上拴着的那段细绳上,拾起放鼻尖闻闻,有一股火药的味道,心想原来如此,这火箭也不过就是烟花的变种,烟花里有一种“拉炮”,便是一拉线扔出去即可引爆。
常思豪抬头望望四周和天空,嘿地轻笑出声,心想这莫日根利用最简单的东西能做出如此巧妙设计,果然有些门道。
城西方向忽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常思豪凝神听去,应该是俺答的部队发动了攻势。心知刚才这枝火箭必是莫日根给城外发出的信号,火药库的炸掉已给明军造成相当大的损失,他发信引俺答发动夜袭,一方面可减轻守军对他的围捕压力,同时更可趁乱进行其它的破坏活动,光是将领在指挥战斗时还要提防身后的暗杀偷袭,就足令人头疼不已了。
时间紧迫,常思豪心想这莫日根神出鬼没,在黑夜中更容易隐藏,要想找到他谈何容易,不如先回去抗敌,说不定莫日根会出手暗算,只要露头,就有抓他的机会!
“倒!倒!哈哈哈哈——”
城头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离着老远,就听见秦绝响哈哈的大笑声,畅快而又疯狂,让人不寒而栗。
军士和民兵在他的指挥下,把一桶桶油用大锅扬泼下去,火把连珠的抛,借日间攻城时所留尸堆杀上的鞑子刚发起冲锋便被全数烧退,再勇猛的人在大火面前亦是毫无办法。秦绝响见常思豪上城,大笑道:“大哥,你这主意太棒了,可惜只有两车油,要是再多些,保管把这些狗鞑子全都烧成肉串儿!”
常思豪扶垛口向下望去,敌人一个个浑身是火,滋哇乱叫着从尸堆上滚下去,惨状令人心悸,举目远望,暗夜中火把连成的星海里,金色帅旗和大红麾盖隐约可见。
俺答白须飘摆,安坐马上,眼望城门侧熊熊燃烧的尸火山,面色冷峻不改,手指轻轻捻搓着缰绳。
大王子黄台吉道:“父亲,改道由南面或北面进攻吧!”
俺答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沉声道:“传我令,增兵掘土,掩火而上!”
令下则行,鞑子工兵一拥冲上,在护城河边挖起河泥,城上弓弩齐发,射死射伤无数,俺答调三千弓手与之对射,一时箭势如织,风雨不透。
秦绝响猫身躲在垛口后面观察着敌军动作,鞑子工兵有了掩护,泼命加力,不一会尸堆下部大火已被污泥覆灭,上面又堆上干土,结结实实,不断向上延伸,俨然要建起一个通往城头的坡道。
常思豪喊道:“还剩下多少油了!”
有军士回应:“两桶!”
常思豪道:“别倒了,给我!”两军士用盾牌挡着箭掩护,另两个军士弓腰奋力将两只大木桶滚推过来,常思豪抠开桶眼把油往外放了一些,又在地上扯下一截尸体的衣袖用油浸了,顺桶眼塞进去一半,外垂一半,两手往下一插抠住边缘腰上叫力,乌丢一下将大桶托上垛口,单手扶住喝道:“拿火把!”
秦绝响坏笑着上前将那截衣袖点燃,黄中带蓝的火焰立刻蔓延开来,常思豪手上轻轻一推,大木桶仿佛个火球般落下城头,顺着火坡一路滚下,在鞑子军中蓬地一声炸开了花,油星子带火乱窜,顿时数十人浑身皆着。秦绝响仿佛过年看烟花一般高兴,按这法子把另一只桶点燃也放了下去,又是一声爆响,城边仿佛亮起个小太阳。
秦绝响望着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敌兵,大笑道:“大哥,烧鞑子这玩意儿可真他妈过瘾哪!”
常思豪道:“且莫高兴,现在形势还不乐观,敌人这法子若成功咱们可危险,城上怎么还不开炮?”秦绝响道:“严大人下了令,为节省弹药,不到危急关头不许动炮,先可着弓箭这些来。”常思豪点头,忽听城东炮声如雷,响成一片!
第十一部
第一章 抢滩登陆
严总兵正指挥调动弓手,听见炮声连响,问道:“城东怎么回事!”
不多时一卒来报:“禀大人!有一股鞑靼军队乘大木筏顺御河南下而来,由于夜色太暗,到近前才有人发觉,目今本部正在进行炮击,尚不知来敌有多少人马!”
严总兵心中纳闷,俺答在旷地扎营,后军未见动静,何时绕到东面去的呢?
秦浪川道:“这必是三娘子钟金的人马,她这些日驻扎在孤山蓄势不动,今日忽趁夜而来,不可小觑,我过去瞅瞅。”严总兵道:“老太爷,您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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