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现在应该还在制衣厂里劳动,所以我先领你去接见室等吧。”
“好的,谢谢。”
苏暖在去接见室的路上,便看到几辆大卡车从外面开进来,然后沿着她所走的道路开到底,在一间占地面积比较大的房子前停下。
狱警察觉到苏暖缓下脚步,也未催促,还好心地解释道:
“那里就是制衣厂了,这些卡车是来运衣服的,等装好这些货估计就放工了。”
苏暖的心跳一顿,她往制衣厂的方向走了几步,便被狱警阻止,不允许她再走过去,但苏暖却忍不住望过去,试图寻找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过会儿就能看到了,没必要现在这么急。”
苏暖饱含歉意地朝耐心的狱警笑了笑,却没有立即就走开,一双眼睛还在那些来回走动在卡车和制衣厂之间的犯人间停留。
她想念着自己的父亲,无论是出于亲情还是愧疚,既然父亲还活着,她就无法做到不闻不问,即使父亲的爱总是那样深沉,她也始终爱着他。
她已经没有了多于的感情,这个世上,唯一值得她全身心去信任的只有父亲,她也只能爱一个人,便是自己的父亲。
即便她此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张美丽而英俊的脸庞,她也刻意地去忽视,她将之归类于内疚,她失约了,所以才会这样经常性地忆起陆暻泓。
在被狱警拉走的霎那,苏暖的眼角瞥见卡车边的一抹身影,她的双脚像灌了千斤如何也挪不动,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她站在远处,看到父亲在田间辛苦的样子。
卡车边,几个中年男犯人将沉重的纸箱搬上车厢,然后又回到仓库里抬出别的纸箱,苏暖的眼泪再一次流下,她伸手一把抹掉,耳边狱警在说着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愿移开自己的双眼。
苏振坤身上穿着狱服,喘着粗气,将一个纸箱搬上车子后,他慢慢地走回到仓库边,蹲坐在地上休息,喝了口门边摆放着的水瓶。
一月初的天气明明很冷,他的脸上却渗出细细的汗水,他用刚挽起的袖子擦了一把,便重新起身去搬箱子,两年前的一头黑发已经半白,苏暖看不清他的脸。
远远望去,苏暖看出苏振坤苍老了不少,每搬起一个箱子,她都会发觉苏振坤的停顿,他会在原地站一秒,然后才朝卡车走去,脚步很沉重,沉重到每一步都仿若踏在她的心头上,令她的呼吸困难起来。
“小姐,他们就要放工了,你还是过去等吧,这里不允许犯人和家属见面。”
苏暖轻淡地扯了下嘴角,很勉强的笑容,她快速地擦掉残留的泪迹,在狱警的叹息声里,跟着走去接见室,转身离开前,目光还是望着远处劳作的身影。
然后,她的眼泪又涌出来,静静的,也是透明的。
她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要问,想要问苏振坤,这个她叫做爸爸的男人,为什么宁愿让她活在自责里,也不愿见她一面?
可是,当在接见室真的看到走进来的苏振坤时,苏暖哽咽住了所有的话语,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
苏振坤从小便不喜欢懦弱的孩子,所以她从不在他的面前哭,即使嚎啕大哭,也只会得来清冷的一句训导,那就是她的父亲!
苏振坤的身上还残留着汗水味,黝黑的脸庞上早已沧桑遍布,当他看到僵硬地站在玻璃窗另一边的苏暖时,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走了过去。
当真的被苏暖发现这个真相,他也没有再躲避,而是坦然地面对,走到玻璃前坐下,拿起了搁置在边上的电话。
苏暖隔着一层玻璃,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有些无措,却还是在苏振坤拿起电话时,也用微颤的手捧起了电话,放在耳边,听着父亲的呼吸声。
在苏振坤刚才皱眉时,她便看到他额头上清晰可见的皱纹,就像是被无数刀子深深地刻过一样,身体也消瘦得不成样子,所以,这一刻,唯有沉默是她最为真实的感情。
“你的手受伤了。”
苏振坤的声音很清淡,并不夹杂着任何的感情,仿若是在陈述一份报告中的一句话,苏暖抬头,看着苏振坤甜甜地笑起来,忘记了一切沉痛。
“我没关系,很快就会好的,爸爸。”
所有的质问都没有出口,最后只化为寻常不过的对话,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质问苏振坤,唯有她不可以。
她从小便见证着苏振坤的苦难和决绝,知道他每一天的艰辛和悲苦的内心,这样一个男人,被无望的爱折磨得身心疲惫,她又怎么能要求他给出宠溺的父爱?
