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眼神更古怪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胡乱套着件白大褂,乱糟糟的,也不像是个正经人,便道,“你是老顾的女儿?我搬来这好几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老顾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倒是听说有个儿子,来过一两次。”
这人简短的一两句话,顾绾宁听完却鼻子一酸,视线瞬间就模糊了,只苦求道,“我真是他女儿,只不过之前一直在国外,最近刚回来,求求您告诉我我爸去哪了,他是不是搬家了?是不是?”
“得,你哭什么,也没说你点啥,”那男人分明也觉得不好意思,缓了语气,“老顾昨天在厂里出了意外,货箱倒下来砸断了腿,被送到中心医院手术了,肯定暂时回不来,你要真是她女儿,就不该在这里干敲门。”
“现在的年轻人,靠不住喏……”口中念叨了两句,男人关门进了自己的屋子。
砸断了腿,手术,医院。
顾绾宁紧紧捂住嘴,双腿止不住发抖,哭都拿不出力气,只慌忙下了楼梯,心中不断默念着:中心医院,中心医院……
“季薄川!”她飞速跑到巷口,正好看到坐在驾驶座上、似乎刚准备离开的季薄川,蓦地大喊出声。
季薄川身体一僵,插钥匙的手抖了一下,透过半开的车窗,他看到一张满是雨水的惨白脸蛋,顾绾宁略显急促地喘着气,眉头紧张地蹙紧,踩着水,几步跑到他的眼前,双手扒到了车窗上,“你开一下车门”。
“怎么?”季薄川沉声问,话很轻,伴着雨声,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声音带颤,故意问,“连一刻都不能等?总要给我点时间准备离婚协议吧。”
顾绾宁被他如愿刺得疼,浑身都疼,她惨无血色的脸上很快地闪过一丝茫然,有种身处幻境的不确定感,好像灵魂从躯体中抽离了,此刻正飘荡在他们上空,冷笑着欣赏她在他面前的狼狈,她扒在窗上的手一颤,却还是没有抽回来,只执拗地说,“我有急事,你让我上车,我要去一趟中心医院。”
这里是僻静巷子,寒冬加上暴雨,晚上少有出租车经过,想到独自在医院手术的父亲,顾绾宁突然觉得,所有自尊骄傲都他妈全是狗屁。重重敲了几下车窗,她盯着他喜怒不辨的脸色,大声道:“你让我上车,我真的有急事!求你!求你最后一次!”
听着她这样急切却与他毫不相干的话,季薄川眼中最后一点色彩终于暗淡下来,重重关闭了车窗,再开口,声音已经四平八稳,冷得让顾绾宁周身一颤,他轻轻说:“凭什么?凭什么你求我,我就一定要帮你?”
凭什么无论你给过我多少刀,只要你带着笑装乖讨好,我就要忍不住将你拥入怀抱?
话音刚落,顾绾宁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表情,黑色的卡宴朝前一送,伴着引擎拉动的轰轰声,飞速开远,顾绾宁被重重带倒在地上,膝盖擦破了皮,鲜血流出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思想麻木的时候,什么痛苦都会变得模糊。
顾绾宁没再想任何一件有关季薄川的事情,她迅速从地上水滩中爬起来,跑出巷口,拦了一辆又一辆车都没人愿停,最后终于一辆私家车停了下来,是个年轻的女司机,见她那副模样,以为她是出了祸事,女司机胆大没怕遇上碰瓷儿的,好心将她顺路捎到了中心医院。
顾绾宁连声感谢,但身上带的现金全都已经被雨淋湿了,拿出来的时候,那女司机一愣,随即笑了笑开车走了,临走时好心提醒她记得给膝盖上药。
顾绾宁进入中心医院,被通知顾父在三楼,正等着手术,连忙朝三楼去。
“爸爸!”进入病房,看到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父亲,顾绾宁终于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喏,你女儿来了,要钱的话叫你女儿来要会更恰当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带着得意。
“你这个女人什么意思?我老公在你们厂里做工受了重伤,你们连半毛点家属抚恤费都不想出,信不信我上法庭告你们!搞到你们全厂倒闭!”
顾绾宁这才注意到病房内还坐着两个女人,一个是处处与她过不去的萧明萱,还有一个……在她幼时就离家不管的妈。
“你来这里干什么?”顾绾宁冷冷看着姚香,她生母。
“嘿你个臭丫头……”姚香脱口就是一串咒骂,顾绾宁根本不想跟她说话,言语间已经知道她是想趁火打劫,趁着爸爸做工受伤,想哭闹着领取高额赔偿费,她只是转眼看着冷眼讥笑的萧明萱,“我爸爸在你们家公司上班?”
