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他没有按照岑君西说的,把她留在医院单独过一夜,而是早早的把她接回来,回到家里调养。她在讨要复婚协议书之后身心俱疲,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后来渐渐睡着了也没有放开他,他只好和衣陪她睡了一夜。
他像凉台走去,等走进了才发现她在打手机,风把她的声音吹远,而她的声音又很小,他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担心她的身体,敲了敲落地的门。
她惊觉的回过头来,看到是他,匆匆在电话里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他替她把门打开,她进来第一句话便是仰起脸来问他:“你为什么不肯再复婚协议书上签字?”
他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他一贯做事果决,却要在这种事情上突然犹豫起来:“我想、我认为……这件事情、我们应该再认真的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她打断他,两指并立以手指天:“我周心悦以我父亲起誓,以后甘愿嫁给沈静北,为其孕育子孙,绝不再生二心。”
沈静北被她突然这样的态度吓到,还来不及做出阻拦,她便抓住他的手,几乎迫不及待的问:“你愿意和我一起照顾涵涵,还有我们其他的孩子,然后白头偕老吗?”
其他的孩子,白头偕老,这样充满诱惑力的字眼,他想忘了太久,几乎来不及思索,就本能的点下了头。
“签字。”周心悦把笔塞进他手里,诱哄一样:“把字签了,我爱你。”
他的笔尖几乎已经落到那张薄纸上,却堪堪抵着纸面停下来,他将钢笔搁到桌子上,站在那里看着她,只是无法让自己落下笔。
他又将笔递给她,说:“你先签。”
她接过去,手腕也落在纸上,她才觉得手腕在发抖,握着钢笔的手一直在发抖,抖得笔尖时不时的蹭在纸面上,划出极短的一些线条。
岑君西身体一直不好,有些毛病不光是这些年劳累得的,是年轻时候就种上的病根。那天他躺在加护病房里,江仲迟跟她说的那些话,她都记得清楚。他的病很严重,而且睡眠很成问题,因为心里有事,所以总是休息不好,恶性循环。从前他其实没有这么多心病,工作再累,回来也倒头便睡,她总要替他脱掉皮鞋,再盖好被子。以后她再也不能替他做这些事了,以后他可以再找一个爱他的女孩,来替她哄他,像哄孩子一样的睡觉。
沈静北叫她,声音很轻:“心悦。”
她回过神来,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笔尖已经触到了纸面上,而且一直抵着纸面,墨水将纸面湿透,印染出一个难看的黑点来。
沈静北转身走开。
她把笔放下,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拿起来,麻木的、机械的,在那里签上自己的名字,门外有人敲门,是勤务员,隔着门轻声叫他:“沈先生,起床了。”
他说:“我知道了。”
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在衣帽间挑合适的领带,后来他走过来,说:“心悦,你并不爱我,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拉着我的手,叫了好多声我哥的名字,”他停顿了一段时间,又说:“你一直说,别离开我。”
她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你有事情要我做,直说吧。”他拿起笔来,也在复婚协议书上签上名字:“我这辈子欠我哥的太多了,我得还。”
他打电话给秘书,让秘书安排时间,务必要在上午将岑君西约出来。他坐车要走,上车前周心悦追出来,脚步依然不稳,却十分感激他:“拜托了。”
他拍拍她的肩,微笑:“我也很期待能成功。”
中午的见面的地方是在西林的顶楼,岑君西请他吃粤菜,厨师把一道道菜端上来的时候,倒有点像过年的年夜饭似的,十足的一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岑君西还笑吟吟的,也不知道是挖苦还是讽刺:“你到我这里来,也没什么拿出手的招待,不成敬意,随便让师傅做了几道菜,你尝尝。”
沈静北微笑:“怎么做这么一大桌子,又吃不完。”
岑君西只顾着亲自开酒,又起身给他斟满,后来才说:“你不来,我一个人原本也是要这么吃的。”
他招呼小北动筷子,一开始喝酒的时候才举杯,遥遥的示意一下,后来渐渐吃着说起家常来。
他从没想过,兄弟两个大了,原来还会有这么多的话会说。其实他们原本是最亲密的手足,小北小时候总是喜欢跟在小西的身后,软软的叫他哥哥,晚上睡觉的时候总会趴在被窝里,等着哥哥昨晚功课也上床,不肯睡觉,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听哥哥念童话书,有的字连哥哥都不认识,于是笑话他“文盲西”,他就吐着舌头回敬他:“白痴北”。
