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人多些,动动手,过过招,势力相争,和两个厨子同台较技也没什么区别,你大可不必想得太多。”
常思豪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只是厨师较技,便不需每日将脑袋摘下,别在裤腰带上。”
秦绝响大笑:“哪有那么邪乎,只要咱们手底下硬,腰上挂的,总是别人的脑袋,自己的脑袋啊,可稳当着哩,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什么也不耽误!”说着话晃晃头,一副得意的样儿。
常思豪若有所思似地凝了阵神,喃喃道:“我在军中时,听徐公说过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见皇帝宰相也跟厨子没什么区别,天下的人不管干什么,总归到头,都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你瞧那些买牛贩马的、煮茶卖酒的、耪地种田的,日子过得或好或坏,总是心里平安,相比之下,江湖中人可就差得多了,同样一口饭,何必用命去拼呢,真是犯不上的。”
秦绝响闻言大感滑稽,笑了起来:“哈哈,治大国如烹小鲜,那哪是他说的,明明是老子说的,他不过是引用罢了。”隔了一隔,笑容微敛,似乎内心有了些许认同,轻轻一叹,道:“哎,江湖么,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像你说的,拼来杀去的,可不也就是为了口饭么?只不过饭和饭不一样,你狠就是狼,你孬就是狗,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虽然吃肉要拼命,但总好过沿街去吃人家扔的那些残羹剩饭野狗食。你觉得那些做小生意的、种地的过的好,你就没想想,这世道是人善人欺,马善人骑,一天苛捐杂税有多少?地痞流氓勒索给不给?拼死拼活地干,挣出来的银钱都给了别人,自己就混个半饱勉强活着,这种日子,窝囊也得窝囊死人了。在江湖上怎地?腰里插着刀呼风唤雨,地痞流氓怕着我,三山五岳的豪杰敬着我,土绅富商供着我,官府衙门不敢碰我,就算有一天混栽了被人砍了脑袋,至少我该吃的吃了,想喝的喝了,大把的金银花过,漂亮的小娘们儿玩过,活着的时候舒心畅意,死了这辈子不算白活。所以说呢,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半死不活地活受罪,最怕自个儿憋屈了自个儿。”
常思豪出身农家,自然知道他说的不假,僵在那里无言以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秦绝响见他仍拿着两柄刀不收回去,便道:“这样吧,祁北山的奔雷刀,原就是我爷爷所赠,代为收回也罢。大哥传我功夫桩法,还未答谢,雪战刀就算我送给你的谢礼。”常思豪道:“教一点功夫算得什么,可也用不着谢礼。”秦绝响一再坚持,他这才点头将奔雷刀递过,又把雪战插回腰间。秦绝响转着刀鞘耍了个花儿,道:“唉,虽无心饮酒,却还得去花厅主宴哪!大哥,一起来么?”常思豪摇摇头:“算了,我累了,你也尽早休息,还有,东厂的事不能急,最好告诉马明绍也不要声张,底下人知道的越少越好,至于如何对付他们,咱们明天再谈吧。”秦绝响笑道:“好,那我领着大狼小狼们,吃肉去喽!”挥挥手,径自去了。
常思豪回到北跨院,阿遥仍在檐下守望,见他归来,赶忙迎前伺候。常思豪道:“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阿遥盈盈地施了一礼:“奴婢伺候过孙姑爷便去。”
常思豪听到孙姑爷三字,眼前立时现出秦自吟的病容,内心一阵烦燥,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孙姑爷,以后也不要再等我了,我有手有脚,不用人来伺候!”
阿遥听他这话说得冷硬,身子一颤,后退半步低下头去:“是。”语声低细,几不可闻。
常思豪见她这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心下甚悔,暗想:“她一个娇弱婢女,只因跟了我能脱离绝响,免受打骂欺负,便心存感激,对我关怀倍至,体贴之极,又招谁惹谁了?我心里憋闷,不知不觉中倒拿她当了出气筒。嘿!常思豪,你算个什么东西,受久了恭敬,难道内心里竟真的变了性,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也把她当个没有尊严的下人,笑骂随兴、呼来喝去吗?”忙上前来拉了她的手:“阿遥,对不起,我……唉,可不是有意呵斥你。”
阿遥涨红了脸,侧头斜斜瞧着地面:“不,是奴婢错了,您早吩咐奴婢好多次,不许那么称呼,可是奴婢却总当耳边风,惹您生了气,是奴婢不对。”
常思豪道:“我倒不是为这个。”
阿遥问:“那是为什么?”
