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就是“吸毒”。她终于亲眼目睹。
她是“吸毒犯的女儿”,她真的是“吸毒犯的女儿”。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见证。
黎菲儿至今还仍旧记得那个黑色的星期五。
那天是她十三岁的生日,天空下起了连绵阴沉的小雨,她像往常一样把药煎好端给婆婆喝,然后她便背着书包去学校。
她也曾幻想过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亲爱的赵淑真和黎卓群会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样给她买蛋糕,带她去挑选新衣服,在夜晚的时候会陪同她唱着快乐的生日歌一起吹蜡烛。
可是,幻想仍旧只能是幻想呵,永远都无法有实现的那一天。
在黎菲儿的记忆中,她根本就已经不记得什么叫做最平凡最普通的“快乐”。
就在她走在通往学校的大叶子街上,一群住在街道附近的孩子们追赶着她,起哄地叫着她“吸毒犯的女儿”,她家的事迹,在整个大叶子街都是远近闻名的。黎菲儿皱起了眉,终于,她忍无可忍地弯下腰捡起了地面上的一块砖头狠狠地向那群小男生砸了过去,并且那块砖头恰巧就砸中了其中一个小男生的额头,而那个小男生,就是小时候她曾经见过的孩子王周时哲。他流了满头的血,捂住伤口大声地哭喊着,然后他气急败坏地冲过去用力地踢了黎菲儿一脚,又对着她的脸歇斯底里地吐了一口唾沫,大声地骂道:“吸毒犯的女儿!你爸你妈全是该死的吸毒犯!不要脸的吸毒犯!你们全家都去死吧!”
那一刻,蒙受了如此羞辱的黎菲儿是多么想冲上去将周时哲扑倒在地,用自己小小的拳头去揍他去打他,喊出自己所有的委屈。
但是她没有。
因为她深深地知道,她的爸爸妈妈确实是吸毒犯,是不要脸的吸毒犯,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吸毒犯,是他们让她活得如此卑微,是他们让她活得如此下贱如此不甘如此苟且偷生。
黎菲儿使劲儿地抬起手擦掉自己脸上的口水,她下定决心,不哭,不哭,就是不哭!
她连可以帮她擦眼泪的人都没有。
她连可以爱护她保护她的人都没有。
没有,没有,她什么都没有。
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就是在那天晚上,黎菲儿放学回到家里,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到家里面一片狼藉,并且,赵淑真和黎卓群吵得很厉害,几乎是撕打在了一起。黎菲儿清楚地记得,她看到赵淑真像是发疯了一样冲进了婆婆的屋子里面,她想要抢婆婆用来吃药的钱去换“白粉”,接着就是黎卓群冲到厨房拿出菜刀,又满脸凶狠地跑到婆婆的房间里面,几乎就要失去理智的声音在房间里咆哮起来:“婊子,你他妈的给我滚!你还嫌没害够我?!滚!”
黎菲儿吓得浑身一哆嗦,她逃似的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锁上了门,用被子紧紧地捂住了耳朵,她不想再听到赵淑真和黎卓群那些肮脏可怕的叫骂声,她不想再听到他们那些让她毛孔扩大的争吵声,她已经受够了!
这种日子,这种生活,她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真的真的受够了!如果可以,无论是谁都好,带她逃走吧,只要是能够远离这里的地方就好,只要是遥远到再也不被任何人找得到的地方就好,她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
就是在这样昏昏沉沉的憎恨与恐惧之中,黎菲儿慢慢地睡去了,梦里,她看到了黎卓群拿着菜刀狠狠地刺进了赵淑真的胸口里,甜腻腥咸的血液顿时弥漫了整个黑暗的屋子,到处都是黏稠的气息……
黎菲儿“啊”的一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她迅速地跑出了房间,正看到婆婆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她蹲在灶台旁煎药,干枯的手指就像是裂开的老树皮,黎菲儿看到婆婆的额角上肿起了青色的带有血丝的包,她急忙跑过去,担心地询问:“婆婆,你的额头怎么了?是谁打的?”
