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却注视着墙角,谁家的紫丁香被狂风吹倒,跌在角落里,陶瓷的花盆四分五裂,枝叶随泥土四散着,被暴雨冲刷着流向沟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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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回车上的时候,杨或点了一支烟,开着车窗子抽起来。
艾梦说:“你以前从不抽烟。”
他望着窗外:“人是会变的。”
她问:“你变成什么样了?”
他转头看她,黑眸凝住她的脸。他的表情奇怪,似乎夹杂着一点愧疚。他的声音沙哑:“你不喜欢的样子。”
她笑了,胡说,她想。他什么样子她都会喜欢。
她又问:“你带我出来到底为什么?”
他只顾着抽烟,两眼眯着,眼角的纹路叠在一块儿。
他不言她便不语,这是从前的默契。他望着左窗外,她望着右窗外,视野之内没有交集。
广播里放着懒懒的萨克斯风,暴雨过后有清凉的风,她以为这样沉寂的过了许久许久。
他终于说:“你恨过我吗?”
她回答:“恨过。”
他又问:“那现在还恨吗?”
她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他还在问:“将来,你会更恨我吗?”
她不解,望着他。
他亦望着她,眼里有求恕的虔诚。他难道不知道,她永远不会真正的痛恨他?他是她的梦,他是她的一生,一个人如何会恨自己全部的美好?
她摇摇头,说:“杨或,我不懂你,以前不懂,现在更不懂,也许我从来没有懂过你。”
他赞同的点点头,说:“我也不要你懂!回去吧!”
她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还能努力到什么地步,她毕竟有着自尊。她说:“好,回去。”
他送她到公寓,下车帮她开了车门。他站在车门前,她站在车门后,对视。她的嘴唇又动了动,他却先说:“好好休息!”
她看着他果断的钻回车内,决绝的驾车离去……
她掏钥匙开底楼的铁门,一个女人闪了出来,双手横抱,冷冷的:“你果然又跟他联系了!”
她的手抖了下,回头,那女人烫着头发,穿一身天蓝套装,冷冷的瞅着她。
“妈!”她叫道。
第十二章
她母亲年轻时也是个极美的人。母亲的青春留在六七十年代,那还是经济落后衣食不丰的时侯。她好几次看到泛黄的老照片,妈妈梳着两个大油辫子,清亮的眼睛闪闪有神,在一排的集体合照中脱颖而出,美丽的有色有味。
许是那样的年代过来的人,许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女人毕竟不同于少女时期,许是母亲读的书不多,她妈妈的思想却不如容貌般有色有味。
那又如何怪得了她呢?艾梦明明知道,天底下的人,从古至今,上下五千年的走来,怎么脱得了一个俗字?她妈妈是俗人中的翘楚。
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不动不语时像一幅画,像一首诗,像一篇散文,却只能在不动不语的时候。她妈妈说话时举止优雅,形态端庄,然而嘴里泄出来的东西却像是配音员念错了台词,令你莫名的别扭,怎么一件好端端的,美丽干净的事情,到了她妈妈的嘴里,就变得如此猥琐,充满着心机和目的。
艾梦想,父亲一开始一定是爱着母亲的。他们有一段完整的爱情,一见钟情、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互许终身。然后顺理成章的结婚,生子。爱情不就是一场幻梦吗?人的一生都在经历着丑陋难堪和现实,好容易捉住了爱情,那还不得掏心掏肺的意淫其中。把所有美好的真心的纯洁的透明的无私的都投入其中,爱情像锅里煮着沸腾的大杂烩,放的都是好料,味道自然浓稠香滑。
然而沸腾的爱情只有两个出路,要不满溢了止火,要不烧干了破锅。破了锅留下念想尽成了昨日之日不可留,止了火却灭了温度,一个一个的都原形毕露。
父母的婚姻就是原形毕露的悲剧。父亲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又沉迷于诗词文学,他也许无法容忍一个终日对着他耳根子说着俗不可耐的话的女人。她妈妈有种能耐,可以将家庭生活中的每一件细碎的小事翻说扩大,一直扩展到每个人自尊的底线最不愿意听到的话,用最难听的方式说出来,直接而伤人。
艾梦的记忆里,父母常常吵架。母亲总在吵过之后迁怒于她。因为她像父亲,她沉静,寡言,喜欢隐在书房里看一整天的书而不与母亲交流半句言语。母亲看不懂他们,他们是一体的,她是孤独的。艾梦觉得她也可怜,可怜得把自己的青春美丽愣是折腾成了黄脸婆。
母亲只是心灵上的黄脸婆,外表看来,她依旧端庄,岁月给了她更加浓郁的女人味。
她与舒诚分居之后,这是她妈妈第一次找到这里。实际上自结婚之后,艾梦就很少回娘家,搬出来后,也从未回去过。她以为娘家是她梦破碎的地方,她妈妈是她幸福破灭的罪魁祸首。
艾梦很小的时候开始,她们母女,两个女人,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僵持着,暗地里斗着劲。她明明是从母亲肚子里剖出来的,喝的是母亲的奶,穿的是母亲亲手织的毛衣,但她就是不像母亲,一丝一毫都没有遗传到她。她们没有共同语言,没有交流,她不懂她的想法,她也不懂她的向往。
然而母亲毕竟是母亲,母亲毕竟对自己的骨血有一份天职的母爱。母亲试图与她沟通,母亲试图帮助解决她成长过程中难以避免的烦恼,她却本能的拒绝。
人都是物以类聚的动物,本能的排斥着异类。
母亲恼怒,用极丑恶的话语说她,她的对抗方式是沉默。艾梦知道,沉默是她的武器,一直到结婚之后,生子之后,沉默仍然可以伤害到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在沉默中,她习惯了冷漠,习惯了超脱的看待这个世界。她冰封的不错,直到遇见杨或,才开始解冻。
与母亲的矛盾是隐晦的,藏于地底下的,杨或的出现,终于让这种矛盾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明说,她们母女并不合谐。
她开了门,母亲抱臂走进来,前前后后的环视一圈,闲闲坐在沙发上,声音依旧冷清:“高层的复式公寓不住,跑这来过民工生活啊!”