常思豪叹了一声,心想:“我恨东厂权势遮天,想救小公子程连安难,报吟儿受辱之仇,更难,在苍茫人海中寻找程大小姐,难上加难。这几桩事情,跟你一个柔弱女孩子讲了,又有何用?”将目光投往夜空,淡淡道:“没什么,我也没有生气,只是心里闷罢了。”
阿遥抬起头,睫毛闪动,两颗大眼睛一眨一眨瞧着他,隔了一隔,见他并没有往下再讲,知是不愿让自己知道后共担这份愁苦,却也不便多问,劝道:“常大哥,人生在世,苦乐随心,有很多事情,想改变它,是改不了的,一切尽力而为,做到无愧于心也就是了。你看那茶杯,里面若倒进清水便是清水,若倒进茶水,便是茶水,人心岂非也是一样?多想那些快乐的事,把心装得满满的,也就不会有愁闷了。”
常思豪苦笑:“只怕人心不似茶杯,倒像这天空一样,纵有千般不愿,万般不喜,亦自有乌云遮日,暴雨倾盆的时候,由不得你左右,令人无可奈何。”
阿遥笑道:“错啦,错啦!心中若是欢喜,便被淋个透湿也觉畅快得紧,看见乌云遮日,还得高兴呢。”
常思豪眼中露出笑意:“是么?”
阿遥道:“是啊。你看柳宗元,当年在柳州任职,心情不好,便写下‘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的诗句,让人一看,便生愁闷,而陆游陆老爷子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同是诉雨中心曲,却又何等激昂慷慨?雨便是雨,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如何看待它,又全凭人的心情而定了。”
常思豪点了点头,想起昔日那老军讲的话:“人活一天,便算一天,脑袋里的念头多着去了,想它百八十天,又能想出个屁来?”这话虽粗,可是道理是一样的,救孤、报仇、寻人这几样事情虽难,可是想有何用?愁有何用?一切如阿遥所说,尽力去做就是。
他笑道:“你说的对,既然愁闷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何不让自己活得快乐一点呢?一个人开心,他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开心。看来是我心太窄了,和你一比真是远远不及,以后,可要你这个先生多多开导啦。”
阿遥神色忸怩:“哪有,奴婢的心是个小茶杯,常大哥的心却是万里长空,广阔得很哩,一点也不窄。”
“万里长空,万里长空……呵呵,我的心真的有天空那么广阔吗?”常思豪喃喃道,“那可真是笑话了,不过,心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一个大草包,倒是真的。”
阿遥笑道:“才不是呢,你舍生忘死,奔赴大同抗击鞑子保护百姓,便是心系国危,大义凛然,你为了大小姐的事,闷闷不乐,愁容不展,便是爱之所致,心中有情。既然心中有情有义,自然不是空空荡荡。”
常思豪听她提到秦自吟,心内一阵别扭:“我长了这么大,脑子里从来都只有吃饭才是大事,别的东西想也没想过。番贼鞑子不是好东西,杀他们又有肉吃,就杀呗!什么情啊爱啊,倒有些让人不懂了,我对她算得上是有情么?得知她出了事儿之后,我总觉得不大可能,一则是阿香一向轻佻,说的话未必是实,二来认为明诚君不会杀回,做出这种事情。见了面才知道这一切都已成真。我对她,心疼可惜是有的,她长得漂亮,人也好,娶做婆娘当然不错,可是如果时光能倒转回去,我倒愿意和她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这样她可以去想他的萧今拾月,我也可以安心去找我的小公子,大家相安无事,谁心里也不难受。”
阿遥见他神色惨然,轻问道:“常大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常思豪一笑:“没有。”心想:“事情已经这样,也改不了了,改不了的事还想个屁呀!刚才阿遥如何劝我来着?她一个小丫头看事都看得这么明白,我可更要打起精神,不能再情绪低落了。”想到这儿故作肃容道:“原来我愁容不展,便是有情,可现在满心欢喜,高兴得很,便是薄情喽?”
阿遥连忙摇头:“不,不是的……”
常思豪瞧她急着辩白的样子异常有趣,笑道:“不是就好。嗯,我的‘万里长空’里有情有义,你的小茶杯中装了些什么呢?”
阿遥脸上腾地一红,微侧过身去,扁扁小嘴儿想了想,轻声道:“我的小茶杯里,装雨点儿。”
常思豪甚奇:“装雨点做什么?”
阿遥一笑:“当然有用啦,每逢下雨,我的茶杯里接满了雨点儿,便要对云彩说:‘喂,你羞不羞?看看哭了多少泪出来?’云彩一见,自然掩面而逃,天也就晴啦。”
常思豪大笑:“哈哈哈,这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云彩是个厚脸皮。”
阿遥扁扁嘴儿,似是稍有些失望,见他笑得高兴,却也不再乎了,抬头瞧瞧天色,道:“可不早了,常大哥,我伺候你休息吧。”
常思豪笑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常大哥呀……啊哟!”阿遥心里一惊,想伸手捂嘴,却忘了两只手儿仍被常思豪握着,登时大窘,轻轻抽回。
常思豪一笑:“呵,不用掩了,刚才你已叫过好几声,只是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阿遥惊道:“哪有!”语音忽又转低,垂下头去:“……哪有好几声,我只叫了……唉,我一时忘了,竟这么没大没小的,这,这可怎么好……”
常思豪笑道:“我却希望你一直这样叫下去,永远意识不到才好哩,只有你每天都像刚才这样和我说话,我才欢喜。整天价自称奴婢,奴婢的,好不恼人。”
阿遥长睫忽闪两下,轻道:“真的?”
