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没事,她却这么严重?他宁可现在躺在里面的那个人是他!
可是叫他如何开口?说雷允晴是自己打开车门跳下去的?
他慢慢低下头,陆怀年在他身后拍拍他的背,语气不自觉也透着股凝重:“情况时好时坏,只怕过不了这二十四小时……”
他的心脏猛烈抽搐了一下子。这一下也才让他觉察过来,他还活着。他说:“我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陆怀年为难的看了看秦书兰和雷少功,他们似乎没有意见,又看了看医生,医生也点点头,于是说:“那你别待太久。”
陆子鸣跟着护士去换上了无菌衣,脸上蒙上口罩,走了进去。护士不断的再给她量血压,体温,药水和血浆一滴滴滴落,而她的脸依旧苍白如纸,没有回复一点血色。
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她。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在生气勃勃的和他吵架,几个小时以后,她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
她是生气了么?所以不愿意理他了?
他不知道他最后跟她说的那些话,她到底听到没有,如果听到,她该如愿了,也该消气了,为什么还不睁眼呢?
他有点恍惚的走近,周围的仪器发出轻微而单调的声音,每一下,都震颤着他的心跳。他很怕这种声音忽然停下来,但他更怕她一辈子都是这样,躺着,不看他,也不理他。
雷允晴的一只手无力的垂在床边,手背上皮肤灰白,一根根青的血管突起,滴注针头扎在静脉上,用胶带固定得很牢。她的脸被纱布和绷带包扎得已经完全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可是睫毛仍然很长,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蕊,微微颤动着。氧气罩下每一声急促清欠的呼吸,都像是一把刀,一刀一刀缓缓割绞着五脏六腑。
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怕,戴着手套的手缓缓伸出去,试探性的碰了碰她的手指。她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把整只手掌轻轻覆在她手背上,隔着防菌手套,仿佛仍然能感受到她皮肤的触感,那么冷,像是没有温度。
很大很大的一颗眼泪从他的眼底落下来,掉入口罩里,再滑到唇边,咸涩苦湿,他慢慢蹲下来,用两只手围住她冰凉的手,眼泪如泉涌,慢慢的爬满他的棱角分明的面庞。
一台仪器突然发出异样的蜂鸣,其中一个护士发现后,立刻作出指示:“病人情况有变,马上准备急救,去请胡医生进来。”另一个护士上前去拉陆子鸣。
然而拉了几次,他的身子却一动没有动。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泡沫般脆弱的希冀,他只怕自己一动,一切就会像玻璃般碎裂开来,然后她就会消失在冥冥黑暗中,剩了他一人,独自坐在冰天雪地的空地上,寒冷而绝望。
更多的医生和护士涌进来,秦书兰站在门口,焦急的向里面张望。他们强硬的掰开他的手,把他拉开,用尽各种方法为她做紧急处理,仪器上跳动着不规律的波纹,他慌张而茫然,被人拉出病房时仍未回神。
医生给他打了针以后,他终于睡着了。后来在陆妈妈和医生的商量之下,每次给他吃的药里总加了一点安眠药的成分,让他吃完药就可以好好休息。
他从陆妈妈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一点雷允晴的情况。抢救过来了,但是情况很糟,颅腔内有积血,导致大脑皮层功能严重损害,通俗点说,就是变成植物人了。
他不太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了,或者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茫然的看着母亲。
陆妈妈叹了口气,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可是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再没有一种惩罚对他来说,比这更为深重。如果她还有意识,如果她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原谅他。
陆妈妈怕他太伤心,安慰他说:“你也别太难过了,发生车祸这种事,谁也不想的。你能捡回条命,妈妈已经没所求了,对允晴,对雷家,我们也只能是一万个抱歉,希望将来能补偿的,就尽量补偿他们吧。”
他没有回答母亲,只是疲倦的闭上眼睛。
这些天,他几乎是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天晚上,雷允晴打开车门,决然的扑下车去的那一幕。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和他划清界限,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不见。
陆妈妈以为他又睡着了,摇了摇头起身走开。陆子鸣侧身背对着她,面朝窗户,睁着眼睛怔然出神。
*
他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本来骨折就不是很严重的伤,加上医生护士的悉心照料,很快就恢复健康。
出院时他最后一次去看雷允晴。
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从ICU里转出来,换到了普通病房。伸出被子来的手腕细的只剩皮包骨头,手背上还扎着点滴。昏迷后她就失去了主动饮食能力,每天的三餐只能靠注射营养液代替,除此之外,因为不确定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人的行动,为了防止肌肉萎缩,每天都要用恐怖的仪器进行肌肉刺激,辅以一定时间的肌肉按摩。