即使他一父亲的身份清冷地对待自己,她也无法去责怪,不忍去责怪。
可是,苏暖直到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日复一日地用这些理由麻痹着自己,早已在心里结茧,不愿再去自欺。
她是隐隐怨恨着苏振坤的,然而这份埋怨远远抵不过对父亲的敬重和爱意,所以,当她面对苏振坤时,永远做不到歇斯底里的质问。
“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也知道你一定会找来,所以,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在等待,因为我清楚,不见一次你是不会罢休的。”
苏振坤的声音幽远而冷寂,苏暖握着电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然而父亲那静寂的眼神里只有无尽的空洞,再无别的情绪。
没有见到她的喜悦,也没有对她当年一意孤行的责备,只有波澜不动的淡漠和冷静。
苏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不认为那会是喜极而泣,牵强地抿起嘴巴笑了一下:
“爸爸,我就是想你,就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过的很好,我一辈子都是这样过的,没什么不好的。”
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的沉寂声音,苏暖垂下眼沉默了几秒,倏尔仰头盯着苏振坤,声音跟父亲一样安静:
“可是我过得不好,这两年我一直在想爸爸,我以为爸爸已经……”
“无期徒刑跟死难道有差别吗?”
苏振坤坐在对面,看到苏暖红润的眼圈,没有激动的心情,只是淡淡地说:
“既然已经见到了,现在,你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我是您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再来看望您?”
苏暖的声音不禁提高,带着固执和些许的质问,虽然前一刻她还谨慎地思考着,如何不惹父亲生气,可是,现在她却无法做到冷静。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就算你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苏振坤静静地说完,便果断地挂了电话,站起来转身便走了出去,接见室的门打开的瞬间,他的狱服在风中轻轻地扬起一角。
苏暖拿着电话,站在玻璃的彼端,望着那道没有留恋的背影,冲着已经走出接见室的苏振坤大声喊道:
“我还会再来的,不管爸爸愿不愿意见我,我还会再来的!”
苏振坤的脚步没有些许的停顿,一如既往地往前,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坐在监狱外的阴暗角落,苏暖的眼泪大片大片地滑下来,无法阻止,也不屑去阻止,既然难过,那就彻底地难过吧。
她的母亲恨不得她立刻去死掉,那样,她的身体就可以留给宁儿了,如果她真的死了,父亲也不会伤心一秒。
既然如此,她凭什么要将身体留给宁儿,即使死去,她也会在死前毁掉这具身体,她所遭遇的痛苦,不是成全宁儿的理由。
既然已经知道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会查不到她的身体状况吗?
明知道她曾做过换心手术,却还是执意要她捐献骨髓,不顾她的生命安危吗?
宁儿,你成就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而我,造就了这个世界上最冷血的母亲。
可笑的是,我们的母亲竟然是同一个人!
----《新欢外交官》----
陆暻泓站在陈旧的楼房下,挂断电话。
“陆部,苏小姐被瞿夫人带走了,现在正在如岸咖啡厅里……”
一句话就像一根刺狠狠地刺进他的心房,陆暻泓将手里的蓝色妖姬往路边的垃圾箱里一丢,蓝色的花瓣纷飞落地,他转身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一眨眼便飞出了几米开外,然后在咆哮的发动机声响里,迅速地远去直至消失。
装饰雅致的咖啡厅隔间的门霍然被推开,聂晓颖被这莽撞的声响拉回神,回转过身便看到面色冷清的陆暻泓屹立在门口。
镜片后的眼眸冷冽地扫过聂晓颖对面的沙发,然后冷冷淡淡地落回聂晓颖的脸上:
“暖儿人呢?”
“暖儿?如果我没记错,陆部长和苏暖认识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月吧?”
聂晓颖优雅的嗓音里,难掩的是对陆暻泓这样称呼的不满,拧着柳眉,看着这个冒失撞进来的男人,这些年,这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想起苏暖离开前对自己的顶撞,聂晓颖轻轻地拂去眼角的细碎晶莹,微扬削尖的下颚,红润的唇瓣微启,属于中国式的冷漠和阴郁:
“我已经开了个价给她,陆部长也该清楚自己和苏暖之间的身份差距,又何必要用鸡蛋去磕石头,最后受到伤害的终究还是她。”
陆暻泓的脸色顿时阴暗起来,就像是下雪前的征兆,他看着聂晓颖自以为是的脸庞,脸上突然勾勒起生动的笑容:
“那瞿夫人到底出了多少钱让她来断绝和我的关系?”