她沉默。
母亲轻哼一声,又说:“你是不是遇上他了,才执意要跟舒诚离婚?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艾梦说:“跟他无关。”
母亲说:“那为什么?舒诚那么好!”
艾梦说:“都是你们说的他好,我不觉得。”
母亲的腿朝前一蹬,挺直腰板睁圆了眼:“舒诚他哪里不好?人品相貌才干家世都是极好的,你就会暴殄天物!”
母亲倒是说了一句成语,她冷笑。
母亲更急了:“你笑什么?我真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女儿都要上小学了,成天头脑里想着什么?这么好的男人,什么都帮你打理得清清楚楚,你只管每天往沙发上一靠,做你的少奶奶,还不知足!”
艾梦说:“他在外头养女人,你怎么都不说。”
母亲一愣,说:“我知道舒诚,那都是你逼出来的!人家毕竟是个男人!”
艾梦怒极反笑,回头盯着她妈妈:“这么说,他有外遇还是我的错?妈,你们也太不讲理了吧!凭什么他就一呼百应的,我就做什么都是错!”
母亲极力的心平气和:“我是就事论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就惦念着那个姓杨的吗?他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当年不是都摊开了说了吗?”
艾梦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咬牙道:“妈,不要再说当年的事!”
母亲望了她一眼,嘴角撇起来:“哟,还说不得呢!敢情你这是还恨着你妈我呢!我拆散了你们吗?没有!是那姓杨的自己提出的分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若真喜欢你,就不会因为我的反对就撒手!你这个笨蛋,人家都甩了你,你还跟牛皮糖似的粘上去,你真是……”
母亲没说完,艾梦就腿软了,身体也是软绵绵的,只能无力的跪坐在地上,两行泪无声无息的下来了,声音低得似乎筋疲力尽:“妈,求你别说了……”
母亲心软了,叹了口气,依旧数落着,语气中却多了几分劝解:“梦梦,不管你心里怎么看我,你妈我都是为了你幸福!舒诚这个孩子对你是没话说的!你自己摸摸良心,他哪点对不起你?不要跟我说他养女人的事情,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帮理不帮亲,我知道你是怎么对人家的!他妈妈厉害了点,人家讨厌你这个媳妇,我跟亲家母的关系也不好,但是将心比心,人家一个寡妇拉拔儿子长大容易吗?人家怎么舍得眼看儿子栽在你手上,吃尽苦头!你婆婆对你不好,说实在的,也是你活该!”
母亲的话是中肯的,她只是不愿去听,她只是无言的流泪,这几日下来,她的眼泪似坏掉的水龙头,不停的往下流。
母亲继续说:“梦梦,我也年轻过,我也经历过。我知道你嫌你妈俗,我告诉你,你自以为超凡脱俗,必定吃尽苦头!俗是自保,俗是咱们生存的盔甲。这些,你是当妈的人,怎么就不能去想一想呢?你以为杨或是什么人?白马王子?我告诉你,他不过也就世间一俗人,他当初放弃你,奔向俗世,你还不懂吗?”