他慢慢走近,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床前。
她额头的伤口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疤,脸上的伤痕也多半愈合,只是脸孔消受得厉害,苍白的脸孔上两粒眼珠木然的睁着,如同黑弹珠一样,因为瘦,更加大得惊人。
他握住她苍白细瘦的手,另一只手撩开她脸侧的发。她的眼珠并没有动,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的盯着天花板。
他听母亲说,她从醒来以后,就一直是这样,有时睁着眼,有时闭着,但几乎从来没有转过眼珠,看见父母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
她这样的反应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蜷起她的手指,慢慢放在自己手心,再举起来,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吻了吻她的手指。她的手还是很软,指甲纤长,皮肤温凉。做这样的动作他仿佛十分熟捻,就像之前已经做过无数次,明明出事之前他们就在吵架,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过,可他就是这样熟悉。
刚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有点害臊,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却是盖两床被子,各自背对着背,那时她的手脚就总是很凉,半夜会本能的转过身来,偎向更温和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却红着脸不肯承认,非说是他侵犯了她的领地。
后来两个人有了亲密的接触以后,她就理所当然的把手脚都放在他身上,贴在他怀里睡了。每个夜晚,他的臂弯紧紧搂着她,那样熟捻,那样契合,就像生生世世,他们从来都是一对。
他本来以为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回国,她仍然未嫁,他们终究走到一起,怀里紧抱着的会是一生。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换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是那样恨他,他却爱她无法自拔,直到那个雪夜,她冰冷的身体靠在他怀里,他才知道:如果她死了,一切都是惘然。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她淡的眉毛上,顺着眉骨抚过,然后是眼睛,睫毛,鼻梁,嘴巴,仿佛要用心,记住她的每一寸样子。
最后,他说:“离婚协议我已经请人拟好,就等你醒来签字……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活着,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的眼睛发红,沁满了血丝,嘴唇发颤。他站起来,俯身,最后一次亲吻她,唇落在她冰冷发青的嘴唇上,却仿佛被烫到一样,倏的收回。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在医院养伤的这段日子里,他纠结反侧,终于做出这个决定。以为开口会很容易,却依然耗尽了所有的心力。那样痛苦的割舍过,把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割舍,没有办法,走到绝境,筋疲力尽。明明那样爱她,但却不能不放手。
他转身,再无留恋的往病房外走去。躺在病床上的女子,双眼直视着天花板,苍白的眼角下,却有一点水光晶莹闪动。
当晚,雷允晴的病情发生术后以来最大的一次波动,医生匆忙的为她盖上氧气罩,急促的呼吸喷在氧气罩上,凝成片片白雾。仪器上各种数据频繁的跳动,秦书兰和雷少功守在她床前,不停的和她说话,可是她只是怔怔的看着天花板,发红的眼眶像两口泉眼,汩汩的往外冒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直到再也哭不出眼泪,才终于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秦书兰几乎吓昏过去。医生的表情凝重,一波又一波的抢救,直至凌晨,情况才终于稳定。医生走出病房,脱下口罩,询问白天在病人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知是谁,说陆子鸣曾来看过她。
医生问清了两者的关系后,作出决定:在病人的病情还不稳定的情况下,尽量不要刺激到病人的情绪。
八十九
天气很好,从餐厅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不远处就是喧哗熙攘的长安街,从这样高的地方望去,北京城的街道星罗棋布,就像一局规整的棋盘。有人在他的桌脚上敲了两下,他回过头去,看到陆子茵怀里抱着学士帽,嬉皮笑脸的冲他眨眼。
“恭喜毕业。”他站起来,把准备好的礼物袋递给她。
陆子茵忙把学士帽和毕业证书学位证书一股脑的都扔给他,接过袋子,问:“是不是我想要的啊?”
陆子鸣笑了笑:“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目光依旧投向窗外。
是很小巧精致的一只袋子,打开来,里面躺着一把车钥匙。陆子茵惊喜万分的把钥匙举起来,放在阳光底下翻来覆去的看,忍不住在钥匙上亲了一口:“哥,真是爱死你了!”