“这不管陆部长的事,陆部长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再去纠缠她便是。”
“那瞿夫人出价吧,多少钱以后才能不再干涉我的私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晓颖骤然起身,目光冷然地盯着陆暻泓,微眯的凤眼和苏暖那双澄澈的眼睛十分相像,只是聂晓颖的眼中已经不复苏暖的干净。
所以对瞿夫人的这双眼睛,陆暻泓丝毫生不出异样情绪,甚至连最起码的斡旋都不愿,对他来说,女人便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生物。
当然,苏暖对他的生命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也只会是这样一个,便已足矣。
“无论有没有苏暖,我都不会和宁儿在一起,瞿夫人这样费尽心机地赶走我身边的女人,不如去规劝宁儿放手,没有结果的执念,只会害人害己。”
“你以为只要你想要就可以了吗?不说你和她隔了个陆少晨,单单是你陆家长辈,会允许一个身家不清白的下堂妇进门吗?‘
面对聂晓颖的咄咄逼人,陆暻泓只是轻笑了一声,脸上依然是清冷的神态:”瞿家的长辈当年能同意夫人进门,为什么陆家就不行,就因为瞿副总参谋长也是二婚吗?“”我和弈铭是真心相爱的,我们可以为了彼此放弃一切,像你们这样玩弄感情的人怎么会懂!“”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们是不是在玩弄感情,夫人和参谋长的爱情,我想如果没有已故前瞿夫人的成全,今时今日,夫人还只能守着爱情的空壳吧。“”你派人调查我?!“”夫人不是也做了相同的事,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聂晓颖冷眼看着和自己对峙的陆暻泓,冷冷地一笑,复而坐回了沙发上,拢了拢身上的披肩:”你已经知道了我和苏暖的关系?“”那很重要吗?认回自己的母亲,对一个从小缺乏母亲的孩子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况且,夫人根本没想要认回暖儿,不是么?“
聂晓颖喝咖啡的手一顿,一滴咖啡溅落在膝盖的裙衫上,温热的触觉直达皮肤表层,她将杯沿凑到唇边,轻抿一口:”我为什么要认回这个孩子,她残忍到不愿意救自己的妹妹,她甚至比苏振坤还冷血无情,呵,这样的孩子你觉得我认回来有什么用?让她笑着看宁儿一点点地死去吗?“
陆暻泓的脸早已覆上了一层薄冰,他俯视着优雅自处的聂晓颖,可以想象到,刚才在这个位置,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对另一个人说过。”那么,夫人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聂晓颖诧异地看向陆暻泓,陆暻泓只是转身打开门,离开前淡淡地留下一句话:”夫人已经丧失了一个母亲的资格,如果夫人为的是暖儿身上的骨髓,那么,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即便是赌上我的一切,也不会让人伤害她一根头发。“”陆暻泓,你以为你斗得过瞿家吗?“
陆暻泓停驻下身体,微侧头,看着气愠的聂晓颖,轻蔑地扬起嘴角:”不试试怎么知道?不是瞿夫人告诉我,爱情应该无所顾虑的吗?“
聂晓颖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暻泓:“你竟然敢说你爱苏暖?”
第十二章 童话
陆暻泓的车子疾速地行驶在高速道路上,他知道自己在去F市的路上,没有过多地质问那位残忍的母亲,只是随心而为,便启动了车子。
车子在接近四个小时后驶出F市的道口,却没有立刻减速,就像主人的心情匆忙而有些紊乱。
他知道,以聂晓颖对宁儿的护犊之情,她对苏暖做出任何残酷的事都在意料之中,为了让苏暖救宁儿,聂晓颖势必会拿监狱里的苏振坤作威胁。
陆暻泓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着痕迹地扣紧,目光冷执地注视着前方的来往车流,如果他能看透苏暖的心事,又怎么会看不懂?
她可以罔顾宁儿的性命,却不可能对苏振坤置之不理,恐怕丢掉她自己的性命,她也不愿意让苏振坤受到伤害。而聂晓颖,偏偏是抓住了这一条致命的软肋。
如果他的调查再早一步,他是不是可以护苏暖周全,远离瞿家的是非,不再让这个孩子背负起沉重的命运?
孩子?脑海中闪过这个字眼,他才恍然想起,苏暖才二十四岁,而他过完年就要三十三岁了,她本该是他侄子要娶的女人,本该唤他一声“叔叔”。
如今,他却对她产生了怪异的感情,一种他无法清楚诠释的感觉,当听到聂晓颖谈及爱情时,他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加快。
爱情,他和她之间的感情会演变成爱情吗?
还是说,他们已经在开始相爱了?
毕竟九年的距离并不遥远,即使是组建成家庭,也不会造成老夫少妻的状况。
陆暻泓觉得自己的思绪混乱得难以理清,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得这么远,却也发现,这样的设想并不坏,最起码至今他未觉得厌恶。
他在监狱高墙外的角落便发现了那小小的身影,他看到苏暖蜷缩的姿势和眼角干涸的泪痕,一窗之隔,鲜血淋漓的一双手。
他不清楚她已经坐了多久,心跟着钝钝地疼痛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变得如此在乎一个人,在乎到自己的心不受控制。
“anse1,你怎么在这里?”
陆暻泓站在苏暖的不远处,他循声抬头,便看到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的泰伦斯,他竟没有听到脚步声。
泰伦斯正皱眉疑惑地看着她,然后顺着陆暻泓方才眼神的方向看去,便看到蹲坐在台阶上的苏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