“文盲西”和“白痴北”长大了,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有了各自的人生轨道,却有了共同的爱人和儿子,现在绕了一圈又回来,兄弟俩坐在这里,面对面,他夹了一筷子鱼肚到小北碗里,正午的阳光恰好斜射进来,小北像小时候在被窝里看书那样,快盹着了似的眯起眼睛,他突然觉得难过起来,当初如果没有从家里离开,那现在会不会不这样。
他们没再说其他的事情,仿佛这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常饭,他来找他,只是叙旧情的,彼此并没有别的话要说。
岑君西请的大师傅做菜果然是有一手,海参螺片炒的嚼头十足,佛手排骨口感酥嫩,脆皮鸡更是香而不腻。菜整整摆了一大桌子,可岑君西吃的不多,只是对那道一品全家福有点兴趣,吃了一些。
那道菜其实只是年夜饭上比较经典的一道菜品,用虾仁、鲜鱿、带子和油泼的鱼肚加工腌制上浆,再用鸡肉、五花肉、鱼肉做成丸子入锅炸,再放入冬笋、香菇略炒,然后放入鸡汤、鱼肚、鱼圆、肉圆、火腿烧制,待原料入味再加入虾仁、鲜鱿、带子,略烧勾芡,装盘。
这么多而复杂的程序,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从前过年的时候,邵颖总会破格做上一回,往往腊月二十□就要开始准备,一直到年夜饭上才能烧成,能吃到的人都说有福气,可是后来很多年了,沈静北也记不得,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请求她做,她都不肯做了。
他明白岑君西为什么喜欢吃这道菜,那么美好的愿景,可他成全不了他,只能希望他今后能过的安好。
“哥,”他终于放下筷子,将著头搁到筷子架上,掏出那张已经生效的复婚协议书:“我跟周心悦复婚了。”
岑君西的筷子停顿了一下,但他很快笑着说:“挺好的,她其实一直喜欢你,是我把她硬要拴在身边。”自始至终,他都没敢看那张纸一眼。
“对不起哥,她骗了你,”他要说下去,一定要逼着自己说下去:“我们一道比利时就同居了,涵涵,是我俩的孩子,她怕你报复涵涵,才骗你说,孩子是你以为流掉的那一个。”
岑君西很努力的在保持微笑,手里转着筷子,象牙筷头镂雕着最精致的花纹,下端沉重,他捏在手里,一点点转着,如同把玩。
“心悦其实知道涵涵被绑架了,她说没想到你这么狠心,知道孩子不是你的以后,要借助杨炎的手来杀掉他。”他要喝一口酒壮胆,才能让自己说下去:“她让我来告诉你,她恨你,她有你的犯罪证据,并且要向法院提起诉讼,拘捕你。”
“你走吧哥,快点走,通缉令很快就会下来,你今天下午一定要走。心悦她手里的证据十足,她说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拿出来,今天她决定要给周叔叔报仇。她要我把这个还给你,从今往后,她和你就是陌路人。”
他把西装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搁到桌子上,是一颗红色的、剔透的小珠子,用一根红绳拴着,似乎很旧了,连红绳都褪了色。
“走吧,赶紧走,随便去一个国家,但不要去爱尔兰。”他笃定的说:“涵涵是沈家的孙子,杨炎不敢把他怎样,你走了,杨炎自然就知道了。”
岑君西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配浅灰色的衬衫,连领带也是银灰色,餐厅很安静,他过了一会儿才说话,声音同他的衣着一样,低沉又和谐。他说:“好,我马上就走。”
他带他去了办公室,诺大的总裁办公室,他一直走到最头,打开柜子,里面是一只保险箱,他转动保险箱的密码,咔哒一声,将保险箱打开。他从里面拿出来一份文件,展示给沈静北看。
那是一份出生证明和DNA检测的原件,他拿给他过目,最后码成一摞子,捏在手心里,对他说:“我爸待你不薄,你要向我保证,像对待亲生父亲那样的对待他。”
“我保证。”
“如果你对我父亲有任何不好,我走了,也会回来找你算账,不会放过你。”
“好。”
他面无表情,最后掏出打火机来,咔嚓将那份文件点着,没过去多久,那份文件就已经化成灰,他终于笑了一笑:“你现在是名副其实的沈静北了,走吧,我也要走了。”
沈静北从西林离开,他坐上车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都失去了神智,靠在车座上,只剩下一点力气,掏出手机,播出一个熟悉的号码。接通以后他说:“我做到了。”
那边没有声音,他最后说:“我这就回去,晚上去把涵涵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是啰嗦死了!!还是没写到枪战!!吐舌头!亲们……明天别等了,我得去帮导师审批论文,估计一整天都在忙,回不来码字。这几天是因为又生病了,汗颜,体质差……又热伤风了,西安太热了,整天30五六度,海边长大的人想死!!
77章
午后的时间其实非常忙碌;中午一过秘书就打电话进来,又是会议又是文件;看样子工作又排到了晚上。一顿汇报之后;沈静北没有说话;秘书叫他:“沈市长?”