婆婆抬起憔悴沧桑的眼,静默地摇了摇头,她望向黎菲儿,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
“菲儿,听婆婆说,你爸妈在昨天夜里,被警察抓走了。”
就是在那一瞬间,黎菲儿感觉自己的脑子里面“嗡”的一声巨响,世界,已经毫不留情地塌陷了。
是的,她的父母因为偷盗以及吸毒而被判刑三年。
三年,一年又一年,仿佛是遥遥无期的约定。
将黎菲儿拉进了一个陷阱,比沼泽还要缠绵。
她能够做到的只有等,除了等,那便是等待,一边挣扎,一边等待。
至少,她能够抱着一丝仅有的希望去等待。
4
黎菲儿从此开始更加努力刻苦地学习,她不再理会任何人对她说三道四,她只是希望能够在这三年的时间里考上家乡最著名最优秀的沐川中学,那样的话,在三年之后,在她亲爱的赵淑真与黎卓群刑满释放之后,在他们看到她变得优秀之后,也许他们会为了她而改邪归正,也许他们会为了她而开始崭新的人生。
黎菲儿单纯而又天真地以为着,她以为赵淑真和黎卓群也会像她爱他们一样地爱着她。
可是,事实证明。
她错了,从一开始,她就完全都错了。
错得彻底,错得干净,错得一塌糊涂。
是的,漫长的三年之期终于姗姗地到来。她终于见到了久违的“他们”,可是,他们俨然已经不成人样。
她还记得赵淑真和黎卓群回到家中的那一天的情景,黎菲儿刚刚打工回来,就发现阁楼下有邻居在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发现黎菲儿又全部都向她投来了复杂的眼神,黎菲儿也没有多想,她在心底冷笑一声之后就走进了阴暗潮湿的阁楼里面。
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她不禁感到疑虑万分,迅速地推门而入,顿时就吓了一大跳。因为,她看到石地上扔着几兜子行李,而刚刚被释放出狱的黎卓群一脸苍白地在翻着客厅里面的柜子,铁锈斑斑的柜子被他不住颤抖的双手翻打得砰砰直响,黎菲儿知道那是三年前他和赵淑真专门放那个东西的地方。
原来,他还是没有把它戒掉。
甚至,他都没有发现黎菲儿就站在他的身后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用一种几乎濒临绝望的表情注视着他的背影。
她是多想喊他一声“爸,你回来啦”,可是,她清楚,就算她开口喊他,他也不会听到的。柜子下面的钱盒已经被打翻,里面除了余下的几个一角钱的硬币之外便空空如也。黎菲儿仿佛已经猜测到是谁将钱盒撬开,又是谁将钱全部拿走,赵淑真,是她日思夜想的赵淑真,她的母亲,她的妈。
心脏被捅破的那个黑洞至今仍未愈合,黎菲儿虽然不知道赵淑真和黎卓群在监狱中度过了怎样的三年,不过她却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再次拿起注射器的模样。
她的耳边不停回荡着注射器被缓缓推动的嘎吱声,有品的药液在刻度计上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黎菲儿彻底绝望了。
她以为他们会改过,她以为他们是爱她的,她以为他们看到了自己被沐川中学录取的通知书会答应她一起重新开始,她以为她以为,原来全部都只是她一相情愿自作聪明而已。
上帝做证,她恨不得杀了他们。
但是,就在她刚刚冒出这个念头还不到两个星期的时候,就在他们刚刚刑满三年被释放之后还不到两个星期的时候,赵淑真和黎卓群因为射入毒品过量而双双死在了家中。
他们真的死了。
撇下她一个人,再也不会回来。
永远都不会回来。
那一刻,黎菲儿曾经想过自杀,可是,她看到屋子里面苍老多病的婆婆,她要是离开了,谁能够来代替她去照顾婆婆呢?不,不行,她不能够和赵淑真以及黎卓群一样无情,她还要照顾婆婆,她必须要照顾婆婆。
是的,她还不能够死,真的不能够。
在赵淑真和黎卓群下葬的那一天,黎菲儿的胸口仍旧不可遏止地剧烈疼痛,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一滴泪都哭不出,她只能混着心中流淌的血与黑洞一起化脓,最终,变得腐臭,溃烂。
十三岁,十四岁……十五岁……
黎菲儿从十三岁便开始长大。
十六岁的时候,便已经老得不成样子。
哦,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们都在备受折磨,活受煎熬,却依然必须强颜欢笑,强颜骄傲。
——BY 黎菲儿
5
雨逐渐地变大,依然不停地落下。夜晚中的墓地,没有风也没有多余的气息,只有泥土冰凉的味道,乌云在头顶上滚滚流淌,遮住了月亮,只剩下星光。
黎菲儿不知自己究竟在墓碑前站了多久,只是看着墓碑上照片中的两个人,赵淑真,黎卓群,他们笑得依旧那么美好,让黎菲儿的胸腔一阵崩裂般地剧痛。
两个星期了,他们已经离开她两个星期了,只不过这一次是彻底地离开,毫无留念地离开。
我不会原谅你们的,除非,你们回来求我,你们回来向我认错,可是,你们还会吗?
黎菲儿咬紧牙齿死死地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她瞪大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来。
即使你们真的会回来,也休想要我原谅你们!
