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女佣的引领下去客厅,江承莫在最前面,宋小西走中间,沈奕殿后。沈奕不紧不慢地在走廊里左碰右摸拈花惹草,看到宋小西比毛笔还要挺直的脊背,以及虽努力拌糖但扔掩不去原味的苦瓜脸,忍不住低笑出声。
宋小西扭头瞪他,他清清喉咙,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在取笑你哦。我只是在想,小七你的脑袋怎么会是2000的系统呢,江公子实在是太高估你了,你马马虎虎也就算个286的吧。”
宋小西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右腿斜跨一步,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踩上了沈奕的脚。沈奕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颤巍巍地慢慢收回了脚,然后迅速弯下腰蹲在地上生不如死地呻吟。
最前面的江承莫终于对这两个幼龄儿童忍无可忍了,停下脚步,冷冰冰地回头:“走路不要嬉笑打闹。”
宋小西再不情愿,也终究是挨到了客厅门口。她一进客厅,就见到了那位熟悉又有点陌生,仪容得体姿态端庄的夫人。她的手中正捏着紫砂茶杯,慢慢品着袅袅茶香的普洱,宋小西在某个瞬间大脑处于了某种真空状态,一时没能来得及顾及其他人,半晌的时间里眼中只剩下了这个脸和身材均没有被岁月刻下痕迹的美丽女子。她僵在那里没动,直到江承莫从后面推了推才缓过神来,很快恭恭敬敬地低头,垂眼,声音细得像是耳语:“妈妈。”
陈清欣抬头看看她,点点头把茶杯放下,淡淡地说:“过来。”
宋小西只好慢腾腾走过去,坐在陈清欣的身边。见她褪下右手上那只成色极佳的玉镯子,然后套到她的手腕上,宋小西直觉想缩手,一转眼却看到不远处江承莫警告性的一眼,只好又硬着头皮忍下。
她从记事起,见到陈清欣的次数统共也没几回。但是每回见到她,陈清欣必定会送给她一到两只价值连城的玉石首饰,从极品翡翠到祖母绿,从猫眼儿到成色极好雕琢极精的籽玉,陈清欣都给得相当大方。宋小西第一次接到这样贵重的首饰几乎手软,但陈清欣的表情却十分淡然,就好像给出去的这么珍贵的东西不是她的一样。
尽管陈清欣是她的母亲,宋小西却一直都莫名地觉得,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这句话对于她和陈清欣来说也很适用。每次她心惊胆战地收下这些东西后,她潜意识里便会不由自主命令自己要淑女,要学着宽宏大量,不管陈清欣从小有多疏忽她,不管她现在有多不想见到陈清欣,她都要学着原谅。
今天也是一样。宋小西低下眼,小声说:“谢谢您。”
虽是江家的宅子,但明显今天的主角是陈清欣。等到家宴开始,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陈清欣不在的时候,家庭聚会宋小西一般是不怵的。因为小辈众多,长辈们的话也有限,一顿饭每个人平均下来,落到她头上的提点也不会几回,并且大多都是安全话题。但今天鉴于宋小西那美丽温婉的母亲时隔六年刚从国外回来,又逢生日,大家的话题便全都围绕在了陈清欣身上,连带着她的女儿宋小西也成了太阳旁边那颗被照耀得闪闪发亮的小金星。
从学业到实习,从闺蜜到男友,宋小西每隔一分钟就要抬一次头回答问题,连最爱吃的江家招牌豆腐都没有尝上几口。她被关注得很痛苦,她被盘问得很焦躁,再看看与她一道的沈奕和江承莫,前者正一脸微笑地喂着五岁的小侄女慧慧吃东西,而后者坐在她旁边,正悠闲自得地夹着一块江家豆腐往自己的盘子里面搁。
她一个人应付长辈应付得累死累活,剩下两人一点解围的意思都没有。宋小西看不过,牟足了劲在桌底下狠狠踢了江承莫一脚。
江承莫的手微微一顿,总算瞟过来一眼,看到宋小西幽怨哀苦的眼神,然后扭过头,给她也夹了一块江家招牌豆腐。
“……”宋小西欲哭无泪地望着他,都快绝望了。
家宴当天,各小辈留宿一晚是惯例。宋小西吃完晚饭正打算朝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的江承莫蹭过去,被陈清欣在后头叫住:“小西,你晚上和我一起睡。”
命令口吻,无从拒绝。宋小西无法,只好点头。
宋小西觉得,自己不光年龄在他们这一辈中排行最末,似乎连能力都最末。江承莫不必说,举手投足里透露的都是自信,冷静,眼光精准不容置疑;沈奕也一样,平时嬉笑调侃惯了,遇到正经事却又毫不含糊,脸色一板就让人战战兢兢,不论指点还是批评都是一针见血;其他哥哥姐姐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情形,却独独她一个,不懂得拒绝人,更不懂得领导人,一道口气稍嫌严肃的命令抛下来,她就会下意识接住,也不管自己是否有意愿接受。
现在就是这样。宋小西望望陈清欣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母女俩相处成她们两个这样的也不常见。宋小西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玩了一个小时的手机游戏,陈清欣走到阳台上和其他人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尽管宋小西无意侵犯他人的隐私,但陈清欣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顺着风传了过来,从“你呢,吃完晚饭了吗”到“不可以这样,我还要在T城再待一周,之前和你说好了的”,从“不要紧,你不用担心的”到“不会的,我的机票都订好了,一定会按时回去的”,口气耐心,语调温柔,宋小西听得久了,慢慢地眼睛开始泛酸。