他简短的“哦”了一声,疲惫袭来;下意识的揉了揉眉心。
秘书室跟随他多年的助理;察言观色;:“您在哪里,马上要开市委常务会议,我让司机直接过去接您。”
下午的会议原本最无聊,大段大段的相关部门负责人讲话;上级再提出意见和建议;无非就是加强“硬指标”的建设,再把城市管理的各项制度落到实处。这样的会议,他以前一贯是要偷偷打瞌睡的,即使不打瞌睡也要走神,但他最擅长一心二用,神游天外也往往知道会议正在讲什么,一向有这样的走神资本。
可是今天他没打算神游天外,他所有的思维和想法都落在斜对面的父亲身上。
沈嘉尚一直在讲话,他看着父亲,仿佛从来没有仔细端详过一般。其实这样一看,还是岑君西更像父亲,剑眉大眼,眉梢微微向上挑着,双眼皮像是疲劳后刚刚醒来,痕迹很深。即将退休的人了,但一直不显老,可自从知道涵涵被绑架,不过两夜的时间,父亲仿佛一下子衰老,连两鬓都生了白头发。父亲的工作一直都很忙,这两天休息很不好,大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脸颊也瘦的带着阴影,显得非常憔悴。
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敬仰的父亲,可他怎样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怎么会在一朝之间,有人突然告诉他,他认错爸了。岑君西告诉他消息那天,他只是不信,后来送岑君西去了医院,他坐在长廊上仔细想、反复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完全说不通,不可思议,也许只是岑君西想不开,胡说八道而已。可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说出来,岑君西比他还要激动,根本不像是说谎,坚定愤怒的让他害怕。所以他最后动用了关系,仅用了一根头发,让他自己得到了答案。
得到答案的时候,他被打击到了,将他和岑君西的往事反反复复思索,越想越觉得混乱。他很想去问母亲前因后果,可是一想起母亲对岑君西的态度,便又忍住了。那晚他找借口偷偷去书房看父亲,这个男人依然受他敬仰,可心里却隔着人间悲喜,不再是他的爸爸了。
他觉得眼睛发酸发张,强忍住,更觉得难受,似乎有一点反胃。其实他中午吃的也不多,可现在胃里却跟塞了石头似的,沉胀胀的。他向外走,原本只是觉得胃里难受,想去洗手间催吐,可到洗手间的时候他觉得两腿都在发抖,洗了一把脸之后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思维也越来越模糊,眼皮摇摇欲坠。他在昏睡过去的前一刻,突然想明白过来,于是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舌尖破了,传来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扶着水池,把手指深深压进喉咙,强迫自己呕吐。
把胃里的那点东西吐出来,确实轻松了不少,可他脚下还是踉跄不稳的,甚至到车库提车的时候,把司机吓了一跳。司机送他回家,她下车便直奔房间,邵颖和周心悦正在谈话,他这样闯进来,倒把她俩吓了一跳。
沈静北推母亲离开房间,猛然拉住周心悦的手:“我哥不信,他中午请我吃饭,在饭里面给我下了药。”
她十分淡定,好像早已想到了似的:“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相信。”
“所以你真的跟老A打电话了?!”
“打了。”
他只觉得恐慌:“你有把握没有,那边怎么说?”
“应该已经开始搜捕他了。”
“你当真有他的犯罪证据?”
“有,我亲眼所见他藏在那里。”
“是什么?”
“他没离开中国,我谁也不会说。”
他了解她的脾气,不再追问,疲惫的搓了一把脸,下楼去,陪母亲说说话。
母亲已经退休几年了,平日在家无事,涵涵在的时候含饴弄孙,涵涵走了,她渐渐把精神寄托在美食上,整日下厨房,亲手做吃的。他下去的时候,母亲正在蒸包子,他走路的脚步很轻,可没有像往常那样悄悄地从背后搂住她,而是倚在门框上,不说话,饶是这样也把邵颖吓了一跳,直埋怨他:“多大小了?走路还是不吭个声,就知道吓唬人!”
他抓了抓头发,厚着脸皮伸出手去:“妈,饿了,给点吃。”
“香菇馅的小笼包。”她在笼屉里拾了几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他:“中午又没吃饭?好的不学学坏的!”
滚烫的包子,腾腾的冒着热气,他咬在嘴里,鼻子一下子酸掉了,呜呜噜噜的应着,直点头。
邵颖说:“烫,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没人跟他抢,可是时间真的不够了。
他三两口吃完包子,告诉母亲:“妈,我要出差几天,你照顾好自己,人老了,得服老。”
邵颖皱着眉头,有些不放心,沉下脸色问他:“小北,你上哪去?”
他挥挥手,只管大步往楼上迈:“出国考察,一忙完了就回。”
邵颖还在身后问什么,但他听不到了,随手关上门,看着周心悦,欲言又止。周心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