“别这么说呀,“萧明萱从椅子上站起来,“咱们姐妹多年情分,如今又是妯娌,替你爸爸安排一份工作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可谁叫他人老了不中用了,这不,自己不小心受了伤倒是讹诈上公司了,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特意跑这一趟。”
“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等他伤好了再说!”顾绾宁看着病床上毫无生气的人,又看看还在纠缠要萧明萱赔偿的母亲,急忙去叫医生手术,只是要交钱的时候,她掏出卡来却一把被母亲抢了过去。
姚香道:“你傻啊,你爸这是工伤!该他们赔钱!你装个什么阔?”
“你滚!”顾绾宁重重抢回卡,使劲推搡她,“爸爸怎样的伤都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你也别想再从他身上捞到一分钱!”
去付了钱,顾父被送进了手术室,顾绾宁等在手术室外,姚香眼见不讨好也走人了,萧明萱倒真是够尽职,守在外面,对比顾绾宁的满身落魄与狼狈,她身上披着貂裘,长筒靴在走廊上哪怕轻步都能发出扰人的噔噔声。
顾绾宁道:“我父亲在你们工厂里出事,他昨天就被送来了医院,你们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里不死不活地躺着?”她浑身僵硬,寒冷使得她声音听起来都带着颤抖,“你恨不得能一辈子踩得我死死的,我理解你,可我究竟是撬你墙角了,还是抢你风头了?你要这样对我父亲?”
大萧明萱拨了拨新做好的水晶指甲,讥诮一笑,“怪只怪你自己看不清形势,以为傍上哥了就能鸡犬升天?从前或许还可以,只是如今,你怕是连翻身也难了。”她意有所指地抚了抚自己微凸的肚子。
原来是怀上了,难怪能目中无人能到这种地步。
顾绾宁置于身侧的双手越握越紧,下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恨自己摔过一次还不长记性。
季唯则也好,季薄川也罢,又或者眼前的萧明萱,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这社会就是这样:你越是在底层,别人就会越踩得你翻不了身,即使你用尽全力苟延残喘,也只是像被踢翻了的乌龟一样,挣扎许久翻过身来,路人的随意一脚,都能将你打回原形。
“容我提醒你,别跟你的草包母亲一样没见识,你父亲这可算不上工伤,自然也拿不到赔偿费,若是你不甘心,大可联系公司法务说理去,咱们法庭上见。”冷笑一声,萧明萱踩着高跟袅娜扬长而去,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住了,扭过头,”对了,你有钱请得上律师吗?我看你妈好像缺钱得不得了的样子,要不要我介绍一个给你?“
说完不待她回答,转身离开。
”萧明萱!“顾绾宁突然用尽全力大喊一声,几步跑上前去,拦住了萧明萱的去路,引得医院走廊上的人频频观望。
”怎么?当着这么多观众,你还准备让我流产第二次?“挺直腰,萧明萱厉声反问,众目睽睽之下,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顾绾宁盯着她,眼眶血红,她视线冷冷地落在萧明萱微凸的肚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等着,失了季家的依靠,即使生下儿子,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是吗?”萧明萱款款笑。
“是!”顾绾宁平静地注视着萧明萱,清冷的笑容挂在惨白如纸的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渗人,“你最好狠狠记住你今日的骄傲,因为用不了多久,那些你自以为已经得到的,和那些你始终梦寐以求的,都会变得遥不可及。”
手术室的灯灭了,顾绾宁大步越过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黑化技能点Get满,欧耶(^o^)
谢谢软萌萌的小天使【金桔柠檬茶】的手榴弹轰炸!亲亲你!╭(╯3╰)╮
、二三章
医院厕所出来的走廊上,顾绾宁握着手机很久,眉头紧了又紧,终于还是拨通了铃音精神疗养院的电话,她说自己是病人季潜的家属,要对方来接。
疗养院有明文规定,病人不能贴身携带通讯工具,当然想要携带也有办法,只不过现在顾绾宁没那个时间弯弯绕,公共电话省事。季潜是疗养院的撒钱大爷,所有护工都巴不得围着他转,自然很快就有人通知了他。
那头少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带着散漫:“顾姐姐,在外面可好?上次你可真不够意思,丢下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顾绾宁下意识眉一皱,“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我还有哪位‘家属’会给我打电话?”季潜的声音有些低,像委屈又像全不在意。
顾绾宁沉默了一会儿,咬咬牙说道:“我问你,你上次说的交易还作数不?”