等陈清欣从阳台走回来,宋小西已经恢复平静原状,把发烫的手机连到充电器上,说:“妈妈,水我已经放好了,温度正好,您去泡澡吧。”
陈清欣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宋小西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刚刚陈清欣打的一个小时电话,是和她如今的恋人。陈清欣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从来没有那样温柔过,一回都没有。宋小西托着下巴觉得有点悲哀,既然宋常青和陈清欣都不喜欢彼此,当初生下她又干什么呢?既然生下她的时候不愿抚养她,那就让她索性自生自灭到底好了,现在又开始尽力弥补父母爱又干什么呢?
陈清欣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宋小西正抱着抱枕发呆,见状坐起来:“我来帮您吧。”
陈清欣看她一眼,把吹风机递了过去。宋小西动作很轻柔,静默半晌,还是轻声开口:“妈妈,祝您生日快乐。我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大好,希望您能珍重身体。”
陈清欣闭着眼,慢慢地说:“小西,你对我太尊敬了。”
宋小西抿起嘴静默。陈清欣睁开眼看看她手腕上的镯子,又说:“每回见你,我给你的首饰你都没有戴过。”
“那些都太贵重了。”
“并不贵重。”陈清欣淡淡地说,“以后等我不在了,我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
宋小西滞了滞,这话让她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请您不要这么说。”
“小西,你是不是还很怨恨我?”
“我没有。以前也没有过。”
“你爸爸很爱你。”
宋小西微微一笑:“他也是这么说您的。”
陈清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宋小西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您在国外过得还好吗?”
陈清欣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点恍惚。宋小西把她的头发吹得八成干,关了吹风机,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许多,于是她的话变得格外清晰:“我这些年也过得很好。您不必觉得愧疚,您看您和爸爸即使没在我身边,我还不一直都好好的?”
陈清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 四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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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宋小西有记忆起,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睡,连保姆都不要陪。如今她浑身僵硬地和陈清欣躺在一张床上,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这世上无父无母的孩子有很多,宋小西觉得自己若是跟他们相比,已算是幸运;这世上饥寒交迫的孩子也有很多,宋小西觉得自己若是跟他们相比,也已算是幸运;然而这世上,既合家欢乐又衣食无忧的孩子同样也有很多,宋小西觉得自己若是跟他们相比,就算得上是比较悲惨的了。
让人无奈的是,偏偏最后一种才是宋小西身边存在最多的。
每个孩子都有一个隐藏在心底的愿望。若是无法实现,大概这愿望永远都不见天日。宋小西的愿望从六岁到十六岁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希望陈清欣和宋常青能重归于好,然后一起参加她的家长会。
不过事实证明,愿望终究是愿望。每一年的家长会上,不要说成双成对,宋小西的座位上甚至都是空着的。
两人离婚后,宋常青忙着打理他的生意,陈清欣忙着出国寻觅她之前的恋人,宋小西就是一个被刻意忽视的存在。只是与亲情的贫瘠相对的是,宋小西的物质生活又从来都是富裕的。宋常青吝啬父爱,到底还记得自己有个亲生女儿。虽然宋小西基本上一年都不见得能见到他一次,但是宋常青给了她众多其他令人艳羡的东西做弥补。比如说,一张似乎永远也刷不完的卡,比如说,一座置办齐全的别墅,比如说,一个尽职尽责的管家,一个无微不至的女佣,和一个随叫随到的司机。
尤其是六年前他再婚的时候,宋常青更是大方得让宋小西默然。若不是她阻止,估计他已经在那张写着死后所有财产都归宋小西的遗嘱上签了字。
在长辈们的眼中,即使是拥有这样的一对父母,宋小西依旧算是在健康成长。她的学习成绩中上,性格乖巧,做事懂得分寸,并没有那种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脾气和挥金如土的坏习惯。
宋小西中规中矩地活了二十多年,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多么渴望叛逆。