“妈,我求求你,你走吧!”她哽咽着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还欲说什么,看她那副无力又无助,悲伤又悲凉的样子,终究把话吞了下去。母亲扶她起来,安顿在床上,进了厨房给她下了一碗面条,母亲把面条端进来,塞到她手上,一声不响的就转身走了。
房门被轻轻的带上,艾梦开始失声痛哭。
加了鸡蛋的面条还隐隐发着热气,葱花油绿绿的撒在上面,似碧玉翡翠。她的眼泪啪哒啪哒的,都落在面汤上,溅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第十三章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晕黄的光打在窗帘上,房间里没有开灯。她哭得累了,靠在床上,手上的面条糊了,冷了,脸上的泪痕犹新。
她一直是笨拙的,不懂世人要什么争什么。年轻的时候,她爱上杨或,便执意以为一生一世就是这个男人了。她不明白世间的险恶,生存的压力。她有良好的家世,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以为凡人不过庸人自扰,那些忧虑猜忌争斗不过是闲极无聊的无聊事。
她遇见舒诚,他给她更安逸的生活。安逸之于历尽世事的人是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安逸之于满脑梦幻的她却是更加的伤春悲秋。她对舒诚不好,对瑶瑶不好,她知道。
她怎么忘掉?初恋不是许多人毕生难忘的最美好的感情吗?她总是这样自圆其说的沉浸在对杨或的回忆当中。虽然她清晰的记得那个黄昏杨或背对着她冷冷的说分手!虽然她亲眼目睹杨或跟谢飞飞搭着手上了车,谢飞飞在车上便吻了杨或!虽然她撕裂了心扯破了嗓门大喊杨或的名字,而他们只是驾着车子扬长而去!她那样矜持冷傲的人,就那样蹲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嚎啕大哭!在那个深秋的黄昏,风卷着落叶不断的扫向她的脸,她的泪水混合鼻腔的液体一起抖落,引无数路人侧目。她知道自己像个疯子般狼狈,但她无法止住心口那个巨大的伤口,她疼!
爱情是鸦片,为何没有戒毒的办法?她不能不想他,他在她身边三年,她已经将他当作了另一个自己!他分明将她剖成两个,而她不能不痛,又不能不想他!他们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的解药,然而时间对她是无效的。时间匆匆流逝,渐渐模糊了他给她的痛,而爱着时的那份美,她却仍然清晰。她再也要不回那一份爱了吗?她宁可整天守着那段逝去的梦!那样她才不会痛!
母亲的话是刺耳的,然而她活了三十四年,多少是会分辨一些事实真相了。她明明知道,杨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杨或了,她明明知道,他们早就回不去了。她只是不愿承认,舍不得丢掉那个梦。
风吹着窗帘轻轻的扬起,老公寓的底下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过,电动车的报警声一阵阵,对面住户的那条小狗听到响声疯狂的吠叫着。
她想起阳台的衣服还没收,搁了面碗收衣服。
老式的公寓,各家窗口都透出灯光,一格一格的,温馨宁静。哪家人供着的菩萨生日,便拉了露天的幕布,老人孩子搬着小板凳坐在那里看电影。路灯下有一团团蚊虫盘旋着,几个小男孩笑闹的打成一团,夏日的夜,敛了白日的烈焰,多了入夜的清凉平和。
有两串车灯突兀的插入这份平和。
奇这片社区,极少有车子的闯入。她的衣服搭在臂上,无意识的看了那车子一眼。
书银色的保时捷,车牌尾数是310。艾梦一颤,手臂上的衣服无声滑落。她本来开着阳台的灯,不知为何,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灯关了。她缩在角落里,看着那车子停下来,熄火,就那样静静的,停在她公寓的底楼。
卢故的车。她心里一阵慌乱。这阵子真的太乱了,乱到她来不及分析卢故对她的用意。
放在房间里的手机响了,她几乎是瑟缩着,溜进房中。没有开灯,外人看来,家里应该是没有人的。
卢故的电话,艾梦接了,说:“总监……”
卢故问:“你在哪里?还没回家?”
艾梦只好回答:“是。”
卢故却说:“我去接你。”
艾梦急忙说:“不用不用,我在我妈那儿。”
卢故明显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问:“杨或今天带你去哪儿了?”
艾梦说:“办点公事而已。”
卢故说:“是吗?公事?”他的音调提高,有鄙薄的意思。
艾梦显然不想谈论这件事,故意转移话题:“总监,你还没下班?”
卢故说:“下班了,我在路上呢!”
艾梦朝窗外轻轻探头,摁着手机又问:“总监,白天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卢故说:“我说的什么话?”
“就是你说我如果调走,你就不想干了……”
“真的。”
艾梦沉默了一会儿,心慌得要命。她干笑了两声,故作轻松:“总监,今天晚上你还有消遣吧,那就不打扰了。”
卢故不作声,不挂机。
艾梦说:“那就这样吧……”
她正要摁关机键,卢故低沉的声音传来,却是在问:“你不问我为什么如果把你调走我就不想在环宇了?”
艾梦哈的干笑一声,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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