那头的季潜笑了,一手绞着电话线,“什么交易?你说清楚点。”
“你别装糊涂,视频的事,你说过的,可以将那段视频给我,我现在想要了。”顾绾宁语气有些低而急,脸微红,显然很紧张。
季潜依旧笑呵呵地回应:“我是说过这件事,可你不是拒绝了我的好意么,我说过只要你想办法带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将视频给你,可是你却将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现在我大哥派人将我罪犯一样地看管起来,我连上厕所的自由都没有。”
“是不是只要我能让你出来,你就能将视频给我?”顾绾宁最后问,语气已然破釜沉舟。
那头季潜绞着电话线的手指一顿,仿佛没料到她会这样坚决,好几秒,他才缓缓勾了勾唇,轻轻吐出一个“是”字。
顾绾宁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去楼下早餐店买了一份瘦肉粥,拿到顾父的房间。
“爸,你醒了,先吃点粥垫垫肚子。”将顾父从床上扶起来,她仔细的将粥吹到不烫,才把碗递给他。
“宁宁,你瘦了很多。”顾父握了握她的手。
顾绾宁鼻尖一酸,差点都忍不住掉下泪来,她用力睁了睁眼,随手拿过一颗苹果削着,笑道,“爸你说的什么话,别年轻女孩儿还想着法子变瘦呢。”
“你也还年轻。”
“爸爸,您说这种话我都害臊,您女儿都是奔三的人了,哪儿能跟别人小姑娘相比。” 顾绾宁一边削苹果,见到父亲紧锁着的眉头,装作自然道,“手术的时候,嘉阳药厂的公司总部来过人了,说您这是工伤,厂里管赔医药费的,咱们不必出一分一毫,您只管住着,伤好完全了再出院,多少钱他们都出。”
顾父的神色明显松动了不少,但想起他昏迷前厂里主管的冷漠态度,有些迟疑,“公司来的人真这么说?”
顾绾宁道:“您就放一万个心吧,他们还想敢赖账不成?咱可以打官司告他们的,再说了一点医药费,您女儿可是剑桥毕业的高材生,工资还不够您这点小钱啊。”她说话说得快,像是在心里提前打过草稿的一般,手上的水果刀却一下子失了准头,将指缝都割出了一道小口,疼得她嘶地一声。
“你看你——”顾父见状摇了摇头,“还说奔三的人呢,怎么做事跟小孩子似的。”
顾绾宁尴尬的笑了笑,去洗手间处理伤口了。
从洗手间出来,去取了药,她却没有再回病房。
瞒下了工厂拒绝赔付的消息,顾父在医院一住就是大半月,高昂的医药费让顾绾宁卡上的钱很快见了底,她一个人站在外间走廊上,一身寒凉,手中巨额的药费账单被越捏越紧。
钱,她需要钱。
顾绾宁又一次来到了季家,这一次所有人都在,是她特意要求的,季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季薄川,季唯则和萧明萱,包括小小姐季云,全都以一种客气而礼貌地态度对待她,客人一般。
顾绾宁在沙发上坐下,喝着佣人奉上的新茶,她想自己算是个屁的孙媳妇,季家从来都不曾有过她的地位,如今不会有,哪怕她像萧明萱那样熬个几年也不会有,她突然自嘲地想着:一个男人,哪怕富家天下,权势滔天,他的钱不为你花,权不为你用,这样的男人又有何值得攀附的?这样的权贵之家又有什么值得人挤破脑门?
这样一想来,她便再没有了压力。
顾绾宁端庄地坐直身体,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抱歉,今天劳烦各位,是想各位做个见证,”说着,她将眼神转向一直面无表情的季薄川,“离婚协议拿出来吧,我自知嫁给你的这几年没什么贡献,也不会厚颜无耻的要求夫妻财产均分,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们就可以协议离婚,我净身出户,绝不碰季家财产一分一毫。”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顾绾宁心中竟然有种变态的快意,她眼都不转地紧盯着季薄川瞬间暗沉下去的脸色,多年来的谨小慎微,使得她不必经过大脑分析就能清楚辨别出他此刻的情绪:他在生气,在愤怒,像是被彻底激怒的巨兽,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来将她撕扯得鲜血淋漓。
但他却必须隐而不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季家所有人的面,他拉不下面子来跟她闹翻脸。
在场每一个人都是震惊的,却都没有出声,这个家里,唯一的发言权在谁身上,显而易见了。
唯一有发言权的人却始终没有开口,气氛一时凝滞,季薄川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她,冰冷的眸子像极了暗夜中窥伺的毒蛇,等着给对方蓄势待发的致命一击,深冷到毛骨悚然。
这样近乎压迫的沉默中,顾绾宁最初那点镇定开始动摇,她强迫自己不要低头,不要畏惧地躲开他的目光,可心底的恐惧却如同跗骨之蛆般紧紧缠绕着她,在他的目光下,她就像一个任性到无理取闹的孩子,肆无忌惮的挥霍着坏脾气。
他纵容,她就身处天堂;他驳斥,她就永堕地狱。
顾绾宁假装镇定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稳了稳心绪,用玩笑般的口吻道,“怎么,当初说离婚你也是同意了的,如今这样不干不脆,倒好像显得你想要藕断丝连一样,堂堂季家当家人,不至于这点魄力都拿不出吧。”
“先说你的条件,离婚,你想要什么,钱?房产?”迫不及待开口的,竟然是看起来温柔无辜的季云。
“我不要这些。”顾绾宁放下茶杯,言语中带上了几分尖刻,“季小姐从小养尊处优,进出佣人伺候,是忘记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