她的确试着叛逆过一次。刚刚步入十六岁的那天晚上,她吃着江承莫带来的甚合口味的庆生蛋糕,许着自己都不知所谓的愿望,到夜晚十二点宋常青和陈清欣也没有给她打来电话问候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很浓重的失望。
失望的结果就是,她在第二天翘课去逛街,一天之内一口气刷掉了上百万。包括五只当季新款奢侈品手袋,十几套小礼服,几十双亮闪闪的鞋子,甚至还有一辆买了之后从来没有开过的红色跑车。她本想把卡刷爆以引起宋常青的注意,可惜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卡里的金额出乎她想象的大,而宋常青时值欧洲出差,也没有注意到她。宋小西逛商场逛得身心俱疲,等江承莫半夜十一点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孤单单地趴在一个小花园的石头上嚎啕大哭。
所幸当时已夜深,宋小西哭了将近三个小时,糟糕的形象除了她自己没什么人看到。她的两只眼睛像是兔子一样红又像是金鱼一样肿,长头发乱七八糟粘在脸颊上,白裙子上蹭了不少泥土,缩在巨石旁边,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江承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宋小西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伸手递给她一方手帕,黑白色简约格子样式,右下角精致地绣着logo,在小花园黯淡的光线下依旧不失细腻典雅。宋小西一直觉得江承莫在某些地方古板守旧得就像是老古董。他好像很喜欢按照那些条条框框生活,从小就不曾改变,也似乎不打算改变。用手帕,不接受人字拖,指甲永远洁净整齐,牛仔裤必是深色,身上总是带有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宋小西没有接,用手捂住脸继续抽抽搭搭。江承莫看她一眼,说:“你再丑的时候我都见过。再不擦擦你的脸就快脱水了。”
宋小西“呜哇”一声,哭得更加响亮了。
江承莫抿着唇等了她十秒钟,而后说:“别哭了,嗯?”
他把她的手掰下来,手指尖隔着手帕开始把她脏兮兮皱巴巴的脸一点点擦干净。好不容易露出比较白净的皮肤,宋小西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手腕处露出的半截手表,忽然眨了眨,再次滚了泪珠下来。
“他们都不要我,我就是个累赘是不是?”
极少会叹气的江承莫看着她,慢慢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臂把她搂在了怀里。
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地说:“别哭了,你还有我呢。”
宋小西趴在江承莫的肩膀上,哭得愈发天昏地暗。他长久地力道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呢喃着难得温柔的话,他的肩膀宽阔,怀抱温暖,味道清爽,渐渐地终于起到了不错的效果,宋小西的抽噎声终于慢慢停止。
她的思路缓慢地从混沌归于清晰,除了发觉自己腿脚发麻脑仁发痛之外,还忽然发觉出了另一点不同——她长这么大,江承莫这还是头一次对她这么温柔。
她一直觉得他有时候严肃得过了头,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他也可以温柔。而他说的简简单单的那一句话,是到目前为止宋小西从江承莫口中听过的最好听的话。
江承莫之于宋小西,不是葱姜蒜之类的辅料,而是实实在在不可或缺的柴米油茶。
他只比宋小西大六岁,然而宋小西总觉得他和自己是两个时代的人。他总是有超乎年纪的冷静和沉稳,懂得如何更合理地利用时间,将人事的效率发挥到最大,处理繁杂问题时深思熟虑又游刃有余,消除他人戒备时春风化雨又立竿见影。他的眼窝深邃,从而使本就锐利的眼神更加锐利。
一般来说,江承莫宽于待人严于律己,但是宋小西不被包含在内。江承莫对待宋小西,就像是对待一个精心烧制的工艺品,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德智体美劳,这几项江承莫自己做得都很好,所以受他调^教的宋小西也不得不被迫跟着做到很好。
宋小西青春期时曾对他这种铁腕政策表示过抗议。江承莫此前一直坚持腹有诗书气自华,强迫上小学的宋小西去背那些《诗经》《离骚》《论语》《唐诗宋词三百首》以及阅读《二十四史》,宋小西小的时候只晓得服从,初中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本还有抗议的权利,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她开始试图向江承莫闹脾气。
她站在他的书桌前茶壶一样地掐着腰,一脸的色厉内荏,江承莫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伸手从旁边他的书架上抽过另外一本精装版书籍,淡淡开口:“既然这样,《论语》和《资本论》,你选一个。”
“……”宋小西瞪着那本已经被他标满了各色笔记的马克思经典著作,顿时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从小到大,江承莫一直都很懂得怎么对付她。用沈家二公子沈奕的话来说,宋小西只要一张嘴巴,江承莫就知道她是想吃东西还是要说话。
因为这世上能让江承莫上心的事物不多,而宋小西明显光荣地身在其