最后,黎菲儿握紧了伞柄,仿佛要将手指陷入铁制的伞柄内部。她皱紧眉头,带着一身的疲惫与伤痛毅然地转身,决绝地离开,一如赵淑真和黎卓群当初离开她的那般。
身旁的风吹得很大,树叶在雨中哗啦哗啦的作响。黎菲儿静静地走回了山下,她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走回了可以通往家中的那条小巷。
幽深昏暗的小巷,狭窄而又阴沉,长满青苔的石面上满是大摊大摊的积水。雨伞被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浇打,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黎菲儿没有遮伞,她只是随意地将雨伞收起拎在手中,任凭雨珠砸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发上,她的脸颊上,她的肌肤上。
她无处可逃,她也不想逃。
轰隆轰隆的雷声响在头顶,她居然觉得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未尝不可,走到世界的尽头,走到荒芜的尽头,下吧,就让大雨下得猛烈些吧,在这阴冷的小巷之中,如果大雨能够将她从这个世界上屏蔽,她无比乐意。
慢慢地,黎菲儿蹲坐在了小巷的石阶上面。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从脸颊上滑落,浸湿全身,流进眼底。
她的眼神是乌黑的空洞,如同两颗大大的玻璃珠子,在黑夜中闪烁着猫瞳一般幽静暗黑的光芒。
小巷安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几乎喘不过气。
许是雨水的嘈杂声让黎菲儿产生了错觉,她竟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回荡在耳膜深处。
身旁的一个水坑被溅起,水花四射,一双NIKE的高帮儿篮球鞋出现在了黎菲儿的面前,隔着不到一米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黎菲儿微微地怔了一下,她缓慢地抬起了被雨水浸泡得苍白的脸,借由点点的星光,看到面前的男生完全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黎菲儿眨了眨睫毛上的雨珠,睁大眼睛仔细地看向他。幽深宛如深潭一般的双瞳,刘海儿如同浮云一般散在眼前,他穿着黑色的T恤,帽子戴在头上,微微削瘦的肩膀上背着一个大大的黑皮盒子,那个时候,黎菲儿还不知道那个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
她只是静静地巡视着他脸上精致的光彩,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他左眼角下那颗小小的,灰褐色的泪痣上面。
泪痣,那是只有女人才会有的泪痣,天生就是为悲伤而生的泪痣。
她不禁歪了歪头,对他的那颗泪痣感到好奇,原来,男生的眼角下面也可以长泪痣的么。更加奇怪的是,她居然看着他的脸就想起了小时候的周时哲,虽然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再见到过他,可是他当时的傲气,他当时带领着所有小孩子在大叶子街玩耍时的得意,以及他对着自己吐了一口唾沫的情景都在黎菲儿的心中根深蒂固,仿佛无法再被抹去,就像是在心上刻上了一种耻辱的标记。
他的那种骄傲与不驯,更加地发射出了她作为“吸毒犯的女儿”的耻辱。
没错,就是耻辱,永远都不可能忘得掉的耻辱。永远也不可能像他那般骄傲地扬着头的耻辱。
细密的雨帘中,黎菲儿忽然听到了那个男生在雨中带着略微沙哑的好听的声音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啊,做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黎菲儿怔了怔,抬起头,勾动嘴角,对他咧出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容,意味深长。可是有某种液体却很不争气地累积在了黎菲儿越来越红的眼眶里,哦,感谢这是黑暗的雨天,它让她眼中的泪水没有人看得见。
“嘿!帅哥,带我回你家里去吧!”
男生依旧面无表情,身上散发出的只有冷漠的气场。
见对方不理睬,黎菲儿更加觉得自己悲哀起来,呵,真可笑,她已经送上门了都没有人要,原来,这就是“吸毒犯的女儿”的宿命。
“这么大的雨,你再这样下去会感冒的,回去吧。”良久之后,男生看了黎菲儿一眼,低着嗓子说道。
“回哪儿呢?”黎菲儿看着他,眨着睫毛上的雨珠,喃喃地问着。
“回你该回的地方。”男生说完,转过身,将双手揣进牛仔裤的口袋里面便要离开。
可是,他却蓦地停住了,因为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黎菲儿忽然从地面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紧紧地抓住不松开,就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男生转回头,刘海儿沾上了雨珠,在暗夜中闪烁着可以刺伤眼的光芒。
“带我走吧。”她低着头,带着哭泣的颤音请求着。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求求你了,带我走吧,去任何地方都好,只要是遥远得再也回不来的地方,求你,求你……”眼泪终于顺着脸颊不可遏止地流淌而下,啪嗒啪嗒地落入了雨地里,与波光粼粼的雨水混为一体,再也无法看见。
因为,她没有该回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容纳她的角落。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男生微微低了低眼睛,星光照出他半个侧脸。他精致的嘴角用力地抿着,慢慢地,他伸出了手,微微迟疑了片刻,最终,紧紧地握住了黎菲儿的小手。
她小小的瘦弱的手,被握进了他大大的宽阔的手掌。
他的手指那么的冰凉,有人说手指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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