陆子茵老早就缠着他要买车,只是家人都认为她还在念书,开着车在学校里窜来窜去太不像话。今天陆子茵毕业,家里每个人都有表示,而陆子茵在他面前,老早就明示暗示,说想要一部车。
陆子茵跪在沙发上,趴着窗玻璃向下张望:“哥,车停在哪里?我们不吃饭了好不好,我迫不及待想试车了。”
陆子鸣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皱眉道:“快下来,像什么样。”
这里是会员制餐厅,出入皆名流,已经有人朝这边看过来。陆子茵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在沙发上坐好。
陆子鸣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示意上菜。
用餐中,又问她:“真的决定不读了吗?姑姑也同意你的决定?”
陆子茵正在喝汤,愣了一下,摇头说:“不读了,我这个专业读下去没意思。难道将来一辈子都闷在实验室吗?”
这点倒是真的。他当初也没想到陆子茵这样的性格会去学化学。
“工作的事让二叔给你安排?”
“不,我自己找了。”
“你自己找的?”陆子鸣放下叉子,有点吃惊的望着她。
陆子茵含糊的“嗯”了声,仍然埋头吃饭。
“哪家公司?做什么的?怎么之前一直没听你说?”
陆子茵终于放下勺子:“哥,你真快赶上奶奶了。”
陆子鸣瞪她一眼:“少来这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陆子茵吐吐舌:“好了,我招了。我发邮件给雷二哥哥了,他说在公司里帮我安排一个职位。”
“你去上海?”
陆子茵点点头。
餐桌上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谁也没有动。过了一会,陆子鸣说:“我劝你收收心思,叶三在上海已经有女朋友了。”
“那我也要去。”陆子茵赌起嘴巴,满不在乎。
“你非得不撞南墙不回头吗?”陆子鸣的语气稍重,陆子茵还欲张口说什么,忽然咬住唇不说话了。
原本好好的用餐气氛顿时荡然无存。陆子鸣叫来侍者埋单,一路到停车场,陆子茵都垂着头默不作声跟在后面。
车位上停着一辆崭新的保时捷卡宴,陆子茵脸上倒不见什么喜色,也不嚷着要试车了,乖乖的坐上副驾驶位。
陆子鸣却想起一个月前他出差去上海。下榻的酒店在浦东陆家嘴,从酒店露台就可以看到蜿蜒如白练的江流,在缓慢而平静的日光下,闪烁出丝绸一样的光泽。
他在工作之余分别电话邀约了雷允泽和叶绍谦。雷允泽因为雷允晴的事情对他怨念颇深,直接通过秘书拒绝了他的邀请,而叶绍谦和他约见在外滩上的一间餐厅。
那晚他们喝了许多酒,酒意朦胧间,他说起雷允晴的事。这是他第一次向别的人说起那一晚的情形,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可是梦境没有随着时间渐渐模糊,反而愈加清晰,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残酷的唤醒他。
叶绍谦当时已经喝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也正是这样,他才敢对他说起这件事。
但是叶绍谦听完后,却拍着他的肩膀说:“说不怪你那是假的,要是我开车带着茵茵撞了,你也不会放过我。以前我不能懂我姐的想法,但是直到我遇上一个人,我觉得有点明白了。说到底,我姐还是爱你,你觉得她是恨你,我觉得她其实是想成全你。”
他觉得不可思议,诧异的睁大了眸子。
叶绍谦苦笑了声:“如果有一天,我爱的人,我不能再爱她了,我宁愿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静静死去,也不想拖累她的下半生。”
他停了片刻,向他举起杯子:“也许你跟我姐分开是对的。”
他迷惑的眯起眸子,不远处的另一张餐台,衣着华贵的孤身女人,正点上一枝烟,十分熟捻的姿势。
他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雷允晴抽烟的样子。
那天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到酒店后,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醒来时满头大汗,脸上湿湿的,不知是泪还是汗。落地窗的帘子没有拉上,这里的江景是真的十分漂亮,晚上总是一江的灯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坠到江里去了,波光里潋着闪烁的灯影。他走到露台上去点烟,那样的寂寞,看万家灯火。
陆子茵是真的和他生气了,平时那么爱闹的性子,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中间他习惯性的停下来,在花店买了一束雪白的鸢尾,再重新回到车上。
一直到回家,他下车就拉住她,用很严肃的语气对她说:“你别在叶三身上浪费时间了,他这次是认真的,你就算追到上海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陆子茵“哼”了一声,不理他,径自往院子里走。
柳嫂在厨房做饭,客厅倒是没人,陆子鸣追上去,摆出兄长的口气教训她:“茵茵你也不小了,懂事点好吗?你那时候年纪小胡闹闹我们也都由着你,可你看你现在还像话吗?一个姑娘家跑到上海去倒追人家,将来你要是一个人回来,叫人家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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