她抬眼望见常思豪那满含笑意和肯定的目光,却又不敢碰触,斜斜地避开。
第九章 奇症怪谈
常思豪自去大同,守城不舍日夜,回归太原一路上又鞍马劳顿,身心俱疲,由阿遥服侍换了衣服,头沾枕便即睡着,一梦黑甜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隐约间似听到阵阵琴曲和歌之声,他翻了个身,欲待再睡,可是功力已深,耳聪目明,身体极为敏感,灵台稍清,那歌声琴曲便一丝不漏传入耳内。
他听声音极为熟悉,蓦地翻身坐起,心道:“是吟儿?”披衣下地,推开屋门,扶廊栏潜心静听,那音调一转,已换了曲子,唱的是:“秋风吹起《满庭芳》。雨也凑趣弹窗。金菊挂泪柳垂伤,草叶听黄。从来春是一梦,恼有回甜余香。怒将此身付野火。焚断情肠。”
此时夜色浓极,院内草木在暗影中如同焦墨皴点,森森郁郁,飒飒随风,哗然起涛声,这一曲琴歌,仿佛笼罩在木叶间的水气,飘飘渺渺,如雾似烟。常思豪大喜:“是吟儿在唱,是她!她好了!她好了!”蹬蹬蹬迈步下楼,往院外便冲,忽听身后有人急切喊道:“常大哥!”
常思豪止步回头,吱呀一声门响,阿遥身着月白小衣,手拢烛台走出屋来,忙道:“阿遥,快随我去水韵园,吟儿好了!她在弹琴唱歌,你听!”阿遥神色微黯:“不,她没好,她一直是这样的。”常思豪大奇:“你说什么?”阿遥道:“大小姐得病以来,就是这样,天交傍晚的时候,她最高兴,笑起来不停,昨天你和少主爷回府看望她的时候,正是她笑累了的时候,那之后她会有一段时间变得懒言少语,躲人怕人,再晚一些则要大发脾气,摔打物品,只要不拦着,让她把火发出来也就好了,待到后半夜,也不知是想什么伤心事,呜呜咽咽,一哭起来就是一个多时辰,劝也劝不住。现在已是凌晨,她哭够了,一定要唱歌的。”
常思豪瞠目道:“那,她一夜都不睡觉么?”阿遥道:“嗯,只有白天才她会安稳,我和阿香都曾轮班伺候值过夜,每天都是这样。”常思豪直愣半晌,心想她就算受到强烈的刺激,导致心志失常,又怎会变得如此阴阳颠倒?而且哭哭笑笑、发脾气,还有规律可循,简直奇上加奇。
“乞。”阿遥手掩口鼻打了个小嚏。
常思豪见她睡眼惺松,知是这些日子伺候秦自吟熬夜也没得休息,忙道:“秋风寒凉,晨潮露重,你快进屋去吧,她这病奇怪得很,我过去看看。”说着转身出院。阿遥叫道:“我随你去。”于后跟上。
二人来到水韵园,只见融冬阁二楼琴室数扇雕花落地长窗尽开,一排排如豆星灯映得满室光寒,室内壁上条幅字画诸般陈设俱在眼底,一张低窄的黑色条案斜置窗边,琴横其上。秦自吟身子微斜坐于案侧,乌发披肩白绫裹体,粉色肚兜在绫纱中若隐若现,左膝横,右膝立,足心相抵,右臂环于右膝之外,随手弄弦,曲调徐急不乱。
常思豪乍见她身着亵衣,肌肤隐约,一眼入心便血潮翻涌,目光怯收不敢直视,只是又急于想知道她的病况,关切间顾不得许多,收敛绮思才又再度瞧去。阿遥执灯在侧,见他眼神中兴奋、羞怯、急切、忧虑、爱怜和痛苦等诸般情绪一刹那间,迅速凌乱地交织闪过,心中一酸,长睫垂低。
琴室中阿香随侍在侧,髫发微乱,困得不住点头,侧过身来小小打了个呵欠,正瞧见他二人,笑容立现,不敢声张,招了招手,回头看秦自吟仍自弹唱不休,仿佛神游物外,无知无觉,这才悄悄退身,碎步下楼。待到近前,常思豪见她额上贴了块药膏,大是奇怪,阿香苦着脸道:“是大小姐,她发脾气那阵扔砚台,该着我倒霉,没躲开。”阿遥探出手去:“出血了么?不碍事吧?”阿香侧头避开道:“怎么不碍事?碍事得紧!你贴一张试试?难看死啦!哼,小恶妇,你还盼着我出血。豪哥回 来你便去伺候他,却留下我在这遭罪,这会儿又来说风凉话儿。”阿遥道:“哪有!你又来歪我。”阿香嘻嘻一笑。常思豪见秦自吟这样子有无人陪侍也都一样,便道:“你回去睡吧。”阿香道:“是!”施了一礼,乐不得儿地去了。
阿遥在头前执灯引路,常思豪跟在后面往阁上来,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